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程敛之喝道。看贺镜南吓得一缩,程敛之缓声道:“这事东宫亲自督办,涉及的人物定不简单,万不可把帝卿拖进来!”
贺镜南懵懂地点点头:“那你去求求小叔,总,可以了吧?”
想到小叔和子诺的暧昧不明,程敛之心下踟蹰。贺镜南哀哀地摇着程敛之的手臂:“去求求小叔么~~~”
看程敛之表情动摇,贺镜南乘热打铁:“你看,小叔曾经当过东宫的老师。这师生之谊东宫不能不顾吧?再说小叔现在是大将军,手上有兵权,东宫以后还要指望他呢。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东宫不是喜欢小叔么?怎么会不听小叔的话!!所以啊,让小叔去劝东宫啊!”
贺镜南越来越觉得自己有理,玉米羹也不吃了,乐得只拍手。
程敛之看着如释重负的贺镜南叹气:“他们都是位高权重的,又处在这杀人不见血的朝堂。一君一臣,着实微妙。就算两情相悦,又怎能寻得归路?”不忍让贺镜南再次失望,程敛之宠溺一笑:“好,我明日去跟小叔说说。”
第二日程敛之没去大将军府,程倾涵倒先得了个惊天消息。刘勇手下的一名侍卫满脸是血地冲进大将军府,让他速去刘府救刘勇。程倾涵问得原因,惊得几乎站不稳。刘勇收了几员军中实权派的礼金,不多,但办的事却麻烦。帮他们的子侄通过武举考试,并要得到好名次。刘勇自“倒史”后一路高升,志得意满。他本就是个张狂不羁的,眼下又实权在握。吹捧的人一日多似一日,便渐渐嚣张起来。景弘北巡,东宫监国。刘勇自认萧从瑜乳臭未干,根本不把少年监国放在眼里,心一横便找到曾施以救命之恩的萧正义,安排替考事宜。
其实一路都做得很隐秘,事情被捅破后刘勇百思不得其解。知道萧正义是个临死不屈的真汉子,不会供出自己。但刘勇还是有些惧怕,想到景弘不在,朝中重臣太半是讲武堂的同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竟隐隐有举事不轨之意。
本想三日后宫禁换防时行事,没想到萧从瑜先下了杀手。凌晨时分,大队通天阁的黑衣死士杀入刘府。见人就砍,四处纵火。刘勇得到消息躲入密道,手下武功最高的侍卫拼死从井底潜入府外,直奔大将军府求救。
“大将军!求你救主人一命吧!主人有国公留下的丹书铁券,可以免死。只求您去拖住通天为,给主人拿出铁券的时间。您只装作不意拜访,属下知道怎么做。今日没有人来过将军府,将军什么都不知道。”说着侍卫拔出佩刀快准狠地抹颈自裁。
程倾涵看满地流血,痛苦地闭上眼睛。
“小叔---”程敛之的声音半途折断,看着地上的尸体,飞快地合上门。
“敛之,我要去你刘叔那儿,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不是,这……”
“回去!你今日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别问。快回去!”程倾涵低喝,把程敛之往门外推。
程倾涵赶到刘府时,曾经金碧辉煌的朱门巨室已经烟火滔天,满目疮痍。通天卫和五门军马司的兵士把刘府团团围住,面覆银甲的厉承恩寒声道:“中书省右丞刘勇意图谋反,已于今晨伏法。刘府家眷恐有灭族之罪,自纵大火,焚毁宅院。刘府左右府宅若有牵连,可去户部报领损失。”
“厉承恩!你这为虎作伥的奸人,错堪贤良,不得好死!”程敛之到底偷跟着程倾涵来了,早就看厉承恩不惯。先是拷打萧正义,又对刘勇狠下毒手。程敛之年轻气盛,清喝未停便已提剑刺去。
厉承恩一愣,很快拔剑抵挡。好友命殒黄泉,程倾涵双眼赤红,心头滴血。见侄子明显不是厉承恩的对手,对应之间已捉襟见肘。通天卫看首领应付裕如,都抱臂当做剑术指导在看。程倾涵一声暴喝,顺手操起一个通天卫的长鞭加入了激斗。
