毛大版恍然大悟,祝氏祖辈曾有感化过一伙盗贼,并引以为傲,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他自然也听过。只不过,比不得小蒂自小耳濡目染,立马就会联想过去。圣陆人寿命平均在一百多年,百年时间难出五服,恐怕统统要被牵扯进去。
“若是追究起来,真吾大哥和连珍姐姐也难逃……”小蒂担忧。
时兼对连珍和真吾的身世不甚了解,但也隐约觉得二人皆是戴罪之身。
旭远拍拍小蒂的脑袋,“莫想太多,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蒂这才重拾笑脸。
时兼也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与添叔无关。
旭远不着痕迹的看了时兼一眼,转身回屋去了,其他人也都散开。但是心情……俱是沉重非常,阳光似乎遥遥无期……
这时,真吾从外回来,看到这一幕。他皱着眉,对留在原地不动的时兼说:“你和主人这是怎么了?”前一阵子好得形影不离,现在冷冷淡淡气氛诡异?
时兼苦笑摇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说到底,还是他自作自受,这些天他和旭远一如平常主仆一般,没说过任何逾矩的话。
真吾无奈,“连珍说得对,恋爱中的人都是疯子……”
真吾夸张的耸肩道:“啊啊,不管这些了,帮我做个宵夜吧,总觉得又饿了。”说罢,露出一张温柔笑颜。
时兼的内心像是流入了一股暖流,不禁对真吾十分感激,“那,想要吃什么?”
“……”
“……”
两人边说边走,气氛是难得的融洽与自然。
今夜,终有好梦一场。
第二天,添叔吩咐时兼跟着旭远,他只好硬着头皮与旭远独处,尴尬异常。幸而,旭远很快就离开了桌案,走进了一间茶楼。
等在包厢里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贾三公子,”旭远不卑不亢的行礼,“未知今日相邀有何要事?”
时兼这才想起,此人是对祈盼有所企图的士族公子。
贾三公子一扫上次所见之温和,满面倨傲,“不过是瞒着父亲,偷偷见旭远兄一面。”
旭远点头坐下,自在悠然道:“说来,是许久未曾与贾三公子对饮了,好不可惜。”
贾三公子不悦道:“哦?旭远兄竟还有心作乐,佩服佩服!若换做我早就食不知味了。”他拼命将话题转移,旭远却始终不为所动。
“人生苦短,自然要及时行乐。”
“旭远兄难道不在意如何才能减少人生苦痛?”
“若能尽力一试,无愧便好。”旭远依旧装作无辜。
贾三公子终于忍不住了,他隐忍着怒气道:“你我心知肚明,不要再狡辩了!”
“心知肚明?何事?”
贾三公子几乎吼了出来,“父亲要对付你们祝氏策划已久,我不信你有何法可解!”
“原来是这件事啊,”旭远肃然,“在下人卑言微,祝氏之事我做不得主,贾三公子怕是找错了人。”
贾三公子又得意起来,“不怕告诉你,我父亲这次是绝不可能妥协的,祝氏必然要倒台,你依附于祝氏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不过,我可在父亲面前美言几句,放你一马……”
“多谢贾三公子仗义……未知有何条件?”
“哈哈哈,旭远兄果然是明白人,我便直说吧。上次祈盼之事,你我心知肚明是谁动了手脚,贾某对美人一向珍之重之,难舍难忘。旭远兄就是把人的行踪告诉我,我也不会对美人有半分不利……反而,可以帮你一把。旭远兄何乐而不为呢?”
时兼想到这个贾三公子的种种风流韵事,不禁感慨名不虚传,果然执着。只是……条件虽对旭远有利,但就苦了祈盼了。
旭远果然拒绝,“祈盼早已定亲,君子不强人所难、夺人所好,想必贾三公子也不会作此下作之事,真真是可惜了。”
贾三公子脸色数变,强笑道:“那是自然……惟愿旭远君子商途平顺。”平顺二字咬牙切齿,显已是怒极了。说罢,拂袖离去。
时兼叹息,能够保住祈盼固然高兴,然而旭远……兄弟俩的心血,就要这样随着祝氏的覆灭而毁于一旦吗?他不敢想象。
旭远虽然对士族和世族的斗争有所说明,可时兼总觉得那是身外之事,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一切就不那么轻松了。想到归于毁灭的毛、燕、柯三族,祝氏这只即将要被杀掉的鸡也就很正常了。权力和利益的掠夺中,所有人都如狼似虎的凶残与贪婪。
第五十七章
刚随旭远回到岑进院中,小蒂就风风火火通知说,刚才大老爷派人请旭远参加临时的家族会议。时兼也就跟着旭远去到了主院。
这并不是时兼第一次看到祝氏的家族会议,但是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长老也好,门客也好,全都是满面愁绪。
祝永年脸上的表情全无,但却像是在一夜间苍老了十岁。倒是祝永岳满脸惊慌,像是不知所措了。无论这些人怎样闹腾,他们却是名符其实的利益共同体。危急时刻,他们必须站在一起。
旭远进场时,讨论已然开始了。
辰慰完全的陷入了混乱,只是在不停的重复问道:“以后该怎么办?万一阻止不了,以后该怎么办?”
