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谓的无能为力,听不惯他所谓的罪不敢当,更听不进他所谓的宽慰体恤,辕朔不知一次想结束这般互相猜谜似的对话
,却又一次次咬牙将这对话进行下去,直至无疾而终不欢而散。
“担不担当的起由孤做主!既来之则安之,何况这清许殿不是王兄的旧宅么?王兄对此地难道就一点也不怀想?”
告诉我你想,告诉我你曾梦到此地,告诉我你一度回味住在这里的时光。辕朔盯着抿紧不动的纤薄双唇,屏息得到的还是
一场空。
“微臣……不敢……”
一声哭啼从里屋传出,宗浚猛然抬起头,不肯停留的目光骤然对上那合上的红木雕花门楣。
总是如此,为何总是如此!站在眼前的人总不愿看自己,心心念念的都是别的人别的事!我这个一国之君在他们眼中究竟
算什么?!
任凭虐杀之气在体内流转,辕朔拂袖而去,走出清许殿的那瞬,他把矛头指向那对尚不知世界颜色的麟儿身上……嘴角扬
起冷笑。
45.
月有阴晴圆缺,十五日时光流转,屈指可数的等待,翊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了。是时候脱离灰色浓重的机关城,是时候去
找不务正业的师父,也是时候历练自己的机关术了。
如要说不舍,不得不说师父留在地下室里未利用干净的精巧零件和工具,如果可以,他打算一并带走,如要说不舍得的人
,联珠可以算上心的那个,时日不短相处必会生情,只是这感情的色泽略有所差罢了。对于联珠,翊好似多了个管事的姐
姐,温柔是常态,霸道是本来,义无反顾是性情,但又不乏缜密心思,或许翊该感谢辕朔手下留情的安排,让他遇到了联
珠,遇到可信赖的对象。
联珠产子过后,身子一直虚弱,宫人几次想把她移送到紫微城中又徒劳而返,原因自然是身子太虚不能移动,而在联珠最
需要精心修养的这段期间,翊安安分分地照顾着她,似乎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或许正是他低调行事的缘故,原本增派而
来的侍卫悄悄撤离,送给了他一个绝好时机。走是一定的,但他必须和联珠说清楚,若是一声不吭的离开,翊的心难安。
思前想后,直接开口翊没那个胆量,于是他选了个委婉的方式:书信。
沾上墨汁,翊捻了捻笔尖,写下“联珠亲启:与你相处数月,深觉你是纯良心善,虽然偶尔口无遮拦,令我汗颜……但若
不是有你相伴,恐怕我也不会在机关城寻得生机,对你连日来的关照,翊深表感激,若有来世必犬马相报,只是相聚终有
一别,我……”
笔行至此,翊忽然停下,忍不住往屋内张望了下,联珠安稳地躺着并没有起身的迹象,他松口气继续写道:“我得到有关
师父的消息,虽然不知是否确凿,但我还是决定过去看看,也好安心……”
“翊,你在做什么?”身旁传来一声轻语,吓得毫无防备的翊手腕一抖,一字落定却抖得没了原形,来不及叹气,他赶忙
搁笔走到联珠身旁,挡住她正在恢复中的身子,他还没做好跟联珠摊牌告别的打算,此时还是防备一下为好。
“联珠!?你醒了?”他咧嘴笑起来,不觉笑容过分灿烂了些。
联珠奇怪地看着他的笑容,缓缓道:“是啊,睡了一天了,想起来走动走动,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挡住联珠的去路,翊紧张地笑。
联珠岂是这种肯乖乖被摆布的人,和翊做着简单的拉锯战,她的眼睛不时瞄看案桌上的墨迹未干的字迹,瞅见自己的名字
时,她忽然拍了下翊的肩膀欣喜道:“怎么有我的名字?写给我的么?让我看──”
联珠仗着翊顾忌自己身体未愈,使劲挤兑翊,翊不敢造次,只得步步退后,终于,那薄薄纸片被联珠一把抓在手里细细看
来。翊掩耳蹙頞,只求联珠不要注意到自己,悄然退到一边,还没来得及自动消失就被联珠逮了个正着。
“你要走了?”口气平淡无奇,仿佛翊今天离开明个儿就可以归来。
翊沉默半晌,点点头。联珠“噗嗤”一笑,扔下纸道:“你若想走我不会留,你以为我是辕朔么?”