程氏叔侄一鞭一剑,一刚一柔地同时夹击,厉承恩渐渐显出颓势。通天卫见状蜂拥而上,一时场面混乱不堪。
“东宫驾到~”尖利的唱和声响起,通天卫们忙息战跪地,场中三人犹纠逗不朽。
肩舆上的萧从瑜看到场中那人,手指当下就紧紧地抠进织金坐垫里。“厉承恩,不可伤人!”萧从瑜厉声道,风灌进口里,苍白瘦弱的储君当即就咳喘不止。
厉承恩一个晃神,程倾涵长鞭一划掀掉了那神秘的银面具。
“芸娘?!”面具下的面容让程倾涵惊惑已不,“厉承恩”亦是一脸不堪,痛苦地把头扭到一边。
“你到底是谁?”程倾涵抓住“厉承恩”的手腕,咄咄逼问。
“将军~”“厉承恩”的声音哪里还有方才的冷凝无情,分明柔弱轻缓,带着泪意,与那个与程倾涵“夫妻一场”的柔美芸娘如出一辙。
“芸……”程倾涵也是痛苦不堪,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对芸娘本就愧疚良多,怜惜感恩。可“厉承恩”却是杀他挚友,平素看不过眼之人。真是又怜又恨,心思纷杂。
程倾涵就这样捉着“厉承恩”的手,用痛惜仇恨的眼神逼问他。
“将军,求您,别问好么?”“厉承恩”已彻底是女声哀求,声音柔弱悲戚。不看他的装束,的确可是闻者伤怜。
厉承恩竟是个口技高手,可以如此娴熟地转化男女声。程倾涵神色复杂地看着满面泪痕的“厉承恩”,明明是和前妻一模一样的容貌。
终是一字一句地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芸娘,还是厉承恩?”
“厉承恩”凄然一笑:“当然是’厉承恩‘,我已不配当’芸娘‘了。”将嘴唇移到程倾涵耳侧,仿佛是从前夫妻时的耳语那般:“云坡,求你,别告诉小顾。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千万千万别告诉小顾,求你求你……”语气哀切,甚是绝望。
“拉开厉承恩和程将军!”萧从瑜眯着眼寒声吩咐。
“厉承恩”缓缓从程倾涵耳边移开,正面着程倾涵。绽起一抹幸福的微笑,带着羞怯和爱意。檀口轻启,程倾涵看清了他的口型:“告诉小顾,我爱他。”
鲜红的血液从翘起的唇角缓缓流出,咬舌自尽是极痛的,“厉承恩”还是努力舒展不受控制皱起的眉峰。
这个神秘的通天酷吏仰面倒下,美丽的眼睛不愿闭上,皇都的天空在眼底兀自妖娆。
程倾涵突然懂得,他是有着无尽的无奈和哀愁的,他带着神秘和憾恨离去。无论是芸娘还是厉承恩,都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芸儿!!!”程倾涵痛呼,发疯地抱起那已无生气的身体,唤出那人曾经无限渴望的两字。
67、昔我往矣
程倾涵一声“芸儿”凄切沉痛,双目尽红,欲哭无泪。萧从瑜远远看着,一颗心绞痛难捱。程倾涵粗粝的指腹极尽温柔地揩去“厉承恩”嘴角的血渍,极轻柔地抱起她,喃喃自语:“你怎么会是’厉承恩‘?厉大人哪有这么傻?小顾怎么可能不知道?”语气怜爱而不自知,像兄长嗔怪自己出嫁的妹妹。
“别怕,他不会怪你,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不成,咱们先换身衣裳,啊?”程倾涵走了一步,今年的北风来得太早也太急。铮铮铁汉终是被刺骨寒风激出了眼泪,一颗一颗落到“芸娘”俏丽温婉的脸上。
程敛之被程倾涵吓到,又看萧从瑜面如寒冰,越发不安,上前拦住自己的叔父:“小叔……”
程倾涵也不理他,眼神直直地往人群的缺口走去。
萧从瑜心里又痛又怒,靖海将军程倾涵也会有这种神情。他的失落怆然自己见过两次,一次是去年七夕贺镜西遇刺时,再一次就是眼下,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
