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慢慢过去,就在贺镜南支着头快要栽到桌上时。小诚子和南院,哦,现在要叫珈南院里的一个小厮一起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新郎官扶将进来。
贺镜南顾不得衣裙繁复迎了上去,刚挨近就被冲天的酒气熏到。
小诚子叫苦:“萧郡王那帮人也不知怎么了,这个灌法。主子长这么大没喝过这么多酒的!”
贺镜南和留白撑起程敛之往内屋去了,想是要给人洗漱一番。点墨给了二人打赏,两人一番感谢也退下了。
没法沐浴,贺镜南只得绞了巾子给程敛之擦拭。程敛之俊脸通红,竟现出几分稚气来。宽阔坚实的胸膛,精细的腰腹。虽然还是少年,常年练武的程敛之身材倒是成熟。贺镜南越擦脸越热,渐渐不能支持。
戳了戳程敛之又红又热的脸,人事不知的样子越看越生气。贺镜南愤愤道:“喝得这样醉!还好交杯酒席上喝过了!才过门就让我伺候你,你怎么恁的磨人!”说罢不甘又狠狠戳了番才停手。
11、皇都花嫁(二)
贺镜西在酒宴上受过新人的敬酒就摆驾回宫了,回宫的马车内帝卿头靠车壁,听车辙哑哑。今日的婚典确实是热闹非凡,笑语不断。车马来来往往,宾客形形色色。满眼繁华,过后尽是空虚。
见过无数场面的武凌豪贵也许不多时就会忘掉这场皇都花嫁,但自己却会永远记得弟弟与敛之交杯共饮时的娇羞和满足。
还有,阿南改口敬茶时那人由衷的喜悦。
记忆里,自己和他有没有过十里红妆的约定?细细想来,好像没有。在他面前,自己永远没有阿南的温顺和柔软。他也从没有也不敢把自己当做女子,两人在一起谈得更多是家国天下,抱负豪情。
记忆里唯一一次的浪漫温情是两人相约出科后去东海平倭,他说有自己相伴就是并肩王侯也不做。自己听了很是感动,便主动拥住了他。那天他绚烂的笑脸比延边城的阳光还耀眼,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刺得人心痛。笑过后他咧着一口白牙编了个草戒指送给自己,他说金玉珠宝他不是拿不出来,但那是程家的,不是他程倾涵的。现在他能给他只有一个草戒指,但等他疆场建功后必定与自己共享封赏荣恩……
那枚草戒指他虽然淡然受之,却一直贴身放着。后来相约逃走的那一晚,自己一直在驿站后偷眼看着他。他在雨里淋了一夜,自己又何尝不是。自己最终向家族利益、两人的前途妥协了,没有上前。天亮前他那声厉喝让自己永生难忘,自己从没见过一个半大男人可以那样嚎啕大哭。把嘴唇咬烂才忍住没有冲上去抱住他,直到他止了哭直着眼向营房走去自己才抹了嘴边的血悄悄地跟了上去。
回营后家里的车马已经等候多时,沿着四年前来延边的路,马车一路东行。回望讲武堂的碉楼、营房,从怀里掏出被雨水沤烂的草戒指,活了十五年的自己第一次无声恸哭。
那天,雨停后,延边的天空出现了彩虹罢?
伸出双手,掌心的薄茧早被多年的养尊处优消磨得干净。白皙柔嫩的手指上套着与景弘同玉雕琢出来的墨玉戒指,戒指是琢玉大师诚惶诚恐贡上大殿的,传言价值可易城池。
价值连城么?贺镜西自嘲地笑了。
“爹爹~”车帘突然掀开,无忧笑嘻嘻的小脸伸进来吓了贺镜西一跳。
贺镜西正要质问,更大的“惊吓”出现了。景弘一身儒生打扮,摇着把武凌夹纱扇笑得优雅詹静,也跟着进了马车。
贺镜西圆睁的美目让景弘十分得意,把绝色帝卿揽到怀里,景弘语含笑意:“念卿今日很是动人啊,嫁纱是御衣坊哪位师傅做的?回去打听一下,擢升一级,赏银百两。”
“君上?您去程府观礼了!”贺镜西吃惊不小。
无忧抢道:“父皇那是微服出访,体察民情!”