“我打算等你痊愈,离开机关城之时在走……”
“亟不可待时不再来,如果你真心要去,自然得抓紧时间才是。”
“对不起,本想和你共患难到尽头的。”
“呵呵,瞧你这话说的,好像喜欢我喜欢得紧似的。”联珠笑岔了气,血色寡淡的脸顿时红润起来。翊无言苦笑,任联珠
搭着自己肩膀没形象地乱笑,直到她自己停止那清脆的笑声。
“翊,”联珠不笑的容色显得严肃,“快点走吧,不过你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机关兽说要送给我孩子的,现在是一双
了哦。”
翊莞尔而笑,没想到这个时候联珠还记着彼此间的约定,“那你如何?”
“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宗浚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翊颔首,他宁愿相信联珠的保证而不是怀疑,因为此时,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么多了……
******
是夜宁静,是夜深邃,是夜掩藏无数不堪难以暴露在日光之下的东西。
“夜,是个好时段哪。”幽幽一声轻叹听不出情绪,一个怪异黑影骤然出现在房顶,过不多时又消失无踪,唯一证明存在
的痕迹就是瓦片碰撞的轻响。听得碎响联珠猛然起身朝外探望,时辰尚早,还不是翊所说的时候,她安然躺回榻上,等待
月潜星疏的时刻。
今夜翊将入夜潜行,离开这座机关城,而联珠力求房内灯火通明,随时准备在屋里大呼小叫分散侍卫的注意力,为他的出
逃尽一点绵力。她猜想着翊所在的方位,猜想着他在为出逃捣鼓着什么。
【地下室】
袖中藏掖着师父留下的书册,搜罗的零碎物件实在太多,包袱不知不觉就鼓了起来,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翊长叹一声,
取舍再三总算裹好了行李,他打开焰的胸膛,“!”地把包袱扔了进去,好似饕餮囫囵吞下灰色布料裹着的东西。
“啪”合上可拆卸的覆铁木甲,翊拿起一旁的磁书摆进臂弯,木甲而制的龙形机关稳定躺在磁书中间,似是固定,却又可
以移动,他伸手微调龙爪,眼前的庞然大物骤然活动了前肢,机械吱呀作响的声音顿时回荡在密室内。
“准备好了么?”坐上焰的脊背,翊低语道。
此时此刻,他尚能保证不惊动任何人,但一会儿……他就没有把握了。
通往地下室的各条甬道成漏斗形,连接地下室的这头足够宽敞但越接近地面越狭窄,若是人来去尚能自如,但如果是机关
兽……只能选择破坏这一条路了。拨弄磁书,“格格”轻响顿时被机关焰发出的行走之声掩盖,翊选择自库房出口逃离,
那里离城外最近,离联珠最远。
“咚咚咚”的巨响让翊有些不安,不知这震动是不是会影响到地面上的人,但久而久之他也默认了这种震动,只求快一点
再快一点离开这个地方,他不由得加快手指上的动作,而胯下听命而动的机关焰也转由走变成了奔跑。
【地上】
对联珠来说睡得着那是不可能的事,今晚是她住在机关城的最后一夜,明天她将搬往紫微城继续自己的月子,而翊也将在
今夜离开,悄无声息……那只是想象。联珠没想到,地面的震动竟会如此之大,连搁在八仙桌上的瓷碗茶碟也蹦跳着纷纷
坠地粉碎,如此明显的异样侍卫怎会不发觉?联珠揪紧被沿,她打算提前开始自己的扰乱视线的计划。
布置完装神弄鬼的一切,她咬咬牙,赤着脚跑出房门,对着空旷的地界扯着嗓门喊了起来,“来人呐!来人呐!”
