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鸾你不必害怕!妖魔不敢伤害你的!」雁太邵忽然很笃定地说道。
小珀却愣了愣:「死读书人!你什么意思?难道说妖魔是冲着我们人类而来的吗?」
「你这不是废话!」雁太邵喝道:「若不是被人类伤害,妖魔也不至于如此疯狂!」
「你凭什么这样说?难道你不是人吗?」小珀气呼呼道:「难道你没有憎恶过妖魔吗?」
小珀的话音未落,一只挥动着羽翼的妖魔就突然停在他的身边,翅膀边缘所带动的凛冽的风,正好打在小珀的肩膀上。他没命地惨叫一声,朝雁太邵的怀里扑去,抱着他的脖子吓得想哭:「啊——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这嘴硬的小鬼在生命最危急的关头,还是流露出他最纯真稚气的一面,以往所有的倔强、坚强、不服输,都随着真的恐惧降临,变得不再重要了。
他抱着雁太邵的脖子不肯撒手,仿佛肯定这个他一直以来瞧不起的人类,可以在妖魔爪下拯救自己的生命。
雁太邵简直哭笑不得,可他现在没心情打趣小珀,因为妖魔降落在身边,近在咫尺,那挥动的羽翼所挟带的风如利刃一般,可以撕碎人类在这个时刻所有的勇气。
雁太邵的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他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他没来得及发出的尖叫,其实他的内心和小珀一样的恐惧,但他的手被朱鸾紧紧握住,他的身体被小珀牢牢攀住,他已经成了风暴当中唯一的大树,如果他倒下,他们都将被飓风袭卷到死亡世界去。
雁太邵必须很镇定,他一手牵着朱鸾,一手搂着小珀,脚步缓缓地挪动,不发出任何声音,从妖魔羽翼所及的范围内离开。虽然他根本不抱希望那只妖魔会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他相信离魅所说的话,它们是不会随便攻击人类的,即使它们此行的目的,极有可能就是要报复人类。
突然一声弦响,在东南朔位八十尺外的树梢。同样惯于使用弓箭的小珀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声音,抬起头去朝那个方向望,只见黑暗的树林当中竟然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一枚箭矢挟带着破空的声音,直朝他们的方向射来。
小珀及时反应,一把将身边的雁太邵和朱鸾朝后推倒,随着他们一起匐伏在地上,另外两个人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小珀撞倒在地。
犀利而至的箭矢目标是三人不远处的妖魔,那妖魔卒不及防,箭尖从后背坚硬的羽毛中穿刺进来,直抵心脏,它顿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音,腾起巨大的双翼在半空中挣扎,想要逃离这块地方,然而一眨眼的功夫,又一枚弓箭紧随而至,在相同的致命位置补上一箭,那妖魔顿时连惨叫的机会都不再有,徒然地扑腾两下翅膀,继而倒在地上,腾起一片尘雾。而四周的林木随着他倒下带来的风势,竟然哗哗作响起来。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声响并非是因为妖魔,而是无数身着黑袍、头戴盔甲的士兵,迅速地从树林中钻出身来,身影交错千万变化,最终摆成令人眩目的阵法。他们每人手中都持着一把长弓,十几个箭壶顺着他们的阵法就摆在触手可及处。而他们全身都包裹着严实的锦衣,手上还戴着轻薄却质地紧密的手套。因为从他们手中射出的每一根箭上面都涂有剧毒的汁液,如果是普通的弓箭,根本无法在两箭之内就置妖魔于死地,他们不能够给妖魔逃走、或是回过头来攻击他们的机会。
雁太邵等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还没有回过神来,正在天空盘旋的妖魔已经看到陆地上所发生的一切,它们发出愤怒而张狂的嘶鸣,从天空俯冲而下,欲要与人类士兵决一死战。
