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汁从勺中灌入口时,我突然警觉:“你不是彻。”我惊措着争了眼,竟是看见卫青,却也松了口气,木然问道:“什么时候了?彻在哪?”
他手中并不停,也不答话,脸上阴沉沉的冷气逼人,舀了药送到嘴边,我紧闭着唇不吃,只重复着:“我问你话,彻呢?”
他依旧只用力把勺子塞进我口中,我抬手掴开,却扯得浑身疼得厉害,忍不住呼出声。
卫青看了一眼飞出去的勺子,咬着牙喝了药,捏着我的下巴一点点渡进口中。我一时怒火攻心,手臂却抬不动,用力在他的唇上咬下去,他浑然不顾,依旧把一碗药喂完,药味混着血腥,我呛得吐出了一多半。
“好,真好……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竟是养出了你这么个畜生么?”我啐了一口嘴里的残汁,语出无力却阴冷,“你也待见这幅皮囊是不是?想要只管要吧。连田蚡都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一个也是两个也是……”说完就咳得厉害,似要生生把脾胃都呕出来一般。
第二十九章
屋子里的火光还不如漏窗而进的月色恍亮,他看了我许久,垂着垂眼皮,分明流下去一串泪,摇了摇头,声音沙砾一般,入耳磨得骨头一阵细细的疼:“不是……现在四更天了,皇上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大人回韩府看韩夫人了。大人说了,不要告诉皇上……”
我想起那个身着白衣黄纱的娈童,想来是他找了籍福,籍福不敢去宫里,便找了卫青。田蚡表面上断是不会承认,可卫青即是找去了,他也藏不了多久,只匆匆把我扔了出去,又怕我撑不住死了,不但裹了条被子,也定是偷偷差人告诉卫青把我扔哪儿了。
只是我神志不清,偏把他误认作彻了……
他转身出去,进来时拿了些纱布和一盒药膏,轻轻拉过我的手,我这才知道,有几个指甲劈开断裂。指尖虽已清过,但依旧有隐隐而见的血污,他一点点涂了些药膏,用纱布裹好,有时我缩一缩手,他便停一下,低声问道:“很疼么?”
我不说话,也不拒绝他给我治伤,因为我不想这副样子去见彻,我怕他心里疼。
临睡前,我极是费力地对他道:“明日辰时,我要回去,彻找不着我,会担心的。”
卫青在灯下的侧脸线条利落而坚毅,更显几分深刻,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眼中依旧熠熠生辉,堪比窗外皓月,他低了头收拾着东西,:“大人还是先养好病吧,三日之内,我会替大人瞒紧皇上。你这样子回去,皇上更担心。”
卫青从来浩荡荡一身正气,凛冽冽一腔热血,从不遮掩心思,话里一丝一毫都直戳要害。看准了我唯一顾忌的,出口便是直奔彻去。倒让我觉得一时似乎除了养几日,别无他法。
第二日醒时,已是近午。
卫青几乎寸步不离,我刚刚睁眼,便端了杯茶过来,用竹管一点点喂进口中。
我抿了抿,竟然是桂花茶,皱着眉问道:“这是哪儿,谁煮的茶。”
他淡淡道:“在孙公子这里,他煮的茶水,对大人的病有好处,我知道大人不喜欢他。可现在卫青管不得这些了。孙公子的医术虽不如陆先生,但也胜过寻常大夫许多。”
我默了一会,却依旧喝水吃了饭和药。虽很艰难,可依是尽力吃下去,我拖不了许多时候了,彻不出两日,势必要到韩府。我不能这么见他。
上一次与彻一同来时,只是在溪上小筑饮了些茶,并未到屋里,我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倒也气质不俗,清一色的竹器,竹案竹榻竹躺椅。像极了孙鹤清的样子,清脆脆一股仙气,温润润一池春水也似。
孙鹤清进来,在我榻旁搁了药炉,熏煮着一副药,却只是散味道。
我躺在榻上,动一动指头也难,却轻笑,语出极是随意:“我向来是知恩也不报的,公子此番救我,可是折本的生意。你就不怕是农夫救蛇么?”
他也笑道:“如果我说,这次救了韩大人,只是想拿个护身符,如果我没有猜错,韩大人很不想让皇上知道这件事,我算不算是手里捏着韩大人的命门。再说,我凭这事往后好向皇上邀功,说不准皇上会……”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会对我另眼相看,甚至青眼有加。”
我冷冷笑道:“那我就绝了后患,只好不留公子的命了。”继而又得意地笑道:“想不到孙公子空有这世外高人之姿,竟也是……不过,你想也别想,彻不是那种人。别以为你巴巴地送上去他就来者不拒。”
他说的是皇上,我唤的是彻。优势立见。再说,我从不吝啬这些难听的话,对他,自然是一刀捅死的好。我还记得他说的那句“念君悠悠兮多思肠”。
他摇头苦笑道:“亏得韩大人聪慧绝顶,竟是跟个孩子抢糖吃一般。”
我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十分犀利的问道:“你敢说你对彻绝无爱慕之心?”