“娘娘……”闻声而来的侍卫纷纷赶来,但见王妃冻紫的双唇和裸着的双足,立刻警惕起来,“娘娘,出什么事了?”
“有鬼!有鬼!这房子里有鬼!”
“有鬼?”侍卫面面相觑,有鬼?为何以前没鬼今宵就出鬼了呢?莫非是女人产子完毕神智也不清了?
“你们进去打鬼!要不然就把我带进紫微城!我不要住在这里!”
打鬼就打鬼吧,侍卫相视而笑,嘲笑。一前一后走进了门,联珠浅浅一笑,连忙踮着脚尖跟着他们进屋,外头的地面实在
太冷,还是屋里头的暖和些。侍卫环顾房间探看了下,空无一物,联珠慢慢挪到一边,猛然拉下了早栓在一旁的绳子。忽
的,窗外飞过一道白影,联珠配合得尖叫起来:“鬼啊鬼啊──”
侍卫被吓了一跳,瞥见窗外飘过的白影更是没了正形,传闻着机关城本就是不安定的地儿,紫微城的不宁静全数被这儿吸
尽,今个儿得见立刻吓得没了主意,联珠见状,一边尖叫着一边跑出了屋子,而那一对侍卫也接连逃了出去,追着联珠跑
掉了。
【地下室】
行至无法行径之处,翊停下探看,他率先打开密门走上地面,门打不打开似乎都没有影响,反正终究都要被破坏。
低喃声“我不是故意捣乱的”,翊的五指如同拨弄琴弦的艺者灵动而起,满是冲撞的不协和之音自地下隆隆升起,就连他
脚下的地面也震裂开来。须臾,仿佛要重新掉落回塌陷的地下时,焰通红的眼睛在夜色中划出一道血光,它稳稳衔住翊,
猛然跃出了解体的库房。
逃离比想象中简单也比想象中复杂,翊轻叹声,他没料到出焰如此耐撞,更没料到会搞出这么大的声响,这回即使有联珠
帮忙侍卫必定也会闻声而来了。不出所料,警鸣的铜锣四起,顿时,无数火红似几条火龙自八方涌来。翊不打算正面冲突
,他并不打算毁了机关城,他的目的不过是出逃。乘着侍卫尚未赶到,他重跨上焰的脊背,踩踏城墙边缘华丽坚实的琉璃
瓦,自天边而逝……
46.
云掩星光,云吞望舒,黑洞洞的天浑然一色,没有起始没有终止,回望禁锢于宫中的自己,寻得出开头却也看不到结尾。
宗浚自幼浅眠,换了环境更是生疏,晚上愈发睡不安稳,虽然此地是如此熟悉。每每躺在榻上,他的鼻尖总缠绕着不同以
往的暗香,他实在不愿把这股味道和女子的脂粉气混为一谈,人言可畏,故作漫不经心却还是忍不住怀疑想象,自己的兄
弟究竟在这床榻上抱过多少个曼妙的女子……
自知又是个无眠之夜,宗浚起身去探看孩子。婴儿真是天下最蛮不讲理的生物,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哇哇啼哭,不是饿了就
是尿床了。常常搅得宫人不得安歇,天天顶着对熊猫眼在房间内外忙碌。孩子如此闹腾现在倒是遂了宗浚的心,反正睡不
着,不如守着孩子。
蹑手蹑脚走进灯火忽闪的南厢房,负责守夜的乳娘和宫人一个斜倚着墙壁、一个坐在摇篮旁支着肘昏昏入睡,难得孩子不
再折腾,两人乘着难得清静会周公去了。不忍惊动下人,宗浚径直走到摇篮边,两个孩儿全然不知是父亲过来探望,阖着
眼睛睡得香甜,宗浚微微一笑,手搁上摇篮不由惊醒了打瞌睡的乳娘。怔得坐直身,乳娘睁开惺忪睡眼,“嗯……王爷?