黑色的羽翼漫天盖地而来,纵然士兵们手中有再多的弓箭,也无法将它们一一射杀,有很多妖魔即使身负重伤却还是俯冲下来,用坚硬的喙和阴狠的爪,直接攻上士兵们的头颅,连坚硬的铠甲都在它们尖牙利爪的攻势下变形碎裂,许多士兵一下就被咬得血肉模糊,更有人被妖魔的獠爪带上天空,在群魔一拥而上的攻击下连碎片都不复存在。
这些血淋淋在眼前发生的惨剧把朱鸾吓傻了,那刺鼻而来的血腥味薰得朱鸾整个脑袋都晕沉沉的,他生平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死亡,他也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厌恶战争和死亡。
传说中会给人类带来祸患和灾难的羽神朱鸾……竟然是个害怕鲜血的胆小鬼。
朱鸾在心中讥讽着自己,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不是因为黑沉的天色,而是因为他的泪水充盈了眼眶,使他辩认不清眼前发生的事情。只听到雁太邵紧张地摇晃着他的手臂:「小鸟?小鸟?」
朱鸾勉强地睁开眼睛,他看不清对面雁太邵的样子,只能够听到他在对自己喊:「快跑!」
迷迷茫茫间,朱鸾不知道他叫自己往哪里跑,却感觉到雁太邵的手极有力量地握住他的,带着他就朝前奔去。
而身后是妖魔们疯狂嘶吼的追逐声。
他们沿着狭窄的廊道朝前飞奔,而妖魔们巨大的羽翼在这里无法伸展,便从两侧夹击着,始终不死心地追逐着他们,那翅膀上坚硬的羽毛偶尔掠过飘起的衣袂,布帛顿时被割成碎片。
雁太邵在慌乱之中与离魅迅速地交谈:「这些妖魔疯了吗?什么不敢攻击人类,他们连羽神都想要置之死地!」
没想到离魅竟于静默之中发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仇恨!只允许你们人类仇恨!难道我们就不能够复仇吗?」
「你这混蛋!」
「哼哼,这本来就是人类设下的圈套!他们用人类的鲜血将妖魔吸引到这里来,又让它聚集自己的同类,接着就想要将妖魔一网打尽!哈哈哈……我想尊阳那个阴谋家也没想到妖魔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复仇吧!」
「你不是说妖魔绝不允许攻击人类的吗?那这些妖魔是怎么啦?他们难道不怕天帝的惩罚?」
「天帝的惩罚?哈哈哈哈……我们有着誓死如归的精神!对于玩弄我们的人类绝不放过!即使是会被撕成碎片,我们也要与所恨之人同归于尽!」
离魅于虚空之中回荡的笑声,令雁太邵心惊无比,可是妖魔就在身侧,随时会粉身碎骨,他根本没有时间害怕。
一只穷追不舍的妖魔突然从半空当中探出了它坚硬的嘴,将小珀身边的柱子一下撞断,凌乱的碎石挡住小珀逃跑的途中,他卒不及防,就要向前跌倒。
「啊——」小珀一声惨叫,眼看就无法逃开,万分紧迫之时,朱鸾竟然一声嘶鸣,在奔跑当中全身化为一团火球,瞬间来到小珀身边,在他身下张开火焰般的双翼,以极低空的飞行将他从妖魔口中救下,滑行到离妖魔很远的地方去。
「好样的!」后面的雁太邵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加紧脚步追在他们身后。他解下身上的背囊,将用布包裹住的凡木剑掏出来。自从上次使用凡木唤醒自己的力量之后,雁太邵就发誓要把它永远地封存起来,不再使用,因为他再也不想面对过去的身份。什么雁玉、什么天谴,那都是不属他的。
但今天的形势实在太过危急,雁太邵明白,以一个凡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保护三人逃脱危难的,朱鸾可以带着小珀暂时不受妖魔伤害,但他们想从妖魔口中逃生,还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他将凡木剑举在手中,不断地挡开妖魔们獠爪袭来的攻击,但凡木未被唤醒前也不过是一根普通的木头,不具有惊天动地的能力,很快雁太邵就觉得手背酸痛,与妖魔们硬碰硬攻击的时候,骨头都要被震碎了。
「雁子!」前方的朱鸾看到他即将不支,担忧地惊叫一声,细长的凤目当中流露出惶恐至极的感情——不能!他不能让它们伤害他!
