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的幸福 下——飞鸟琳

作者:飞鸟琳  录入:12-30

235.

那一年的仲夏节,照例没有庆典,但民间的热闹氛围没什么两样。埃尔弗对节日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公爵不提庆典,他也没有意见,城堡外张灯结彩,城堡里一片冷清,一天就这样平淡过去。第二天早餐时,伯爵普罗克特按时来访。在餐厅里的大餐桌上摆着三人的餐点,这已经是近来常有的事,一楼的小早餐室则许久没再用过。没有人坐上首的座位,公爵与埃尔弗对面而坐,伯爵普罗克特紧挨着埃尔弗。比起午餐和晚餐,早餐要随便得多,桌上零散地放着面包果酱牛奶配菜,旁边没有人伺候,各人自己动手取食物。埃尔弗与伯爵普罗克特一边吃一边闲谈些时事轶闻,公爵则读着每日一份的国事简报,在里面摘出一些可以在之后跟埃尔弗讨论的内容。

公爵是个非常老练的人,大多事务都是轻描淡写一扫而过,那天读到的第一条报告却是晴天霹雳一般。主教马多克斯的贴身助手神父阿斯皮诺尔被发现死在一间伎院里,尸体浑身赤捰,现场还有一个伎女的尸体,身上明显带着晴事过后的痕迹,凶器是一件又长又尖的华贵钻石发饰,直刺心脏,先是刺死了神父阿斯皮诺尔,最后留在女尸的胸口。整个报告不过几百字,却让公爵吃惊地撞翻了茶杯。

埃尔弗和伯爵普罗克特一齐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公爵,公爵的脸色想必不好看,两人就没有说话。伯爵普罗克特当下起身拉了铃,很快就有仆人进来收搭餐桌。翻倒的茶水浸湿了面包,三人都说不需要再上面包,于是仆人收走了面包盘退了出去。

公爵仔细盯着自己对面的两个人,一副不明所以但又不愿询问的模样,似乎没有任何破绽。再想一想报告里描述的场景,实在是疑窦丛生。死去的两人,凶器却只有小小的一件,如果凶手是女人,怎么可能先后杀掉两人?尸体被发现时,凶案已经发生多时,怎么人来人往的伎院里没有人听到打斗声?现场呈现出来的东西既简单又直接,任何听到流言的人都会说这是一场情杀,而且尸体在那种地方被发现,大概今天早餐时间没过完,全城就要传得沸沸扬扬了。公爵对神父阿斯皮诺尔没什么兴趣,甚至一直觉得主教马多克斯对他的信任来得莫名其妙,现在人死了也不会惋惜,但这件事无疑会严重损坏公理教的形象。现在要说凶手是谁为时尚早,但是要说谁最乐意策划这桩丑闻,那个人无疑就是自己面前的国王陛下。

埃尔弗和伯爵普罗克特识趣地没再继续聊天,各自埋头喝着茶。公爵说:“我刚才读到了一件惊人的事,一时不小心才撞翻了茶杯。”

埃尔弗抬起头来,带着一贯的疏离的礼貌说:“那么阁下想必不介意说一说那件事。”

公爵抿着嘴角,把手上的简报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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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弗接过了简报,伯爵普罗克特非常拘谨地侧过脸。埃尔弗扫过第一个报告,诧异地挑起眉,接着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鄙视又嘲讽的笑意,那丝笑意其实微弱到不可察觉,很快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做作的惋惜,说:“竟然有这样的事情,真遗憾阁下得花很多精力来善后了。”

这种不凉不热的话对公爵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只是在仔细观察埃尔弗的神情。那种细微的情绪波动在读过简报之后依次浮现,看起来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如果连这些都是作伪的话,那未免太高估埃尔弗的能力了。

再说埃尔弗,读过之后,就把那份简报扔到了伯爵普罗克特手里。这个老头子的反应就大不相同。伯爵马上变得神情极其凝重,说:“这件事情也许比陛下想的还要严重得多。这不是神父阿斯皮诺尔一个人的惨剧,也不是主教马多克斯一个人的问题,如果不慎重处理的话,可能会引起严重的纠纷。不论是站在谁的立场来看,伊苏吕堡的混乱都是一件糟糕的事。”