“拦住他!”萧从瑜断喝,小腹的刺痛被全然忽略。
通天卫和兵士听了,小心翼翼地围住缺口。程倾涵走到跟前,也无动作,只回头定定盯住萧从瑜。萧从瑜自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受过这样冰冷阴狠的眼神,况且还是心爱之人给他的。不甘示弱地回视,只见程倾涵疲惫地垂下眼,像是不想多看他一眼:“叫他们让开。”简短有力却又嘶哑低沉,战神在东海战场上血汗相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兵士有些动摇,又惮于萧从瑜左右为难。
萧从瑜扶着贴身内侍的手下了肩舆,一步一步地走向泛着杀气的男子。
“程云坡,你也想反了么?!竟这样跟本宫说话!来啊,把这人给本宫绑起来!”萧从瑜勾起一个冷笑,容貌出色竟也不显得难看。
“殿下!”程敛之单膝跪下,央求地看向萧从瑜。萧从瑜置若罔闻,声音陡然冷厉:“都聋了么?把人给本宫绑起来!厉大人因公殉职,先把遗体运往通天阁,择日厚葬!”
程敛之一背冷汗,却也松了口气。子诺心底到底是有小叔的,小叔大闹刘府冲撞东宫。前者很有可能被卷进这次风暴,但子诺只计他顶撞东宫的罪责,顶多是闭门罚俸。要是前者……程敛之捏着袖子擦擦额角的冷汗。至于“厉承恩”,东宫显然想要把事件最小化,让这个帝国第一酷吏成为故纸堆,成为,过去。
通天卫从程倾涵手里夺过“厉承恩”的尸体,程倾涵不想芸娘最后也得不到安宁,不作抵抗任他们所为。只是最后被绑缚的时候,咬牙切齿地笑着,射向萧从瑜的眼神不屑到了极致:“萧从瑜,我今日算认得你了。”
萧从瑜因这眼神连退两步,不是身旁内侍怕是早就站立不住了。怕再看一眼那眼神自己就会疯掉,只得撇头看了眼跪地不起的程敛之:“程北亭扰乱公务,闭门罚俸三月。别跪那儿碍眼了,还不回去!”
程敛之看着眼前生生擦肩而过的两人,再看那被抬进马车的黑衣尸体。颓然歪坐到地上,抬头望天,苦苦发笑。
程倾涵被关到刑部专门看管待罪官员的私狱,独间关着,条件虽然简陋但不至于恶劣。关进去后萧从瑜一直没有传审过他,倒是入狱的第四日顾云洲来看他了。不过半月不见的好友苍老了十几岁不止,往日清俊儒雅的面上添了深深皱纹,乌发间竟添霜华,一副檀郎老矣的悲景。
“小顾,你……”几日没开口的程倾涵嘶哑开口,在阴冷囚室里显得越发凄恻。
顾云洲还是淡淡笑着,只是笑容间再没有洒脱释然:“我没事儿,阿芸的后事已办好了,我来跟你说一声。”轻轻咳了几声,喉间有些痰音“我向斯咏殿辞了官,他也准了,明日我便扶棺回姑苏老家了。阿芸之前就想去姑苏玩儿,我总不得空闲,就耽搁下来了。如今能回去,挺好。真的,挺好。”
程倾涵那还听得下去,只握紧了顾云洲的手不住咬牙摇头。
顾云洲拍拍好友的手,仍是微笑:“唉,云坡,莫怪我啊!长空不在了,如今我也辞官了,没人陪你打北戎。你一个人……”
“先前咱们在讲武堂的约定我永远记得,要一起打下北戎,将来老了回讲武堂执教鞭也有给后生们吹牛的资本!放心,只我一个人上战场也没关系。我知道,咱们永远在一起!”程倾涵努力想笑得像从前一样,可分明是字字含泪句句带血。
顾云洲点头,忍住眼眶里欲坠的热泪:“嗯,咱们永远在一起!”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两人同声唱到,仿佛又回到那四人并肩的年少岁月。
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泪和激情,皆是年近而立的男人又孩子般地笑起来。
“唉,不是’少年头‘了!打下北戎,估计都半老了!”程倾涵捶了下桌子,颇有些感慨。
顾云洲摇摇手指:“我看啊,那’一快‘不成也罢。云坡,你要好好地从北戎凯旋,我和阿芸还等着你立了大功到姑苏去讨酒蹭饭呢!”
