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 上——心牙

作者:心牙  录入:12-31

“蛇雨蜃风兮,瘴疠交加;蝮螫兽啮兮,肢残腕断。” (注:《滇缅公路歌》,刘楚湘,1938年。)

瘴气疟疾在工地上肆虐,各寨奘房煮大锅药运来,有那喝了药依然“打摆子”神智不清的,佛爷摇摇头,让人抬林子里去。这还是看着走的。且有些晚上好好歇着的人,天亮醒来却只见地上留着条断臂,更让人心悸。

吴公子每日与些惨肢断腕的人待一处,心烦不住。晚上是只能住树上的,他左手使不上力,得靠人托着拉着架上去,夜里缩在树枝深处,听着雨声风声兽嚎虫嘶,心惊胆战熬一宿。待天亮,第一件事问:“又走了谁?”

后来也不问了,若吃饭时不见人,就晓得已“走了”。

按龙主席限定的工期,3月底公路就该通车了,后经工程处申请,延期至5月,如今6月也一天天过去,日军又大举进攻河南并向武汉推进,连通香港的粤汉铁路岌岌可危。

云南王坐不住了,向滇缅公路沿途各县发出十万火急的鸡毛信,严令各县县长严加督导,“各路段官员及工程技术人员因恶习太深,敷衍成性,任意拖延,皆应从严惩处”。

为此,技术员和劳工们实行轮班倒,昼夜不间歇施工。

工期后期,已没多少踏勘工作,李路也不给吴崇礼派力气活,安排他驻守营地以防野兽蚁虫啃啮工具。

有雨的日子,吴崇礼就披着蓑衣蜷在聊甚于无的帐篷下,雨声掩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反衬出一股摄人心魄的静,让人以为怀疑自己是否失聪了,为什么只有哗啦啦的耳鸣?

没雨的日子,林子里且弥漫雾气,飘飘渺渺如梦如幻,周围斧锄叮当如琴如乐,他就痴了,靠着树一脸仙气。

技术员们且不理会他“偷懒”,摆夷人却支支吾吾起了疑心,班宇寨头人的伴侣、帕噶咪当崇礼少爷,莫不是入了魔障?

待到班宇九个寨子都做完寨心祭祀,武士岩吞来“请”吴少爷回去,摆夷劳工们几乎是送佛般恭送他离开。

林宽追来叮嘱:“跟你家头人说说,别再让太太跑来,现在这样子,他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有他那只手,还得请医生好好检查一下。”

出了林子,岩吞看着那个薄软如烂芭蕉叶的人,迟疑地问:“吴少爷,您、您饿吗?”

“他呢?”

“头、头人在池子等您。”

吴崇礼看看自身,衣服裤子都是泥浆,头发也邋遢不堪,确实见不得人,笑道:“我倒不饿,快去池子罢。”

才二十天不见,风华绝代的吴少爷已瘦削得两颊凹陷,眼大牙尖,一个笑容叮得人头皮发麻。岩吞打个冷战,忙催马快走。

今天没有阳光但闷热无风,池子边自有一股凉气,让人通体舒泰。吴崇礼当着岩吞等人的面对头人倒还恭谨,认真行个礼。待武士们一进林子,他飞快甩掉衣服,跨进池子。

赤裸的脊梁能感受到炙热的目光。

吴崇礼强自镇定,晓得男人看见了他的腌臜泥泞,看见他干瘪如柴,并看着他狼狈窜进池子不敢回头。

他不敢去接刀昭罕的眼神,怕里面有怜悯更怕有憎恶。

不管那目光是厌弃还是恼怒,灼人的热度是一样的,烫得他舍不得钻进水里,就那样站着,站着,隐忍多日的眼泪忽然溢出眼眶,酿太久的米酒般、腌过头的酸菜般,汁液横流,铺天盖地……

刀昭罕晓得他哭了,连瘦削的臀瓣都在颤动,骨节嶙峋竹竿一样的躯体在阴雾中抽搐。

泪水落进池子,晕开圈圈涟漪,落实了刀昭罕二十天前得出的认知。

那日吴崇礼怄气出走,刀昭罕醍醐灌顶般意识到一个问题:吴少爷是个人!