”
宗浚伸出中指在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语道:“抱歉,打扰你了。”
乳娘惶恐,衣衫窸窣作响间立在一旁咽口水的宫人也惊醒了,两人不忘身份低微向他跪地行礼,宗浚一边顾忌孩儿怕被惊
醒,一边命两人起身,他不是皇帝不是君王,对这些礼数看得也淡了,“起来歇息去吧,孩子我来看着。”
“这怎么可以……”二人连连叩首,生怕动静还不够响似的。
宗浚连忙拦住他们,低喝道:“还不快去,一会儿孩子醒了我想让你们走你们也走不了。”
二人面面相觑,少顷不再坚持,叩首谢恩道:“谢王爷,若是孩儿醒了,差人到偏殿寻奴婢就是了。”
“嗯,有劳。”
遣走奴才,屋内悄无声息,烛火时不时发出“劈啪”轻响突显此处的宁静,坐在孩儿身旁,光看到这两张粉嫩铺满柔光的
脸,宗浚才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如果联珠也在身旁那就圆满了。宗俊想要不过是这些,妻儿,团圆,可惜,不得如
愿。
宗浚伸手探进摇篮内,手指未触及婴儿弹性柔滑的肌肤时屋外传来“咯哒咯哒”的怪响,他本不在意,静等这声音远去,
但屏息静候许久,“咯哒咯哒”的声响有增无减,惊扰摇篮内的孩儿也不安地挥动起双臂,小嘴一张恐有惊醒的危险。
怎么回事?宗浚颦蹙眉,起身跑出去探望,双门虚掩,声音顺着缝隙传进来,宗浚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被眼前的景物吓了
一跳。声息并未停止,来源的方向更为遥远,而正在眼前端坐不动的却是只熟悉的机关兽。初次见识它跟在那个叫的翊的
人身后,幽绿深邃的眸子总带有深究,仿佛满腹责难都透过那双眸子传达出来,第二次见则是十几日前碧空落进王府院落
的时刻,它懒懒洋洋,完全掩盖在云息的光辉之下,凝视远处的绿眸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如同此时此刻……
它怎么会……在这里?宗浚傻傻地看着这只机关兽,说它是机关兽似乎不太对,因为它不受制于人,完全可以自己行动。
夜色之中他不知道机关兽是否能分辨出自己和它主人的差别,稍顷机关兽解除蹲坐姿势,站起来。宗浚静静看着,不知所
措在心间扩张,它会冲进来么还是……等不及得出答案,鄙视自己的眼睛转了方向,对向南方。
“磅──”爆炸声自外沿传来,凭着方向宗浚隐约认出那里是机关城.联珠的安危同一刻攀上他心头,咬紧嘴唇的同刻,
他恍然扫视前方,空无一物。机关兽不见踪迹,大概是循声而去了。
还未松口气,屋内传来哭声,孩子醒了。宗浚赶紧回身看孩子,红漆摇篮微微摇曳,止不住孩子无理的哭闹,宗浚连忙抱
起他哄着,哭声虽大但不见泪花,他伸手摸了摸尿布,没有湿润,大概是肚子饿了吧。哄着会哭会闹的孩子,宗浚觉得有
什么不对头,他重新低头看向摇篮,云锦薄被下空空如也。宗浚的手脚都凉了,不由抱紧了手里的孩子。
“王爷,王爷,您没事吧?”宫人没得多久安歇这又奔了回来,看见宗浚一动不动站在摇篮旁,松了口气。
“不见了……”宗浚喃喃,面如死灰。怀抱里的孩儿似乎觉察到他的惊慌,哭得越发大声起来。
“王爷?王爷?您说什么?”宫人纳闷不已,向前走了几步问道。
“不见了,另一个孩子,不见了……”宗浚泫然欲泣,宫人一愣,望向摇篮后脸色骤变,“哗”得跌倒在地再难爬起。
今夜,真的不得安歇了……
******
紫微城从未这么忙乱,机关城的动静全然传入紫微城中,人心惶惶,宫人后半夜都没阖眼,纷纷为自己睡不着的主子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