当雁太邵终于奔到自己身边,朱鸾挥起自己修长的火翼将他朝怀中揽了过来,紧随而至的妖魔避不开,一触碰到朱鸾的羽毛,全身顿时就燃起了熊熊的烈焰。被火焰缠身的痛苦肯定撕心裂肺,那只妖魔惨叫着逃开,伸开双翼朝天空飞去,但从朱鸾身上所沾染的火的力量却极强,所到之处一切化为灰烬,那只妖魔还未及飞上天空,两侧的羽翼就被火迅速地焚毁,身体渐渐消失,最后只化为一抹灰烬,风吹即散。
而此时正被朱鸾包裹在羽翼之中的两个人类——雁太邵和小珀却安然无恙。
小珀的知觉还没有从惶恐当中恢复过来,他恍惚地坐在地上,只觉得身边是温暖而安定的包围。
朱鸾垂着细长而略带惊喜的眼睛望着雁太邵,惊喜地叫道:「啊!雁子!我竟然会这么厉害!哈哈!不比凤凰那家伙差啦!」
雁太邵啼笑皆非,心想这只小鸟倒是任何时间都不忘记自恋。
想到小鸟方才救了自己的命,一向被自己践踏为「无能」的羽神朱鸾,毕竟还是非同一般,虽然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但他身上还是有着众魔所不敢触及的神圣光辉。
其余妖魔看到同伴的惨状,纷纷不敢靠近,只敢在周围盘旋着,用阴冷仇恨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团会将凶徒付之一炬的神秘火焰。
连朱鸾自己都不知道,这能力本是身为羽神的他所与生俱来,就像凤凰浴火重生,那是在经历过漫长的历练与苦难,在刻苦的磨难之中慢慢蜕变而形成的一种能力,虽然浑身天成,却也需要一个发掘的契机。他漫长的一千多年生命当中,从未有过痛苦也从未有过磨难,他只需每天飞来飞去寻找好吃的就可以,哪里有机会发现自己的神力?
只是在刚才一瞬间,他从未有那么害怕过,恐惧失去眼前所有的,恐惧自己得之不易的快乐会被这浴血的场景吞没!所以他没有时间思索,不顾一切地伸出了手,也张开了那双属他的神奇翅膀。
他保护了自己重视的人,也唤醒了在他身上沉寂了一千年的真实。
羽神朱鸾所拥有的喻意应该是……爱与关怀。
他与凤凰是天地的两极,一黑一白,一正一反,然而他与凤凰的正义所对应的不是邪恶,而是温暖。与凤凰的严厉、霸道截然不同的,是他的仁慈和包容,是他的善良与纯真。他的神性中隐藏着天地间最最温淳的情感、最最质朴的情意。
在那一瞬间,朱鸾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沉睡,终于苏醒。
第二十九章
大地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那声音如此震荡、声势浩大,仿佛正有一个庞大的军队朝这边驶进。
尊阳寓所的高大铁门轰然间被打开,无数身着黑甲红袍的勇士骑着高大的战马,从黑暗中央奔腾出来,人声呼吼,马声轰隆,他们犹如蔓延不断的长蛇在极短的时间内将都府内苑中的土地统统占满,与半空中飞翔的妖魔展开了殊死搏斗。
雁太邵三人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一切,怎么也没想到,在尊阳那看似平凡的寓所当中竟然会隐藏着这么多机密,空空荡荡的都府不过是虚假的表象,而都府上下,所有的官员士兵全部都披上了血红的战袍,埋伏在平静的表象下面。他们将妖魔的羽翼从天空引向地面,待它们已无后退之路,便欲与之誓死拼杀。
每一位士兵手中都持有弓弩,机关架在他们身下的马头上面,他们一边驱动胯下的马儿奔跑,一边从弩中射出无数雨一般的飞箭,朝向天空中的妖魔而去。
妖魔们来不及防备人类这突出其来的阵仗,无数黑云从天空重重跌落,无数的惨叫和嘶鸣堆叠在一起,天空开始降下巨大的黑雪片——那不是雪片,而是妖魔们残破的羽毛。
这场景震撼得令人难以想象,很难分清耳边究竟是人还是兽的嘶呜,很难分清眼前是人还是魔的身影,只觉得无论是人还是魔,都像发了疯一般,无所不用其极地残害对方的生命。没有谁会在乎究竟流淌了多少鲜血还是断送了多少生命,在这鲜血蔓延的恐怖杀场,只有屠戮才是永恒的主旋律。
小珀被吓得痛哭起来,在一片厮杀声中,这个孩童般的哭声竟然是唯一值得心碎的理由。
