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大马路是青岛一向害怕的,所以过去从来没有留心研究,现在时时刻刻想着的,就是那条马路、那条马路那边的世界、那条马路那边的世界里的小白,才发现在邨子的另一头,虽然没有路口和交通灯,但是有一个神秘的大窟窿。推推攘攘的人群在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涌,也有另一拨人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青岛是一只聪明绝顶的猫,蹲在洞口思索了一整天,百分之百地肯定了,这个洞是通向马路的另一边。
青岛不怕洞,但是没有哪一个洞里钻了这么多的人,使得他望而却步,于是他又花了一天的时间让自己聚集勇气。要一鼓作气向前冲,不能跑太慢,会被路人围观,也不能跑太快,一样引人注目,要跑得比大多数人走得快那么一点点。在脑子里面反复演练过后,付诸实践,果然不太困难。在外面看,是个大黑窟窿,跑进去才发现原来里面是亮着路灯的,就算是一团漆黑,青岛也不会怕呀,而且路程其实并不远,跑到尽头,气不喘心不跳,就看到了一串台阶,吭哧吭哧跑上去,外面又是光明乍现,果然已经到了马路的另一面。
说实话,这种跟一大群人一起钻洞的方式,青岛并不喜欢,狭小的空间,遇到这么一大群人,意味着一堆又一堆的各种风险;不过想想高粱的那张黄毛脸,还是觉得算了,就这么着吧。
为了把钻大洞的次数降到最少,青岛只能尽量不再回去。心中怏怏的,倒不是因为离开了住惯了的地方觉得想念,总之天下的任何地方,对他而且都没有家的感觉,而是因为远离了各种各样的海产店、火锅店、小吃店。这个所谓的“高尚社区”里面,为了干净起见,没有餐馆,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家便利店。青岛总在这里逗留,不要说吃不到美食了,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
无奈之下,青岛只好去翻垃圾桶。这件事情严重地打击了青岛作为一只聪明绝顶的猫的尊严。翻就翻了,可悲的是其中的东西实在乏善可陈。大多是塑料袋塑料瓶塑料碗,偶尔找到些黄菜叶烂水果,实在不是青岛的喜好,而且那气味难闻得很,还会长时间沾染在毛上。
为了寻找小白,青岛只好忍了,饥肠辘辘地熬上个十天半个月,才回去吃顿好的,然后再过来。可惜走遍了每一个角落,还是找不到小白的踪影。长期的精神压力还有营养不良,使得青岛失去了原本圆呼呼的身形。眼窝凹陷,颧骨凸出,实在不符合帅哥该有的形象。
第17章
青岛当然希望见到小白的时候自己英俊潇洒,可是慢慢地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外表了,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能找到小白。那一天,他只是依稀看到那辆车朝马路南面转过去,但实际上呢?他也不能肯定那辆车是不是开进了南面的小区。就算当时真的开了进去,也不代表小白就被留在了里面。
青岛想,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当是在闲逛吧。当然他心里还是极其失落的。
马路南面的这片小区的南端,是一丛非常美丽的树林。这树林并不是自然原生的,而是人工栽种的,里面大多是美丽的桉树。除了供人散步的林间小道之外,树下全是没有清理过的草丛,营造一点野外的氛围
青岛很喜欢爬树,可是这种笔直的树干爬起来一点猫的优越性都找不到,而且树下的草丛比他的身体高出来好几倍,使他望而生畏。所以每当他路过这片桉树林的时候,他总是当作自己到了世界的尽头,转而原路返回。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十天,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大半年,他实在是百无聊赖,就顺着那条林间小道走进了林子。
那条小道左一弯又一拐,不知道在兜什么圈子,两边的景色却是一成不变的,除了树就是草,除了草就是树,一路上没看到个活物。草丛里时而有蟋蟀的声音,树枝上也许有雀鸟在扑翅,可是青岛仔细去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越走到树林深处,光线就越暗,周围的风也阴冷起来,青岛想,我不怕,我才不怕,哪怕树林里有妈妈说起过的那只专吃猫的大怪物呢,大不了就是被吃掉,吃掉就吃掉好了,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哪知道走不了多久,四周就又渐渐开朗起来,莫名其妙地竟然就走出了树林,看到了一大片有草有花的漂亮地方。