“念卿、北亭都是朕顶顶喜欢的孩子,他们成亲朕自然想去看看。不过朕要是摆驾过去于理不合,而且规矩一多喜宴都弄得没甚意思了,不如易服带了无忧出来。”景弘不是多言的人,一气说这么多话可见是真的高兴。
“唉,君上不顾安危,若有万一,绍卿万死难辞啊!”贺镜西叹了口气“罢了,回宫吧。”
贺镜西对景弘向来知情识趣,要是平时断不会说这般败兴的话。今日景弘微服赴宴,可大可小。但要真出了什么事,程府、贺氏第一个脱不了干系。贺镜西刚刚愁肠百结,情绪没缓过来,几乎是恶意地想找不痛快,一口气叹得几近做作。
景弘眼里的笑意果然收了,虽然面色不改车内的气氛有些古怪。
无忧转了转眼睛,拉着景弘的衣袖撒娇:“父皇~带无忧去吃龙泉夜市的蜀州抄手好不好?方才在敛之哥哥家您答应了的。”
景弘把女儿的小手握在手里,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低头不语的贺镜西:“你爹爹要回宫休息,回去父皇让御膳监的蜀州师傅做给无忧吃,好么?”
“可是,可是父皇答应了无忧去龙泉逛夜市的。”无忧长睫直闪,让人不忍拒绝。
景弘仍是看着贺镜西不做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无忧。
无忧可怜巴巴地看着贺镜西,细白的手指在坐垫上画着圈。
贺镜西扑哧一下笑出来,屈指扣了扣车壁:“去龙泉夜市。”
无忧欢呼一声扑到贺镜西怀里,得意地向景弘咧着白牙。景弘笑笑地看向贺镜西,他的帝卿怀抱公主憋着笑白了他一眼。
“爹爹,我要吃那个!”无忧指着路边卖拉丝糖的小摊,兴奋地叫起来。
“这个脏,回头让凝碧姑姑做藕丝糖给你吃。”贺镜西扯过要奔过去的女儿,皱眉。
“女儿想吃就给她买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武凌那么多人家的孩子吃得,我家丫头怎么就吃不得了。”景弘展眉一笑,牵着无忧过去。
贺镜西望天叹了口气,转眼就见父女二人一人拿着一串拉丝糖走过来。
无忧舔着黄色的糖丝一脸满足,景弘递过手里的那串:“绍卿,要不要尝尝?”
贺镜西见鬼般地看了景弘一眼,一撩衣摆走在前面,身后传来父女两的朗声大笑。
来到卖抄手的店里,景弘竟十分熟稔地跟老板打起招呼,点餐也十分老道。
“三份麻辣抄手,两碗大的,一碗小的。其中一碗不放茴香、葱花,小碗多淋点香油。”
“知道了,严老爷!夫人的那一碗不放大料,小姐的多林香油!”老板手下不停地放抄手,放作料。
“严老爷?”景弘竟然记得自己的忌口贺镜西心里还是感动的,但是老板的称呼更让贺镜西感兴趣。
“嗯,武凌平州会馆的管事严霄。”景弘吃完拉丝糖,找老板讨了水冲手。
严霄,萧延……贺镜西不知说什么好了。
“今晚你是严夫人,你是小女严无忧。”后面一句景弘是对无忧说的。
抄手鲜辣美味,吃得三人大呼过瘾。
辞了老板,景弘又带着父子二人往茶馆去了。进了茶馆,掌柜迎上来,见了贺镜西直了眼。景弘好笑地拿扇柄敲了掌柜,掌柜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请安:“哪阵风把严爷吹来了?!这是夫人小姐吧?夫人真是神仙托生的啊!这般品貌,就是比贺帝卿也是比得的!”
无忧捂嘴看着自家爹爹笑得很贼,掌柜八面玲珑,看景弘对那番美言也是笑纳便更夸得起劲:“哟哟,这小姐娇娇的真可人,严老爷美妻娇女真是好福气啊!”
景弘闻言只是笑着要了雅间,携了妻女上楼了。
茶楼的雅间以竹帘相隔,隐约间可以看到隔间的情形。左右是市井茶楼,人们也不讲究那多。
无忧吃着奶油炒茶,还在学着掌柜的腔调,对着贺镜西嬉皮笑脸:“呀,这位夫人就是比贺帝卿也比得啊!”