颇有威严的门客们指出,万一此事无法阻止,门客们日后的生活堪忧,需要祝氏多家琢磨如何安排这些人的去处。
长老们倒是意见十分统一,他们坚持不能让祝氏就此一蹶不振,提出可向贾氏低头,被纳入其势力范围,成为贾氏的附属也无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长老的意见遭到了祝永岳的坚定反对,他虽然说不上理由,也知道以贾氏的手段,将祝氏的力量分崩离析彻底吞下并非难事。长老们不过在自欺欺人。
祝永年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看得出来他是赞同祝永岳的。这恐怕是这两个兄弟有生之年,意见最统一、最团结的一次。
就像是一锅沸水一般的会议僵持到了晚上,仍然没有结果,中途还有门客们联名上前抗议,坚决要求不能向贾氏、以及其背后的士族势力妥协。
会议中,旭远保持了良久的沉默。或许,就算他说了什么,也只会被无视而已。
吵得口干舌燥的人们,在祝永年表示明日要登门拜访木循生木大人后,终于沉默了下去,祝永年也乘机宣布散会。一场混乱、毫无结果的会议终告结束。
时兼心情沉甸甸的跟着旭远走回了岑进院。两人始终无言。
“你不说——我又怎会知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也是你不想让我明白!”小蒂愤怒的声音不起然传入脑海。
院中,小蒂在和添叔对峙。
毛大版站在一旁,显得无可奈何。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添叔的回答更加激怒了小蒂,她破釜沉舟道:“那小孩子的事,大人也不要管!以后无论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吼罢,冲回了房间。
添叔一脸疲惫地看向毛大版,毛大版做出一个明白了的表情,向小蒂的房间走去。
两人的争吵早有预兆。小蒂这些天来偶尔会有的反常,以及添叔神神秘秘的行动,身为女儿不可能不知道。时兼的心理愈加难过,他甚至不太敢去寻找真相,他害怕小蒂受伤,更害怕旭远……
可逃避,总归是不行的。
这次,添叔没有向旭远解释什么,他只是摆摆手,表示继续忙去了。
旭远见怪不怪的点点头,往假山上的房间走去。在他心中,这只是小蒂和添叔例行的父女争吵的升级版吧。
时兼呆站在原地,他的心就像是跌进了泥沼里,拼命挣扎却求出无期,持续了如此之久的悲伤心情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原先的他是在泥沼中生存着,从未体验过除此以外的生活方式,虽然悲伤痛苦却不至心情起伏升落如此之巨。
而现在,就是升入云端后,又一次次跌入泥沼。原来,得到后的失去比从未拥有还要痛苦得多。
我的朋友们,我倾心相信的人们啊——该拿你们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请旭远到主院走一趟,时兼自然也随行。入得大堂,时兼不禁一愣,祝永年坐在上首,其他人依次坐在下侧,唯有祝永年旁边的主座和下排首座空了出来。而旭远只能站在后首。
大堂中一片静默。
“杨宇一杨大人到了。”下人来报道。
祝永年起身,急切道:“快快有请!”
不一会儿,就见一宽袍华服的老头踱步进来,身旁跟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在座的人包括祝永年都起身相迎,场景好不热闹。
时兼却心念电转,脑中不知划过了多少念想,却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因为那老头和美妇身边伺候的下人,俨然就是杨努。脑中关于杨努的记忆全部复苏,他突然记起,小蒂曾言杨努是杨氏的管家。
如此,来人的身份显而易见就是杨氏家主杨宇一,而美妇则是嫁入杨氏的祝永欣——祝永年的亲妹子。
添叔和他们的关系耐人寻味。但这是时兼的烦恼,在座的人更加关心自身的利益,却不敢失礼,只得按捺住急切的心情,慢慢寒暄着。
“看妹妹你气色不错,大哥我也就安心了。”
美妇抿唇一笑,“哥哥却是苍老了些许,族中事务繁忙,当真是辛苦了。”
祝永年哈哈一笑,“本来就是分内之事,辛苦也值得。”
谁都知道双方的目的何在,但都是不动声色的客套,仿佛这真是心中所想,气氛和乐笑语不断。只有时兼感到了无尽的悲哀……或许,旭远也是吧。
几个人绕了半天,才来到正题上。
杨宇一一脸的痛心疾首,“贾氏与我也是多有不和,未想到竟祸及亲家……”
“听闻杨大人之意,此乃贾氏一意孤行?”祝永年听到关键,慌忙问道。此事究竟是士族的决定,还是贾氏的决定至关重要。
杨宇一肯定道:“自然如此,否则我自然要拼死反对,可叹我事前并未得知此事,当贾一定在朝堂上启禀圣听时,有多人站出附议,我已然阻止不及。”
当时祝永年也在,当场便如遭雷殛,更加无法力挽狂澜。他略带伤感的感慨道:“杨大人有心便足够了。”
“此番祝氏有难,杨某难辞其咎,定会鼎力相助!”杨宇一义正言辞道。
祝永年连忙称谢,“还要感谢杨大人在朝堂上鼎力支持!”原来,今日早朝贾一定历数祝氏所犯差错,抓住其门客术士祖上多出身盗贼一事,要求撤销祝氏贵族身份,认为其与盗贼狼狈为奸,着实不配。是时,杨宇一出列,一一反驳,列举祝氏祖上功绩,并大加赞扬祝氏感化盗贼之功,化解了祝氏之危。
这一番动作也令胤理王深感禁令不妥之处,禁令是否推行恐怕还需重新决断,可以说是解救祝氏全族。
接下来,双方就合作问题谈论了许久,结果令双方都很满意。祝氏得以保全,即便杨氏提出稍加过分的条件也都一一予以同意。眼下,留得青山才是最重要的,联姻并不靠谱,给予对方足够的利益才是正道。
第五十八章
离开主院后,时兼窝在岑进院中看书。
他知道杨宇一此来与添叔脱不了干系,却无从下手,他只能想,杨宇一究竟要从祝氏身上得到什么?