雁太邵的心被绞动得难受,妖魔离魅也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默不作声,方才还得意洋洋的他看到自己同类与人类之间这场没有胜负之分的屠杀,也沉重地阖上了心眼。
「小珀!」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响,小珀听出这是尊阳的声音,赶紧探出头来朝前方张望。
黑压压的一片人雾当中钻出一只全身洁白的神兽,那是只有神才有资格骑驭的飞兽白虢,它周身所散发的朦胧光辉,如同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保护着它和它的主人。骑在白虢背上的都统尊阳于人魔厮杀中安然无恙,他银色的盔甲连一滴血污都没有沾到。
尊阳急匆匆地奔到小珀身边,对他伸出一只手来:「小珀,快上来!」
小珀一愣,本想说他和朱鸾、雁太邵在一起不会有事的,但尊阳的声音急迫,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小珀委屈地回头看了一眼朱鸾和雁太邵,后两者颇为惋惜地放开他的手。雁太邵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去吧,尊阳会好好照顾你的。」
朱鸾则一脸泫然欲泣,他对尊阳埋怨道:「有没有搞错啊!小珀快死掉的时候你躲着不出来!现在冒充什么英雄好汉!」
「羽神大人!这是我们留州人的战争,你身为羽神,本在人界之外,与此无关吧?」尊阳站在白虢背上居高临下,毫不客气地说:「至于神将天谴,你本该帮助我们抵抗妖魔,可是既然你懦弱无情,我们也就不希冀您的帮助了!」
雁太邵被他抢白,尴尬无比,本欲开口说什么,谁知久久不曾开口的离魅,这时候竟然说话了,「他又在对你用激将法了。」
雁太邵气得真想揍人,在心底冲离魅大喊着:「这关你什么事?你这妖魔——我们本是敌人吧!」
谁想离魅却不以为然道:「至少现在不是的。」
「什么?」
「既然天谴你没有出手帮助人类,可见你并不赞同他们挑起这场战争。」
「但那并不代表我能够忍受你们伤害人类!」
「天谴,你好好看清楚!如今的情况是我们在伤害人类吗?」
「你们……」雁太邵听着耳边不时响起的人与魔共同的惨叫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是人类始终念念不忘对我们的仇恨,甚至不惜以自己为饵,诱使妖魔们来攻击他们!这样疯狂的人类,比妖魔还要可怕!」离魅激动无比地说:「我们妖魔再凶狠,也要受天帝的律例管制!可这个疯子却位居神列,可以随便伤害我们,却仍旧享有永生繁华,这不公平!」
「你……尊阳他……」雁太邵望着尊阳忿然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从小亲眼见到自己的同类被妖魔屠杀、当成腹中的食物……这份仇恨早已入骨,无法磨灭……」
「哼,那么天谴就更加能理解妖魔们了!如果不是被同类们的鲜血震惊,妖魔是不会冒天下大不韪,来报复人类的!」
离魅道:「你知道吗,即使这场战争是妖魔们胜利了,所有的妖魔仍旧无法逃脱天帝的惩治!他们会比现在更悲惨地死去,万箭穿心,尸骨无存!就连它们的子女也都会背负上罪恶的烙印,生生世世受苦!」
他的声音凄怆,如悲鸣一般在雁太邵心底回荡。
雁太邵震惊得无法言语,只听到离魅仍在苦痛地喊道:「我能够听到——我能够听到啊——我的同类们悲恸地鸣叫!它们根本没有打算从这片战场上活着离开!至死都要复仇!至死都要向天地讨回公道!为何我们妖魔生来就要遭受这样的不公?就因为我们的羽翼是黑色的——就因为我们的存在令人类惶惶不安——」
就要毁灭我们吗?
就要我们在大海的另一端消失?
雁太邵再也无法忍受那在内心绞动着的矛盾和痛苦,他拍了拍朱鸾的后背,「小鸟,我们到天上去。」
「天上?」朱鸾不太明白他话的意思。
「对!天上!」雁太邵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望着天空:「天上——凤凰所在的地方。」
「啊?」朱鸾惊讶地大叫一声:「你要去找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