他依旧不动神色:“自然有的。”
我很佩服孙鹤清用这么淡定的表情和语气表示自己是个断袖。只冷哼道:“那你装什么清高?”
他侧过头,看我的眼神说不出的疑惑又无奈,半晌才笑道:“韩大人和皇上极像……不过……皇上用刀子杀人,要人的命。韩大人用舌头杀人,戳人的心。”
我勾着嘴角偷笑:“那你呢?我戳你的心了?”
“哎……”他重重的叹着气,似是在沉思,“大人不用再戳了,孙鹤清早就知难而退了。”说完朝门外看了一眼,有些惋惜地道:“那个孩子,大人口中还是留些情吧,虽说性情醇厚、宽仁,却也看得出,一根筋的很。”
我毫不在乎道:“废话,我疼他还来不及,往后彻要打仗,他有大用处。”
“韩大人……”他提了提嗓音,“在大人眼里,卫青是什么?”
我看了看他,语气如常:“是彻的刀,彻的盾,便是做了贼成了乞丐,被人打被狗咬,受了天诛下了地狱,被雷劈被鬼吃,他也得替他受。难不成,我白养他么?孙公子不会以为我把一个骑奴拉拔到位极人臣是因为积阴德吧。”
他突然抓着我的手,我立时疼的脖子一硬渗出一头冷汗,却也只咬了牙不说话,许是他看我突然脸色剧变,方慌张地松开了手:“对不起,我忘了你手上有伤……还疼不疼?”
我抿着唇角不说话。
他这才缓了缓情绪道:“韩大人,除了皇上,这天下人在你眼里,都是什么?凡事不可做绝,你心思太过决绝,会害了自身的命格……你和皇上,真是……为了彼此,做的太狠太倔,竟是不惜倒行逆施。只怕后患无穷……”
我依旧冷讥:“孙公子出家了么?能算得出我的命格?”
他瞳中浸满细碎的失落与惋惜:“韩大人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吧。”说完便要走。我急的挣扎着起身:“你……你别走……”
他顿住脚步,我忙道:“你懂医术是不是?你想个法子,把我身上的外伤祛干净,让我明天就能下床走路,我不成这样去见彻。”
他回过头,一脸无言状,我知道他在犹豫,便咬了牙道:“我知道肯定有办法,只是或许会有悖医理,我不在乎,横竖不过是焚林而猎、涸泽而渔。我回宫再告诉陆先生慢慢调理。你帮我一回。”
他艰涩地摇摇头:“你……”
我堵住他的话:“我什么我?我若死了你不是该高兴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还让我巴巴的求你杀了我,孙公子好深的心机,好高的姿态。”
他哭笑不得:“韩大人的激将法真是别出心裁,我若不按你的意思办,你接下来是不是要用美人计诱卫青,让卫青武力相逼?”
我混不在意:“你怎么知道?”
“韩大人为了皇上,什么事都做得出,孙鹤清虽没有韩大人玲珑七窍心,却还不傻。”
他突然正色道:“韩大人当真要我治病?你现在已如风中残烛,可当真还要耗尽最后一点真元得一时精神?”
我垂了垂眼道:“嗯。”
他叹道:“罢了。只是,有些事我要交代与你。务必记牢,否则你就真的焚林而猎了。”
天微微黯淡下去的时候,屋里的青油灯就愈发闪亮,卫青搬了一只浴桶进来,一声不吭的放好了水。
我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儿,皱着眉有些心虚的问道:“要泡药浴么?”
他这才过来慢慢帮我去了衣,闷闷的应了声:“嗯。”
他小心的抱我起来到浴桶边,我看着迷蒙的灯光下黑乎乎的药水,缩了缩脖子,不由得抓着他的胳膊,颤声道:“进去疼不疼?”
孙鹤清捏着一个布袋子进门:“韩大人死都不怕,还怕疼?”
卫青低头认真的看了看我,微微一笑:“放心吧,不疼。”我这才松开他展颜轻笑。
我在里面坐了许久,有些困,不住的打哈欠。
孙鹤清的舌头越来越毒:“卫青每半个时辰给你熬一次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你倒是娇贵得很。”
我也笑的很厚脸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娇贵那是自然。你不知道长安城里怎么说么?苦饥寒、逐金丸、鲜衣怒马,年少新贵、金面玉骨扇、竹纱玳瑁床……词儿多得很。编着曲儿的唱呢。”
孙鹤清默了……
直过了三个时辰。
孙鹤清对卫青道:“接下来一个时辰不用换药了,你过来按着他的肩,我得施针,有些疼,不要让他动。”
说完铺开针袋,长短粗细不一的金针和银针。
我登时就有些颤,叹了叹气:“没有别的法子么?”
他即是鄙夷:“难不成韩大人真是怕疼?”
我很诚恳地点点头道:“嗯。”
他弯起眼给了一个这么久以来最是得意的笑脸:“真不巧,没别的法子。”
我有些恶毒地断言道:“孙公子,你这辈子也成不了名医。”
他捏起一根极细极长的金针,在药炉上熏了一下,挑眉道:“哦?韩大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是有通天眼?”