埃尔弗还没回答,伯爵就站了起来,说:“我恳请公爵阁下立刻召开会议讨论处理这件事,刻不容缓。”

公爵已经没有兴趣再管这两个人,目前只想快点做出反应免得越来越被动。他当然不可能让埃尔弗和伯爵普罗克特参与自己的会议,对于伯爵的话根本不与理会,推开椅子快步走出了餐厅。

在议会大厦,公爵有自己的专属办公室,最快速度乘马车赶到,已经有一大群亲信在里面等着。鉴于公爵之前在对待国王的问题上的不可理喻的态度,没有人对事件的起因做出任何猜测,所有人都只是单纯地就事论事。警察已经对尸体做了最细致的检查,没有搏斗的痕迹,但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凶手的特征没有任何线索,但是非常肯定的是,神父阿斯皮诺尔是自己进入伎院的,因为伎院老板亲自接待过他,当然进行得非常隐密。据伎院老板交待,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那么最大的嫌疑就在伎院本身了。可是安理教徒的情绪空前激烈,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公理教教会人员的作风问题,于是不能做出查封伎院这样形同欲盖弥彰的事。

大主教马多克斯首先受到了处罚,被降职为执事,并在大教堂里举行了连续七日七夜的忏悔弥撒。接着他身边的所有助手都受到了长达一月的禁闭处置。至于神父阿斯皮诺尔的事件,没有做出官方的解释,因为任何解释都只是越描越黑而已。

事后当然也有暗中追查凶手的踪迹,但最终还是没有收获,就好像那个凶手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公爵很多次推敲埃尔弗的态度,但还是不能确信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并且也找不到实际的证据。不论这件事是谁策划的,那个策划者都非常谨慎,因为接下去的好几个月里,策划者再没有后续的行动。

237.

公爵这一生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偏偏苛布里耶并不能算是他杀死的,但苛布里耶的死一直清晰地横在他与埃尔弗之间。甚至安德雷卡死时他都没有这么清楚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送走苛布里耶时,埃尔弗那一反常态的激烈反应让他大吃一惊,以至于那种印象深深留在脑海,时刻提醒着他埃尔弗是恨他的。埃尔弗还是那么安静,可是他觉得他变了,那张冷淡的脸与过去并不相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妄想,他总觉得那双淡棕色的眼睛里闪着某种恶毒的光。过去的埃尔弗不仅仅是单纯,而且有一种理想主义的脱离现实的对一切漫不在乎的态度,这与公爵本人的肮脏庸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吸引着他。可是现在,稚嫩的孩子已经悄悄长大了,就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那张纯粹的脸染上了种种世俗的神情,不知怎么地反而更加诱惑他了。一再地痴迷,心底里明知道也许埃尔弗永远不可能回报自己一丝真心,却还是不舍得让他再离开自己。

又是一年过去,王国经历了一个罕见的暖冬。最初的几场小雪夹着细雨,沾湿了原野上的枯草,之后一直天气晴好,连圣诞新年都没再落雪,再加上接下来的二月末国王马上就要满十八岁举行大庆典了,整个冬天气氛都十分轻快。当然,公爵及其同党自动隔绝在这欢快的气氛之外。

冬日的尾声,荒原上还是呼啸着凌厉的北风,薄云布满了天空,只露出些微隐约的金色日光。伊苏吕堡南面的乱石路上,一行车骑远道而来,就好像是在宣告对于不久即将来临的明媚春光的乐观与信心。伊苏吕堡与其说是个繁华的贸易之都,不如说是个坚固的军事堡垒,这一行人跋山涉水就算不疲乏,看多了路上的荒芜景色也都有些烦闷了。

车上坐一个人满脸不耐的男子,在漫长的旅途之后,一身暗红天鹅绒的长外套压得满是褶皱,原本最得意的袖口的雪白长花边也都卷曲得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平常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蓬松散乱。说起来这些倒也不算什么,该不拘小节的时候他也是常常不修边幅的,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从葛底斯堡前往伊苏堡的这一段路程,对他来说实在太无聊。