傍晚时分,他给大小王氏在厨房打下手,忽地看到添叔离开,不禁疑惑。添叔的工作多是在白天完成的,回来后他是不会再度出门的。那他现在出去做什么?
时兼对大小王氏说了声抱歉,就急急跑了出去。他照例屏蔽了气息,远远地跟在了添叔后面。只见他出了祝府大门,在街上悠悠晃晃了几圈,一转眼扎进了一家酒肆。
时兼慌忙跟进去,结果还是不见了添叔。
他满心懊丧,一会儿怀疑是自己被发现了,一会儿怀疑添叔已然走远。
小二的吆喝声接近了,时兼连忙躲起来,这时才发现,他正身处酒肆二楼,周围格外安静,只有包厢中传来隐隐的谈话声。
小二敲着一间包厢的门,“客官,酒来了!”
里面回道:“进来吧!”
时兼暗自舒了一口气,这声音正是杨努。看来添叔是进了包厢。等到小二撤走,时兼蹑手蹑脚走了过去,他溜进旁边无人的包厢里,将耳朵贴近墙壁偷听。声音清晰。
“如此倒还算顺利,那,你的主子怎么办?”这是个不紧不慢的苍老声音,正是白天才见过的杨宇一!
“大人请放心!他只是一时反对而已,待我将其中利弊分析予他,他自然会回心转意!”添叔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谄媚。
“当真有信心?”
“祝旭远是我一手带大,别的不说,光是对他的了解就无人能及!”
“哼!一手带大的孩子都能如此算计,当真舍得?”
添叔正色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我也曾交给祝旭远。”
“哈哈,我喜欢这句话!只是没想到,久远记的当家人竟然如此容易对付。”杨宇一苍老的笑声尖锐。
“不过是祝旭久了不得了些,弟弟比起兄长差得可远了,幸好祝旭久离开了,以杨大人的能耐,剩下的祝旭远,还有族中一帮人还不是想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添叔也谄媚的笑了出来。
杨努说道:“恭喜老爷达成了长久以来的心愿!”
杨宇一颇为得意,“不枉我看中祝氏的矿产后,就对其费尽心思,贾一定那家伙一定没想到,我和他起了摩擦后将双方注意力转移到祝氏身上乃是故意为之,他只不过是我得到祝氏的踏脚石罢了!莫说是区区矿产,深入到祝氏内部后,我要得到祝氏的全部力量!”
“可笑祝氏还以为迎来了大救星!”添叔嗤笑。
杨努附和,“让老爷进入到他们内部如此之深,渗透分解他们原本的势力简直小菜一碟,一群笨蛋竟连这样的条件都敢答应!”
“哼,他们也是走投无路了而已。”杨宇一深深陶醉在了自己美妙的计划中。
他们商量了计划细节,这才一一离去。唯有时兼留在黑暗的包厢中,浑身冰冷。
这是,彻头彻尾的阴谋。
网,巨大却紧密地包裹在了猎物身上。
即使他说出真相,会有什么改变吗?祝氏,要么成为贾氏的附属,要么成为杨氏附属,再或者就只能分崩离析。
他茫然了,不知自己的行动究竟有何意义?
这么多天,他隐忍不言,只为找出这个阴谋。他的苦闷无处宣泄,他的悲哀只能说与自己知道,而现在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事情严重至此,就算是旭远神通,也难以解困局之危。
旭远的命运会怎样呢?
他和旭久多半是能逃过祝氏的命运,但势必会艰辛上许多……但这些已经不算什么了,和添叔的背叛相比的话。他不会忘记,添叔对兄弟俩是有多重要。或许,添叔也很重视他们,但这份远远比不上外界的诱惑。曾经相依为命的家人,会变成什么样呢?
时兼躺在床上,半夜无眠。
他突然想到,曾经的自己也是在失眠的情况下走到了小楚山,结识了那个美丽而神秘的少年。想见见他……这份心情无比强烈。
被这份心情所驱使,时兼走到了记忆中的凹地。
灵力的天湖在空中汇聚,美丽如昔,少年却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