这也是人修的房子,不过跟树丛另一边又有不同。树丛的另一边,青岛看惯了的,是参天的高楼;可是树丛的这一边,是青岛没有看过的一小栋一小栋的矮房子,顶多就是两层。另一边的高楼是四四方方的,可是这一边的矮楼却大多是尖屋顶圆窗子。而且,每一小栋矮房子就有一个篱笆围起的大大的花园。这真正是花园,而不是单调的纯草皮,并且每一家种的花都各不相同,那篱笆的式样也各不相同。闻那味道,应该是都有人住着的,可是四周却静悄悄地听不到人声。
青岛突然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才恍惚醒悟,自己之前是不是完全找错了方向了,小白不在树丛外面,那么就很有可能在树丛里面呀。一边瑟瑟缩缩地走着,一边渐渐地激动起来。小白小白,这一次,我真的快要找到你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树丛里边的地方比外面要大得多了,而且每栋小楼之间排得要更加密集些。青岛又踏上了新的旅程。
第18章
这里的小楼,每一幢都有独的花园,虽然园子之间彼此隔得挺近,不过里面的空间是非常充裕的。每幢小楼都有独立的停车库,不像外面的小区,大家的车都挤在一块儿,而且,那些车库大多都有卷闸门,青岛不能自由地看到车的式样。好在,只要是车,都是要开出来的,青岛继续寻寻觅觅,果然在不知道把这片小区转了多少遍之后,在小路上看到了那辆尖头轿车。
车道留得不宽,只能慢行,在转弯的路口尤其狭窄,青岛撒开四条小腿,勉强能跟上。如果车里的人这时候向后看一眼,肯定得大吃一惊,竟然有一只花猫在锲而不舍地尾随自己的车。
青岛隐约记得当天带走的应该是个男人,他只看到了一只手,但那只手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个男人。车没开多远就进了一个花园,停下,里面的人走了下来,果然是个男人。青岛一看,就轻微地失望起来。过往对猫猫狗狗表现出兴趣的,大多是小孩和女人,现在好不容易追踪到的,竟然是个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年轻男人,那么小白也有可能是被他带走送给了别人,而不是自己养起来,如果真是这样,寻找小白的线索就完全断了。
男人停好车,开门进屋,接着又把门带上,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青岛张大了耳朵仔细地在听,可是屋里面静悄悄地什么声音也没有。青岛立刻慌了,四条腿都软绵绵的没了力气,这,哪里像是养猫的人,哪里像是养猫的家。
可是来都已经来了,不进去看看没有道理。绕着房子转了一圈,主人刚回来,不少窗子都大开了,不过青岛不想从大窗子走,太引人注目,房子背后一扇小小的透气窗,正巧也开着,那才是完完全全为青岛量身订做的。
青岛是一只很有毅力的猫,他知道,任何事情都要打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不会贸然行动,而是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虽然今天早饭中饭晚饭他都还没有吃。
夜晚静静地来临了,带着无边的黑暗,漫长地持续着。青岛的眼睛在黑暗里映出淡淡的光,一直等啊等啊。第二天白天,男主人睡醒起床洗漱吃早点,最后终于出门。青岛立刻开始行动了。
用爪子尖儿钩着外墙墙砖之间的细缝,哧溜哧溜地爬了上去,抖抖身子向上轻轻一跃,就从窗洞跃了进去,稳稳落下,四条腿已经站在了房子里面的地板上。
这是在一间洗手间里,青岛用爪子拨开门,走到房子各处,慢慢搜寻。
里面的空间比在外面的时候想象的还要大一些。高高的屋顶看进来即深又远,地面上是光亮的木地板,一尘不染,墙面上是漂亮的纯色壁纸,家具和装饰物不多,不过也还不至于让青岛找不到藏身之处。青岛竖起了耳朵,还是听不到任何声响。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才留意到,二楼主屋的阳台上,摊着一团白色的毛绒绒的东西。
第19章