我看着他走到我旁边,轻笑道:“公子医道不行,小肚鸡肠,对病者不能一视同仁。”
我话刚落,便觉道那枚细长的金针从百会穴一刺而下,我浑身立时僵成一尊石雕,这种疼不是被李当户拿鞭子打那种粗粝的火辣辣的疼,也不是当初被彻抱着泡药浴时盐蚀血肉的疼。更不是被田蚡凌虐时活生生撕开皮肉如刀斧加身的疼。
疼的入皮入毛,一分一毫,而且,越疼人越清醒,越清醒便越疼。从头皮到脚趾,每一处都再灵敏不过。只觉得那针尖在每一寸肉里扫来扫起。
他缓缓道:“我小肚鸡肠?韩大人可真会五十步笑百步。”
明明是极其平淡的语气,我却听得他有一些气息不稳,想来他自是深知这以药浸身、以针散神之术,施起来痛入骨髓,艰险至极。所以之前故作轻松,分我的注意。
是我逼他这么做,自然不能前功尽弃,便也勉力淡淡道:“我又没有否认我心胸狭隘,可孙公子却是百般狡辩呢。你看看……医道不成,医德也不成,施……施个针也不认真专注……公报私仇,伺机报复,我都快疼死了。”
卫青急道:“孙公子,这针要多久?韩大人他……”
孙鹤清道:“还能说得出疼,便不算疼。忍着些吧,一个时辰以后拔针。”说完替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轻声道:“哎……何苦?”
我硬撑着笑道:“孙公子真是……真是榆木脑袋。情之一字植根入心……死生相许,上天入地神鬼不惧,除非……除非剜了这颗心灰飞烟灭,否则永世也是撒不开手。还有什么,苦不苦的?”
他的手一停,整个屋子里除了浅浅的呼吸,静的听得到屋外树丫上野鸟在窝里煽动翅羽的簌簌声。
痛感出奇的敏锐,一个时辰中,丝丝不断,一点一刻都分外清晰分外警觉,我几乎是数着呼吸挺过来。
孙鹤清拔了针的瞬间,我浑身脱力滑下去,只还听见他们飘飘忽忽的说话。卫青问着:“韩大人怎么样?”孙鹤清叹道:“没什么大碍,撑了一个时辰,大概是疼晕过去了。歇到明天辰时自然会醒。”
我不可抑的轻轻笑了笑方才安心睡了。
第二日醒时,我下意识的抬抬手,果真是轻松许多,我心里高兴得很,试着缓缓起身。正巧孙鹤清和卫青端了药进屋来。
“先躺下吧,喝了药再起。不用试了,你现在可以下床走。但我有很重要的话要交代。你听仔细。”他面色凝重。
我自然是知道,便点了点头,拿过药碗喝尽。“你说吧,我记得。我也不想死呢。”
他听了神色稍霁,细细说道:“昨日的药浴,是鱼腥草,敛本培元,保着精神不散,外用去血淤。而下针百会穴,是因为‘三阳五会,五之为言百也’,意为百脉于此交会,百脉之会,百病所主。我以金针将你本就仅残的一点精气元神由百会穴散进四肢百脉。是以,你现如今如一架不存根基的木屋,一触便倒。所以,切不可情绪有动,悲喜过甚。等你回宫,见了皇上后,一定要先唤陆先生,我写了封信,你交给他,接下来……要看你的造化了。”
“谢公子。我记下了。”我道谢是极致的诚恳。
而卫青显然是刚刚知道这些内情,嘴角抖得厉害,却也没说什么,只突然抓着我的手,我皱了皱眉,他又一脸愤恨的松了开。
第三十章
我与卫青驾车离开,便往未央宫去。长安城道上积雪方化,尽是雪泥,被路上行人、马蹄踩的啪啪响,溅起老远的脏泥渣。我拉紧狐裘。
车架刚刚到宫门口,我对卫青道:“你就说是我,不用下车,直接到宣室殿阶下。”
话刚落,却见斜刺里跑出一人,扑跪过来,哭道:“哥哥,你回来了?我可找着你了。你有没有怎么样?”
竟然是韩说,我忙下车拉起他问道:“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拿袖子抹了抹脸,抽噎着道:“娘说,说你一定被困在丞相府了,要我去救你,我刚刚去过了,可他们说你不在不让我进,我只还进宫来找皇上,幸亏你没事。”
卫青看我愈发紧蹙的额眉,似是一直惦记着孙鹤清交代的话,忙拉开韩说:“好了,别哭了,大人身子不好,要回宫瞧医官,你先回去吧,过些天再来。”
小说依旧紧紧拽着我的袖子:“哥,你回去一趟吧,娘她,她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我往后虚晃了几步。有些站不稳:“你说什么?你说清楚些……”
卫青直挺挺的站在我面前,扶着我的肩:“大人先别问,回宫看了陆太医再说,孙公子交代了……你不能悲喜过甚。否则就……”
我伸手用力推他,他却是纹丝不动,我怒道:“滚,你懂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