贺镜西随她去,径自和景弘吃着茶。
“听说程侍郎的新妇是贺帝卿的亲弟弟,那得生成怎样的容貌啊?”隔间传来年轻男子带着醉意的声音。
“不是很漂亮,我前些天去程府修正苗圃时见过贺小公子。真是很一般的长相,不过倒是很有贵气。”一个年长的声音接过。
“不能够啊!贺帝卿长得跟天仙似的,小公子会长得不好?再说小公子不好看程府能答应?程侍郎可是貌比潘安的,又财雄势大。”
“‘娶妻娶贤’,小公子长得不丑,又是平州贺家的。贺家的儿子当帝卿都当得,做程府正妻难道还委屈了程侍郎?”
“话说的是,娶妻娶贤,纳妾选貌。程侍郎就算不满意大房的长相,过两年武凌貌美的名媛公子还不是任他往二房、三房放的……”
“哈哈哈,说得是说的是!”
“那贺帝卿就算宠上了天也不是正宫皇后,算名分还比不上他弟弟呢。”
“咳咳,王五,你醉了啊!天子家事哪是咱们平头百姓能说的!”
“哦!醉了醉了!这茶也能醉人啊,哈哈哈……”
隔间的人一时忘形说错了话,吓得立马付账走了人。人已走,茶未凉。身边还是人声喧哗,贺镜西抬头对景弘笑笑,仿佛真的只是严夫人听了贺帝卿的笑话。
景弘表情倒是淡淡:“走罢,给无忧买些小玩意再回宫。”
12、皇都花嫁(三)
“让开,本宫没醉!王总管,戏订好了么?”萧从瑜双颊飞红,醉眼迷离地摆脱侍卫的搀扶,摇摇晃晃地进了骊园。
斯咏殿总管王耀讨好地笑着:“咱家早给东宫订好了,玉龄的《长生殿》,唱整本。”
唔,整本的《长生殿》,今晚又可以打发过去了。萧从瑜满意地笑了,朝王耀怀里扔了几片金叶子。王耀满脸推笑,收好金叶子喜不自胜地退下了。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万里何愁南共北~南共北,他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啊,名字都对得这样好!萧从瑜苦笑一声,执了酒壶往口中倒酒,周怀森很少见到主子喝酒喝得这样豪放不由心惊,想要上去劝阻但还是忍住了。白日里程府婚典上的觥筹交错已耗尽了主子所有的风度和冷静,人总有不愿忍也忍不得的时候。如果酒能消愁,就让主子自在地喝吧。
“旧《霓裳》,新番弄。唱与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万古无穷。”
整本《长生殿》唱下来就算是名角儿也都有些声气不支,满怀忐忑地谢了幕。看向台下,好么,满桌狼籍,金主早已睡得人事不知了。
从宿醉中醒来,程敛之脑袋痛得要裂开了一半。挣扎着睁开眼,一个清瘦的身影坐在梳妆台前,两个衣着上乘的小侍正给坐着的人梳头熏香。
程敛之闭上眼复又挣开,那三个人还在。原来不是梦,自己是真的和阿南成亲了。也许是心有灵犀,那坐着的人突然转过身,两道目光便在空中相遇了。
“啊!你醒了?”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话问得蠢,贺镜南脸一热又转过头去。
“嗯。”程敛之走近,看向镜中着同色中衣的两人。“昨晚喝多了,真不好意思。”带着淡淡酒香的气息喷洒在两人中间,贺镜南熏熏然地靠进程敛之怀里“夫妻之间,这么客气做什么。”
夫妻夫妻,程敛之心里默默念着,却没有做声,只是揉了揉贺镜南梳了一半的头发。
贺镜南心下突然生出些失落,便笑着转开话题:“明日是今上的万寿节,晚上在千声阁开夜宴,大哥让我们早些进宫面呈贺礼。”
“唔,知道了。用了早膳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明个儿穿的衣服?”