当道路开始向前倾斜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片高地,最高处带着锯齿状的雉堞环形城墙远远看去很像一顶童话般的王冠。那片高地背后是连绵不断的略低矮的带着青绿的起伏山峦,此刻显得尤其可爱。男子百无聊赖地皱了皱鼻子,觉得鼻孔里简直像是塞满了灰尘,巴不得到那绿色的后山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他把手伸出车窗外,懒洋洋地打了个响指,说:“雅克多,得了,快点下马把你的马给我,这会儿我想骑骑马兜兜风,你跟他们先老老实实地进城去吧。”

一个穿着制服的娃娃脸的青年响亮地应了一声“遵命”,从马背上俐落地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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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的南侧向北看,后山颇有青翠意趣,一旦身临其境,却大失所望。从远处看苍凉雄伟的山峦,走入其中只是像海浪般高低起伏的坡地而已。坡地上的绿树近看原来全是干巴巴的柏树,连桦树杉树都不见一棵,地上并不是新发的春草,而是早已经霜枯败的衰草。也许春夏可是打打狐狸兔子松鸡什么的,现在这些动物全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男子心里充满了对这个王国的不屑与不耐,伊苏吕堡已经是王国里最大的城市,看在他的眼里却这么荒凉,而他偏偏不得不亲自来这个破地方,想想这人生,真是无趣透顶。虽然后山乏味,可是更不想回城歇息,只能漫无目的地继续四处徘徊。

前面的树丛里似乎有脚步声,踩着枯草,沙沙作响。男子终于找到了用来打发无聊时光的目标,提起缰绳追了上去,走不多远,就看到前面的人。那是个体形纤细的少年,穿着一身过于朴素的灰紫相间的格子呢长袍,一头柔顺的淡棕色头发,身边跟着一匹棕色母马,没有骑马,甚至连缰绳都没有牵在手里,少年徒步往前走着,脚步有些心不在焉。

男子突然就有了兴趣,纤细的少年向来是他的喜好,现在只看到背影,反而有些犹豫,不想立刻看到少年的脸,如果这个体态动人的少年不巧长着一张粗俗的脸就大煞风景了。男子跳下马背,学着少年的模样蹑着脚步行,宁愿远远跟着,让这份期待再稍微延续一会儿。虽然刻意放轻了脚步,少年还是应该能听到他才对,却终不曾回过头来看上一眼,这就更勾起了男子的胃口。

少年似乎对四周极其熟悉,在树丛里左一弯右一拐,走得不假思索。最后终于停下了脚步,把那匹棕色母马栓在一棵柏树上,头也不抬地说:“不管你之前为什么要跟着我,从现在开始不能再跟下去了。”

男子有些意外他会突然这么说,一时没有准备,随口说:“求你让我跟着你吧,我迷路了。”虽然是信口胡说,脸上的神情却诚恳到了极点。

少年抬起头来,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少年的脸让男子有些喜出望外,那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脸,尖脸蛋儿,大眼睛,细挑的鼻子,嘴唇是极淡的玫瑰色,看得不禁有些心动起来。

少年指着他的背后说:“在这里会迷路?”

男子回过头去,才发现高地上的环形城墙不论在周围的任何地方看,都是一样清楚,怪不得少年听到他说迷路会这么诧异了。少年的神情语气有一种很难形容的让人无法反驳难以侵犯的力量,男子一时语塞。少年却笑起来,那是一种冷淡如骨却带着嘲讽的笑,使男子有些不快。少年说:“算了,懒得跟你说,你想跟就跟吧。”说着继续往前走去。

男子的身份颇尊贵,适才少年的言语差不多就是他有生以来受过的最严重的冒犯了,但迟疑一下还是跟了上去。绕过一小片极密的小柏树丛,男子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一片墓园,才明白为什么少年会是那样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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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墓地位在面向正南的缓坡上,虽然地势略低洼,站在其中还是可以看到城堡。与别处不同,四周没有栅栏,但是被一圈柏树围得密密,自然而然有了肃穆的气氛。男子虽然素性不羁,不过从小就教养完美,这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也没有必要慌慌张张地退出去,对着墓地正中鞠了一躬,就跟着少年走了进去。

少年并不像是来打扫墓地的侍仆,在其间慢慢走着,低头看着一块一块的墓碑,似乎在读墓志铭,又似乎心不在焉。这里的墓碑与男子故乡的不同,不是整整齐齐立起来的白色十字架,而是嵌入泥土与地面平齐的长条石块,而且长短宽窄参差不齐,大概代表着死者入土时的身高体形,乍一看去,就好像是尸体本身躺在地上一样,不免会有些毛骨悚然。粗略读过一些墓志铭的片段,发现死者要么是国王要么是王后要么是亲卫侍女。男子说:“这是王家的墓地?”