青岛记忆中的小白,是小小的一只,大概只有两个苹果那么大吧,白毛松松软软的,像个小绒球。那个形象牢牢地印在青岛的头脑深处,使得他没有在第一眼认出阳台上的那一团白色。
不过小白就是小白,青岛无论如何都会认出他来。虽然小白已经长成了一只跟之前不同的大猫,可是青岛还是知道,这就是对自己来说最珍贵最重要的小白。
“小白竟然长得这么大了,我竟然已经找了他这么久。”这样想着的时候,青岛觉得自己的鼻子都酸涩起来。现在的小白也不胖,不过自己风吹雨淋忍饥挨渴,虽然比小白年纪大,可是体形已经比小白瘦小了一圈了。
青岛朝着小白走过去,刻意不放轻脚步。猫的耳朵都非常灵,小白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然后回过头来。然而,他会是什么表情了,他会对自己说什么呢?青岛的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
可是小白没有动,连耳朵都没有稍微颤一下。青岛很意外,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情形。他走近了,阳台上的风在轻轻地吹,小白背上的毛在轻轻地动,只是被风吹的,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动静。青岛怀疑了,难道小白听不见声音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曾经发生了什么事使他听不见的呢?甚到想到,小白会不会不是活的,已经死了。
他唐突地走到了小白的身边,从侧面看向小白的脸。小白确实是活的,眼睛还是跟从前一样又大又亮,似专注又似厌烦地看着院外的车道,道上有一两个行人,还有偶然看过的车,天很蓝,云很淡,在小白的眼睛里投影出晶亮的光泽,可是就是不看青岛。青岛都站在他身边了呀,可见得他是故意不肯看的,他为什么连看一眼都不肯呢?
青岛就窘迫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垂着耳朵蹲了半天,开腔说:“哎,这个,那个……”结果还是说不下去,而小白也不理他。
青岛只好又继续酝酿,说:“我,我不是小偷。”
小白还是不理,就好像在想,你是不是小偷跟我有什么关系。
青岛说:“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小白听到这句话,似乎也有些意外,脸没有动,一双眼珠子飘了过来,把青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继续看着外面。
这就很明显了,小白当然听得见,当然看得见,当然是活的,他只不过对青岛没有一点点兴趣而已。
这让青岛觉得难以承受,心底的委屈全都涌了出来,讲话都开始哽咽了:“小白你还记得吗?你不是一生下来就住在这个漂亮的大房子里面,你曾经在另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待过。”
小白是一只聪明的猫,当然记得过去发生的事,那当然是不愉快的,于是他的眼睛微微垂了下去。
青岛激动了,说:“那个时候,我就看到了你。我一直记挂着你。我看到你被人带走,可是我没有办法把你从人的手里夺出来。但是那之后,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久好久,到了今天,才终于找到了你,小白。”
不知道怎么的,小白突然有了些情绪,不耐烦起来,说:“请你,不要叫我小白。”
第20章
青岛张着嘴呆住,那模样活像一只狼狈的癞蛤蟆。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连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不过小白倒好像很明白他的想法,说:“我跟你,一点都不熟,我很讨厌不熟装熟。如果你嘴停不下来一起要抓着我说话,就请叫我的大名。”
青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说:“我叫做白兰地,叫我 Brandy也可以接受。你叫什么名字就不用告诉我了,我不想知道。”