程倾涵笑容一滞:“芸娘……”
“我都知道了,他不是’厉承恩‘,连芸娘都是化名。他本名浣枝,曾是绍卿在侯府唯一的小厮,后来绍卿去了讲武堂,他也进了通天阁受训成为死士。”沉吟良久,顾云洲还是决定不隐瞒好友“浣……阿芸其实是阉伶(见作者有话说),你不知道罢。也是,他跟我时,还未经过人事。他在通天阁学了武艺和南剧,因为是阉伶他可以娴熟地转换男女声,模仿女子的体态行事也是天衣无缝。”
“阉伶”一词已让程倾涵震惊得口不能言,顾云洲清淡一笑:“云坡别用那种眼神,在我眼里他是最好的。每每看到他残破的身体,看到他在两个角色的夹缝中苦苦挣扎,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怜惜他。”
许久程倾涵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你不记得了,当初在讲武堂我的谍报一科是最好的,厉教官还想奏明今上把我派到北戎当间谍呢。新婚之夜我看到他的身体便起了疑心,他说是小时候患病把那里切了,后来家中便把他当女孩儿养。我只作坚信不疑,不想让他自卑伤怀。后来慢慢便查出了所有,其实通天阁那些人的谍报还是我教的,查这些东西不太难。”
见程倾涵欲言又止,顾云洲站起身来掸掸外袍上的浮尘:“如果不是阿芸的事,我是打算战前潜入北戎在那边配合你们的。只是经了这次,我再也没有力气去相信坚持了。当年我们怀着热望和抱负来到武淩城,进了英武殿。十二载世事沉浮,绍卿拘于深宫不得施展,长空一步踏错万事皆空,我……唉,不说也罢。你在东海拼杀六载,到头来孑然一身。还有纪凡他们……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后悔过,相信你们也没有。只是,讲武堂五载勤学苦练,立志为国,不是为了头来陷入官场勾斗枉费辰光!云坡,只有你了,前路艰难,你还愿意为我们去坚持去相信么?”
“我不知道~”程倾涵颓然一叹,摊开自己的双手,一双手掌几次翻覆。这双手,真的可以为讲武堂在日后的战场上重塑荣光么?顾云洲失落一叹,没想到程倾涵站起来扶住他的双肩:“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相信,但是我拼死也要打下北戎,如果他们给我这个机会!我们的梦想在那片战场上,我们的血也将在那里烧,那里流!”
“好兄弟!”昔时同窗、毕生挚友紧紧相拥,一切信任热血尽在不言中。
顾云洲临走前悄声在程倾涵耳边说了一句,程倾涵脸色大变,以眼神询问顾云洲所言真假。顾云洲闭眼点头,拍拍程倾涵的肩膀告辞离去。
“东宫千岁~”顾云洲清冷的声音在门外传来,语气中并无多少恭敬。
“顾前辈~”顾云洲已辞官,萧从瑜没有称他“顾卿”。也知道此人不耐自己,便微一颔首进了囚室。
“东宫到此,有何指教?”这次程倾涵倒是抬头看向萧从瑜,毫无回避。这真是那个平日里玄袍玉冠的风仪储君么?下颌尖细,声息不稳,似是久病的病人。即使到了今日境地,还是会为他心痛怜惜,如初恋少年般不得主意。
本以为萧从瑜会发怒或冷笑,没想到来人只是轻轻坐到木板床边,苦笑:“云坡,你定要这样跟我说话么?
68、塞外秋歌(六)
程倾涵顿了一顿,无奈一叹,终是对他狠不下心,那就对自己狠心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