少年答非所问:“平民和贵族的墓地都在城东南角。”

男子说:“王家的墓地怎么没有守墓人?”

少年笑着说:“王国没有用贵重物品陪葬的习惯,就算掘开泥土,也找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而且王国本来就是个小国,国王和王后们从来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所以这个墓地就没有必要找守墓人了。”

男子说:“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少年说:“当然是因为这里安静。”

男子说:“难不成你经常来?”

少年点点头。

男子说:“那么你曾经听过死者说话的声音吗?”

少年的语气带出了一些失落,说:“从来没有。死者根本不能说话。”

男子说:“如果你晚上来就会听到了。”

少年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晚上没来过?”

男子戏谑地说:“该不会你就是守墓的吧?晚上跑到墓地里来,不会有僵尸用长指甲挖开泥土从地下钻出来吗?”

这话其实很不庄重,少年却不介意,说:“我倒希望能看到僵尸,可惜从来没有任何东西从地下钻出来过,我甚至蚯蚓都没见过一条。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什么都没留下。我时常在想,就算把泥土挖开,大概连棺木都已经全部腐朽殆尽了。”

男子说:“可别再存这种想法,不然雷雨的时候会挨雷劈的。”

越往前走,墓碑就越新,直到看到了四年前刚去逝的里亚士王和王子安德雷卡的墓碑,再前面是一块古怪的空地,用小石子围成一!像棺木大小的地方,没有墓碑,但在一端竖着一块及膝高的石柱。仔细看时,那不是石柱,而是一把石质的剑,剑刃的部分直插到土里,只留了剑柄在外面。男子看了好一会儿,说:“这把剑是代表骑士的吧,下面埋着的是一位骑士吗?为什么不放一块墓碑呢?这样子后面的人全都不知道这是谁了。”

240.

这个少年当然就是埃尔弗了,听到男子的话,心里一惊,回过头仔细打量这个人。这个男子一身贵族打扮,眉目清俊,风度翩翩,头发跟安德雷卡一样漆黑,脸颊轮廓和讲话腔调尤其还有那双水蓝眼睛却像苛布里耶一样有些安恕人的味道。埃尔弗就觉得这个人不可能知道自己的那些丑事,而且他脸上那种无所谓的神情也说明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于是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人都死了的话,能否被后人记住都没有意义了。”

埃尔弗当然不会告诉这个陌生人,苛布里耶是死于疫病,遗体和大多数遗物被就地销毁,留下来的就只有那本笔记本而已,自己把那本笔记本用铁盒装起来埋在自己将来会用到的墓地边上,把庭苑里一把装饰用的石剑拿来埋在这里,那么等到将来自己死掉的时候,安静睡在泥土下面,身边就不但有哥哥的陪伴,而且还有苛布里耶的气息,想来哥哥是不会责怪只剩下那么一点的苛布里耶的微弱气息的。

安德雷卡死后,苛布里耶像一道阳光般来到了埃尔弗的身边,支撑着他度过了那些冰冷又痛苦的日子。而苛布里耶死后,生命就真的只剩下冰冷的一片,再也没有奇迹出现。所谓的奇迹本来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没完没了的孤寂的白天,紧接着没完没了的凄冷黑夜,无止无息。在憋闷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就会生出一些荒诞的念头,就像这个陌生男子说的,埃尔弗幻想着会不会有僵尸从泥土里爬出来,无处可去时就一个人到墓地里坐着。也许公爵有了这样那样的顾虑,没再派人紧盯着他,他得以行动自由,可惜从来没有在墓园里见过僵尸。习惯是件奇怪透顶的东西,时间久了,习惯了冰冷的日日夜夜,他似乎也变得冰冷麻木了。曾经见过死亡鲜血都不那么可怖了,回忆里只有那些甜蜜的日子,甚至过去与爱人相伴时的种种别扭,也显得格外温馨美好。如果未来只剩下对过去的回忆,那就这样得过且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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