青岛那聪明的小脑袋一下子变成了一团浑沌的浆糊,过了好半天才稍微澄澈了些,隐约觉出来,原来小白的名字真有个“白”字,自己没头没脑地叫他小白,他就以为自己在跟他套近乎。自己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小白仍然是小白呀。小白讲到 Brandy的时候,舌头优雅地一卷一带,发出了那么洋气的声音,使得青岛羞惭起来。青岛就是青岛,走到哪里都是青岛,并没有别的花哨讲法,就像高粱就只是高粱一样。难道说,小白被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带走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猫,而自己只能跟那只傻狗高粱做一路货色吗?小白已经在自己的面前,可是自己跟他之间的距离反而更加远了。从前的小白其实只是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而真正的小白是一只活生生的独立的有自己思想的猫,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理解自己的心意,更不要讲接受自己。
小白,哦不,应该是白兰地,冷冷地斜斜地瞥着青岛,就好像在嘲讽。青岛蹲在他的身边,也只能看到他的小半张脸,以及那只水蓝色的美丽眼睛。白兰地轻轻地耸耸肩,就好像已经把青岛鄙视够了,说:“你的话,我一句一句地听了,我的名字,也告诉你了。现在我想睡一会儿,而且,这里不是你的家,请你现在就离开。”
白兰地说话的时候,青岛低垂着眼看着他的小巧的圆弧形的嘴巴,似乎看到那些冰冷的词句无情地从那张嘴里慢慢吐出来,硬邦邦地砸在自己的身上,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再见”,站起来灰溜溜地走了,走到门口,还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说:“我下次再来看你。”
白兰地没有回头,也没有跟他告别,青岛却只能走了,他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少顿没有吃。
青岛再来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晴朗天气,阳光灿烂,蓝天白云。这一回白兰地却没在屋里,而是在外面花园里。
有一小块地方,白兰地家里的院子跟隔壁家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细细的白漆铁栏杆,如果白兰地伸出手去,就能穿过铁栏杆,摸到隔壁家的草皮了。白兰地这个时候就正躺在这道细细的铁栏杆旁边,另一边紧挨着栏杆躺着一条狗。这一猫一狗的毛都已经互相碰着了,正亲亲热热地讲着些悄悄话。
第21章
在青岛长大的那个住宅区里,这种大狗并不常见,然而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黑灰色的背毛,腹部和脚是雪白,一条长尾巴蓬蓬松松的,一张脸下垂而且狭长,眼睛看上去极其严厉,似乎闪着红光。那副模样简直就像地狱里来的恶魔,青岛却知道,这种狗的性格是温和大度又寡言的,跟高粱那样的傻狗大不相同,就好像携带着高原上沉积千年的凝重的智慧;步履矫健,膂力出众,即便是青岛,又只能发自内心地敬佩。
青岛从后院的栅栏缝钻进来,大狗一眼就看到了,用眼神向白兰地示意。白兰地转过头来,瞥一眼青岛,慢吞吞地说:“你又来了。”
青岛点点头,用眼角瞟着大狗。
白兰地说:“这是伏特加,是我的朋友。你不用怕,他个头大,可是性格很好。”
伏特加咧着嘴对青岛笑了一下,姿态优雅,接着说:“看来他是来找你的,你就先跟他聊聊天吧。”说着就潇洒地走开了。
伏特加走了,白兰地还是没什么表情,气氛一子冷了下来。
青岛有些难过,原来在自己出现之前,白兰地已经有了要好的朋友。他们都在这么优越的环境里,活得这么舒适,而自己就是贫民窟里出来的泥腿子了。
白兰地不说话,青岛只能没话找话,说:“你们认识很久了吗?刚才在说什么?”
白兰地爱理不理地,说:“没什么,他也没伴,我也没伴,就凑在一块随便聊聊。”
青岛想,有我,还有我,我想做你的伴。可是不知怎么的,自惭形秽,这样的话就说不出口。
两只猫一言不发地蹲着,越发尴尬起来。青岛想留,又不知道留下来做什么,要走,又不舍得。正好在这个当口,有一只喜鹊从院子外面飞了进来,在草地上东跳跳西跳跳。白兰地似乎不屑于看着青岛,就漫不经心地盯着那只喜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