那么多次的欢爱,那么多夜的缠绵,刀昭罕没当吴崇礼是女人,却也没当他是男人,一心认定他就是只好淫的精怪,才会勾得自己欲罢不能深陷其中。

精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也是不理人事的,人却不同。人有脾气和性子,有计较和在乎。

吴少爷,是个人!

这个人,现在背对着自己,在无声哭泣。

刀昭罕褪掉衣裤,下到池子里,慢慢走近那个隐忍流泪的人。

“九个寨子轮番祭祀寨心,我出不来。该把岩吞留在那里服侍你,手很痛吗?”

吴崇礼藏起左手,背上温暖的熨帖让他更脆弱。他慢慢哭出声。

抽抽噎噎的哭诉中,刀昭罕听到六十军、逃兵、粪草几个字眼,慢慢理出大概。长叹一声抱紧这个哭泣的青年:“他们是英雄,你也是。”

“英雄逃来后方修路?”

“修路也危险,死了那么多人,佛爷说修路的都英雄。”

“我在工地也是累赘,是粪草。”

青年哭得像个孩子,哭得发软没力直往下滑。

“你是帕噶咪当,帕噶咪当。”刀昭罕只好退后两步找个石头坐下,把人抱腿上安慰。

刀头人从来没呵护过孩子,如今却赶鸭子上架,呵哄娃娃般呵哄着自己的太太。

这边还在温情满怀,忽听怀里的男娃娃说,“干我,来干我。”

刀昭罕犹疑不定,身下物什已被抓住揉搓。

“崇、崇礼?”

“干我!”

满脸泪水的男娃娃带着种招人蹂躏的妖冶,惨败的笑容幻出熟悉的青年的情色,刀昭罕迷惑了。

吴崇礼手下使劲,也不管风情前戏,强搓几下拉着微硬的东西塞进自己那处,然后疯狂地扭动起来。

哭喊着、嚎叫着,积攒的悲怆终于爆发了,震慑得整个山谷猴雀无声、彤云不移。

噼啪水声被林子过滤掉,传出去的只剩惊天动地的嘶嚷。

“粪草、粪草!”

林子外岩吞等人听得心惊胆战。

“头人这回是真生气了吧?”

“岩吞,吴少爷那身子可经得打?”

“经不经得打,且已经打了,总要让头人把气出完。好在有康朗依杰……”

11.文身

回到班宇寨,吴少爷结结实实病倒了。

依旺等人说亏得头人那顿打,总算把吴少爷的魔障打出来了。

头人却有别种感念。

吴少爷先前还正常些,今次回来才是入了魔障出不来。人已烧得迷糊了,浑身瘫软无力,就手上还攒着点劲儿,非抓着头人那物什不放。

头人烦闷的是,自己那物什也成了精怪,在销魂窟里修炼得好淫喜欲,全然不听本主子的调遣,吴少爷一召唤就活蹦乱跳喜欢,叫挺身挺身,叫点头点头。没气节的家伙,直叫本主子打不得气不得。

头人虽有气恼,但总的来说还是喜忧参半的,付出不多福利不少嘛!

最苦不堪言的要数康朗依杰。

吴少爷刚回来那几日,被头人关在竹楼上不让人靠近,班宇寨人人焦心。吴少爷有魔障那就赶快找巫师啊,好罢,吴少爷不信巫师,那生了病该找医生吧?却也不许神医康朗依杰上楼。

后来,总算是出了魔障人清醒了,总算召唤医生了。

医生出诊回来却直犯难。要说吴少爷的病,四分体弱六分纵欲,这种病症如何下药?

在吴崇礼足不下竹楼的日子里,班宇寨的出工任务赶在关门节前完成了。

摆夷历法是三季十二个月,一月到四月为冷季,五月到八月为热季,九月到十二月为雨季。

摆夷历9月15日(阳历7月12日)的关门节,标志着历时三个月的“瓦期”的开始。

“瓦期”用汉语说就是传授佛法的时期,源于古代印度佛教雨季安居的习惯。这三个月内,憎侣进佛寺净居修学,接收供养,禁止外出巡游。对俗世而言,这段时间又是农事繁忙季节,摆夷人不举行婚礼,不建盖新房,不出远门,要集中精力从事农作生产。

(注:采自《人神之间》褚建芳着)

关门节要做五彩糯米饭和粑粑,还要置办丰盛酒席,这都是头人府邸捯饬惯了的,今年管家却更多个手续,每安排一项便来头人伴侣的病榻前请示这般操买用度可合适。

吴崇礼摆摆手实在没力气说话,就这样躺过了关门节。

对于吴崇礼的回来,除了头人享受到福利,玉蒽也有优待。小姑娘理所当然放下绣花针和织布梭子,陪在吴叔叔跟前逗他开心。

“吴叔叔,那种电灯就一直亮、一直亮?”