“要的!”一个人些微的用心,随意的软语就可以让另一个人生出许多的欢喜。后者其实很可悲吧?但贺镜南太高兴,也想不到那么多了。
早膳是一家人在花厅用的,多是些绵软易消化的粥水面点。看来程夫人还是对烂醉的儿子报了不切实际的希望,贺镜南面对姑母,不,婆婆别有深意的目光极不自在,只有低着头拼命吃喝。程夫人看了更加欣慰,真是累到阿南了!想到这还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程敛之被看得莫名其妙,于是只有跟媳妇儿一道低头吃粥。
午膳前二人选好了贺镜南第二天入宫所用的装服,留白进来时夫妻两人正头凑头地研究南洋香水儿。
“主子,这是夫人你的。”把一个珐琅小瓷盒塞到贺镜南手里,留白脸红得可疑。
贺镜南疑惑着打开瓷盒,碧绿的药丸散发着清凉的香气。程敛之斜眼看了,一脸古怪,极不自在地撇过头:“咳,留白,把那个替你主子收好。”
贺镜南一双杏眼充满不解,留白扭捏着在自家主子耳畔说了几句。贺镜南脸色几变,目光在瓷盒和程敛之间转来转去,最后红着脸低了头。
留白进了里间,贺镜南讷讷难言。程敛之鼓起勇气按住贺镜南的手,缓缓收紧:“阿南,给我时间好么?”
贺镜南扬起嘴角,轻轻点头。敛之,你可知道?昨天之前,我用所有的时间在等这句话。
13、九重开宴
四月初十是景弘三十三岁生辰,虽然不是整寿可宫里还是老早就开始筹备了。程敛之夫妇去重华宫时路经千声阁,这座景弘亲自设计的九重高楼是整个明光宫的最高建筑。九楼的摘星台是景弘最爱的所在,丝竹声声、轻歌曼舞,茶香酒冽,美人在怀。月魄星辰仿佛触手可得,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摘星台上真的很美么?”贺镜南悄声问程敛之。
程敛之摇头:“没上去过;你可以问问帝卿,他应该知道。”
“不用,听说今晚的夜宴设在摘星台,咱们自己去看看。”贺镜南向往得很。
程敛之不置可否,先前在宫里时除去斯咏殿千声阁是自己待得最多的地方了。下面几楼简直跟自家后院一样熟,除了华丽精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贺镜西虽是程敛之的嫡亲的表哥,但在明宫六年程敛之去重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作为明宫里最奢华的殿宇之一,程敛之每次来重华宫都不由暗暗咋舌。景弘简直把所有的宝物都堆到重华宫了,帝卿所居之处珍奇之众不逊藏宝阁。
刚看到重华宫前的琉璃影壁,一个俏丽的身影就迎了上来。
“小公子,您可来啦!主子等您和姑爷好久了。”女子的纱裙华丽精致,想来应该是宫内的高等女官。
“洗翠姐姐!”贺镜南甜甜地叫了人。后来程敛之才知道洗翠和凝碧一样,都是贺镜西从平州带来的贴身侍婢,如今是后宫说一不二的大宫女,就是西宫四妃看到她们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洗翠把两人带到东配殿,贺镜西坐在正中宝座上,看到来人曼声道:“北亭、念卿,你们可来了。”
两人要给主人行礼被洗翠拦下,贺镜西笑:“自家兄弟讲这些作甚么?念卿,到哥哥这来。”贺镜南不好意思地看了程敛之一眼慢慢过去,倚着贺镜西坐了。
贺镜西让凝碧引着程敛之随处看看,自己搂着弟弟说起体己话来。
宝座旁的珊瑚唾盒、玉如意,房屋正中的镏金桃形香炉,窗边的万年青筒式盆景、景泰蓝香筒。宝座对面的西洋落地钟程敛之只在南书房看见过,画珐琅大花瓶里插着带有露珠的茶花,想是莳花局才送来的。文竹多宝格里陈放着西洋景小钟,微雕象牙塔、玉翠茶具等小样精品,今上真是堆金砌玉地讨帝卿欢喜啊!程敛之心中感慨,余光撇到捧着密色茶盏笑得风华无限的表哥。贺镜西似是感觉到程敛之的注目,与其弟相似的眼眸扫过敛之然后对贺镜南说了什么,后者羞怯地看了新婚丈夫也吃吃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