“有开关啊,关了就不亮了。”

“开灯关灯也没有味道?”

“当然没有,又不是蜡烛,也没烟子。”

玉蒽想不出了。吴崇礼拍拍她,往后靠定栏杆,回味着昆明的灯红酒绿。

“吴叔叔,管家说洋粑粑是酸的,不好吃。”

“那叫面包,还有一种加鸡蛋加糖的洋粑粑,叫蛋糕。保山就有卖的,若有人去保山让他们带点来。”

“是昆明吉庆祥做的吗?”

“是保山西洋糕点店做的。吉庆祥不做蛋糕,他们的火腿饼比较好吃。”

“火腿饼是火腿粑粑吗?”

刀昭罕正好上楼来,听到女儿说这没见识的话,接口道:“今年路修通了,阿爸带你坐车去昆明玩。”

玉蒽忙起身行礼,默默退后几步站在下首。

刀昭罕也不避讳女儿,过来把吴崇礼拉怀里,从肩膀捏到小腿。

“今天又没去找康朗依杰?”

“懒得走。”

康朗依杰认为吴崇礼体质弱又躺太久,寻个借口要他亲自去班宇寺找自己拿药,权当锻炼,再辅以推拿按摩,能很快恢复强健。

吴崇礼却别有心思。瓦期最重要的活动是传授佛法,老人们每日要去寺里献花供奉,每隔七日还要穿戴整齐去听佛爷讲经。皈依了的老人一身白衣不容亵渎,吴崇礼实在怕遇上他们,今天又是听经的日子,他自然更不会去。

“其实你也不用去听经。”刀昭罕晓得他在躲什么。

吴崇礼豁牙:“晓得,我没那个资格。”

摆夷人的等级有两种,一种是世俗的,贵族和平民;一种是宗教的,皈依者和普通人。瓦期听经当然以宗教等级区分,吴崇礼这种连“献佛经之摆”都没做过、平日更不礼佛不敬佛的人,老人们是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的。

刀昭罕正给他揉捏手,见他撅嘴嘟唇,忍不住笑,把他手抓到唇边吧唧一口。

“玉蒽在呢。”吴崇礼吓得挣脱开来,飞记眼刀以示警告。

个把月好汤好肉把吴公子养得唇红齿白,黑漆漆的眼珠在长睫毛里一闪,这记眼刀比媚眼还招人。

刀昭罕强压心火。康朗依杰明示暗示的意思他其实明白,为着吴崇礼身体计,他已几日没做那事,时刻告诫自己不要乱发情。可怀中这个精怪就是无处不风情无处不挑逗,跟这种精怪在一起要保持静心委实不容易。刀昭罕气闷,于是抓着人肩膀使力捏了几捏。

吴崇礼被捏疼了,奈何小玉蒽在一边已露出紧张之意,他只得强忍着保持愉快而享受的微笑。

第二天一大早,吴崇礼还在梦中,就被刀昭罕摇醒。

“今天你得去找康朗依杰。”

“哦,”吴崇礼睡得迷糊,看刀昭罕已起身穿衣,揉揉眼问,“你要出去?”

“去勐达商议公路维护事宜。”

“晚上回来吗?”

“若今天回不来,或许明天、后天。”

吴崇礼飞快爬过去,勾着刀昭罕的腰往下拉:“明后天才回啊!”

“你今天要去见康朗依杰……”刀昭罕有点嫌弃自己那东西,才蛰伏几日,就忍不住了么?

“你要去几天呢。”吴崇礼晓得他全身上下的想法,一面隔着裤子舔湿那个活泼的家伙,一面轻声诱哄,“我们快些,免得耽误你上路。”

说是快些,真男人又怎么甘心快些?

待吴崇礼神清气爽蹩进八角亭,已是午后,康朗依杰刚为一个男娃娃刺完文身。

男娃娃是第一次文身,康朗依杰的药力拿捏精准,他刚把工具收拾完,鸦片药劲也过了,娃娃清醒过来看见腿上的蛇纹高兴得跳。

吴崇礼看得稀奇:“不疼吗?”

“回头人的伴侣吴少爷,怕疼不是男人。”男娃娃的阿爸恭敬行礼。

男娃娃笑得欢快:“阿爸说康朗依杰调配的颜色里都加了药,不疼。”

康朗依杰打他一巴掌:“憨娃娃,回去不能沾水可晓得?十天后再来。”

“晓得,晓得。”

待那父子俩走了,吴崇礼突发奇想:“给我也文一个。”

康朗依杰似乎没听着,摆出药篮子,招呼吴崇礼坐下。

摆夷医术重在推拿和草药,吴崇礼却怕推拿。

康朗依杰不比刀昭罕,刀昭罕下手揉搓为主,揉得人缠绵起意还能乘机干点别的事,康朗依杰出手却是要让你骨头错位般下力。吴公子当然晓得这样于身体才好,但他从来是“且乐身前一杯酒”,想方设法要逃过推拿。

他不愿意坐下“受刑”,围着康朗依杰转了几圈,且跳且笑:“你看,我没事了。”

康朗依杰见他眉间春色盎然,晓得“头人夫夫“又行好事了,只不过人已恢复得七七八八,自己也不好再置喙,见他怕推拿,也就不强求,只恶作剧地给他汤药里添上两味清心泻火的苦藤。

日子就这般随着连绵的雨水哗啦啦溜来又溜走。

这天刀昭罕从勐达回来,带来一个好消息:滇缅路即将全线贯通。

吴崇礼且不信:“真的要修完了?”

刀昭罕笑:“是啊,你修的路,完工了!”

“完工了,完工了!”吴崇礼喜得团团转,揪着刀昭罕闹,“晚上加菜,我们喝酒庆祝。岩吞,岩吞!”

刀昭罕忙制止他:“瓦期不能庆祝。”

“那怎么办?”

岩吞匆匆上来,见头人和吴少爷面面相觑,自己也挠头,迟疑地问:“吴少爷?”

刀昭罕摆手:“让厨房加几个菜,这几天你们跟着我奔波也辛苦,饭后回家去休息两晚。”

晚饭一吃完,吴崇礼就慈父心肠地吩咐玉蒽早睡早起。

玉蒽说天还亮的,热气也没消,怎么睡得着?吴叔叔说那你就织布去绣花去。

武士们知情识趣,赶紧起身告辞。刀昭罕点头,放武士们离开。

管家等人明白了,今晚,有事无事都别去打扰“早睡”的头人。

完成清场工作,吴崇礼拉着刀昭罕蹿回竹楼,先把四方竹帘放下,贼眉鼠眼搬出干巴、爆米花、绿心豆,最后居然还抱出两坛米酒。

刀昭罕失笑:“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些?”

“酒是早就藏好的。你们摆夷人喝酒有讲究,这个日子喝不得那个时辰不能喝,我干脆自己藏两坛,想什么时候整就什么时候整。”

先把酒碗满上。

吴崇礼端起碗要说话,嘴张了几次,眼里却闪出泪花,他撩起竹帘把酒泼到楼下:“我的这碗酒,祭奠为修路捐躯的技术员和工程师。”

刀昭罕也把自己的酒泼出去:“这碗酒,祭奠我的属民。”

吴崇礼转回头抹把脸:“好吧,既然是庆祝,我们要高兴些。能唱歌吗?”

“小声些。”

“唱什么呢?”

刀昭罕挑了挑眉,觉得吴崇礼有点喜欢得语无伦次了,且不理他,盘腿坐下来再斟两碗酒:“这一碗,敬勐达大佛爷。”

“且住,应该先敬蒋委员长或龙主席。”吴崇礼看清刀昭罕面色,忙妥协,“呃,其实他们都没亲自抡锄头,今晚庆祝只限出了苦力的可好?这碗酒敬段纬段叔叔。说来要不是段叔叔收留我,我且不能来摆夷,也不能在这里偷酒给你喝啊,敬他,就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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