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不重,袁存厚却激灵灵一个寒颤,越发低下了头,语无伦次:“我……我等半个时辰,那小子就能醒过来……再给他备些参汤提神吊命,属下不眠不休,三日之内也得撬开他的狗嘴!”
宋无叛从半掩的石门往里看了看,只见一个人影虚弱的蜷缩在地,衣不蔽体,像一尊被刮蹭得斑驳脏污的瓷器,却仍有洁净细腻的幽然光芒。
袁存厚偷眼一瞧,宋无叛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怜悯惋惜之意,再定睛看时,又别无情绪的只剩端正威严,心下惴惴,只能当自己那一瞬间眼花。
袁存厚大半夜的不睡觉,揪着眼皮一丝不苟做细活儿,累得大汗淋漓,宋无叛也不含糊,木橛子也似钉在石室里,迎着扑鼻的血腥气,负手静候,那股如山压力让袁存厚觉得自己一边屠夫一边羔羊,微妙得蛋蛋都抽得疼。
越栖见眼前仿佛蒙着一片浓重的黑雾,一阵阵的喘不匀气,浑身哆嗦个不住,嘴唇皮完全咬破了,渗着细小的血珠,却连晕过去亦不可得,终于忍不住,无意识的哀求道:“停手,求你了……杀了我罢……”
到了求死不能的地步,还有什么不肯说的?
袁存厚眼睛亮得点了火也似,又是兴奋又是残忍,喃喃道:“哼哼,你再怎么硬,也熬不过老子的鬼惊九密!”
烤得炽红的钢针准确稳定的寻隙入髓,剧痛仿佛无数把钢刀,几乎把越栖见切成了粉末,越栖见低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让……宋盟主来……我我只说给他听……”
他痛得厉害失神力竭,竟看不到宋无叛就站在眼前。
这个人微不足道,但廿八星经却是价值连城,宋无叛也不惜弯腰低头,道:“先背上一段给我听听。”
越栖见像条搁浅良久濒临窒息的鱼,拼命呼吸着咳出嘴里的血沫,喘息兀自紊乱,开口却有些微的柔和笑意:“若诸有情,悭贪嫉妒,自赞毁他,当堕三恶趣中……”
袁存厚自他开口,知自己绝不该多听一个字,忙往后退着要出门去,却听宋无叛已勃然大怒,一脚踹翻越栖见,厉声喝道:“妖人大胆!”
他自幼失怙寄身寺庙,本是心底之伤不言之痛,越栖见所说偏偏又是一段佛经,袁存厚这等粗汉听不懂,宋无叛却明白其中劝诫之意。
失控之下,不顾袁存厚仍在,咬牙道:“不肯交出廿八星经,我……”
一言未尽,只听石门外一个清冷中略含怒气的声音传来:“你待如何?”
宋无叛忙回过身,见一个人影已鬼魅般飘至袁存厚身边,轻功之佳,令人瞠目结舌。宋无叛反应极快,一呼一吸间,真气蓬勃,右掌呼的击向来人,而左臂暴长而出,如挥琵琶,却是要将袁存厚拉出必死之地。
孰料他掌力将吐未吐之际,惊觉脑后冷风飒然,心中一凛,难道此人尚有强手后援?忙撤掌立了个守势,转身而视。
袁存厚则是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只觉肩膀被人硬生生的一扯,已面向来者,但见一双漆黑寒眸如刀出鞘,随后就是一股骇然巨力,一往无前的冲进自己的身体,像一把巨大的钢锉,所过之处,苦练三十年的金钟罩横练功夫如薄薄一层宣纸,骨骼爆响筋肉粉碎,紧接着胸口被一肘撞实,整个胸腔都塌陷了进去,一声惊呼未出得口中,已气绝身亡。
而宋无叛一转身,不由得暗呼上当,那股脑后冷风,只不过是一柄雪亮的奇形弯刀,铮的一声,弯刀随刀尾的银链窜了回去。
来人接住刀柄,淡淡说道:“要廿八星经,为何不问本座?”
此人一进囚室,便直袭袁存厚,意在斩断自己的助力,以刀设伏,轻轻松松便绝了自己的援救,一举得手。这样的身手机变,宋无叛却不惊讶,只拧着眉头,强压着心底的憎恶仇恨:“苏错刀?”
来人颔首,眸光转开,只顾看向越栖见,越栖见动弹不得,勉力睁开眼,迎上苏错刀的目光,四目交汇,越栖见眸中又惊又喜,更有种万事皆全的心满意足,苏错刀却只觉他一身血迹异常刺眼。
宋无叛当机立断,双掌一错,势若奔雷,竟击向越栖见。
苏错刀身形微微一滞,别无他法,只得错步挡住宋无叛的攻势,弯刀虽在手,却不能以锐利破浑厚,只怕他掌力余波扫处,使得越栖见受伤,当下也是伸手拍去,一丝不漏全接下来,硬碰硬对了一掌。
两人兔起鹘落,都是转念极快,后着无穷的百战高手。
贴身近搏中,宋无叛冷笑一声,一足自下而上撩向苏错刀胸腹,另一足则取越栖见的咽喉。
苏错刀刀不能出手,又太过在意越栖见的安危,早就失了先机,一时滴溜溜滑开两步,伸臂便欲抄起越栖见,不想宋无叛一招青龙取水早候在那儿,神完气足以逸待劳,拍向他鹰窗穴,轻喝一声:“狂妄!”
苏错刀叹了口气,也不变招,一把提起越栖见搂入怀中,另一手五指如莲聚,点向宋无叛掌腕处,看着是妙到巅毫的亦守亦攻,但自个儿心里明白,此番定要吃个暗亏了。
他幼年朝不保夕,内力修习偏于求快,一味霸道狠辣,采了庄崇光的内力后虽跻身绝顶高手之列,但终究失之精纯扎实,宋无叛据传则是正宗的少林内力筑基,只要把苏错刀逼至硬拼内力的地步,就能稳居不败之地。
两人指掌相交下,宋无叛被拂中太渊穴,半条手臂酸麻,不由自主往下一沉,明明输了半筹,嘴角却勾起一抹深切的笑意。
反观苏错刀,尾指喀喇一声骨节错位,不过是区区小伤,谁料他脸色却倏然惨白,险些将怀里的越栖见又摔了出去,眼神中更有不敢置信的惊愕之色。
越栖见虚弱得厉害,半昏半醒间,突然有滚热的液体淋在脸上,嗅到扑鼻的血气,心中登时仓惶,正要睁眼,却听苏错刀柔声道:“别怕,闭上眼睛,我带你走……”
第二十一章
随后清亮的凤鸣之音大作,夹杂着拳脚掌风、轻咤怒喝,越栖见紧靠在苏错刀胸前,似身处风暴中的一叶扁舟,外界再怎么动荡恍惚,内心深处却只有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宋无叛一声隐含怒意的长啸,只觉眼前骤然光亮,身子一轻如纸鸢高高的飞了出去,又被一人十分粗暴的一把接住,耳边是那人急切的声音:“你随宫主先走,我截住这些龟孙子!”
这把清凌凌的声音一入耳,越栖见忍不住一哆嗦,抬眼看去,果然见到叶鸩离一身雪白衣衫,单手握着一杆素缨长枪,飘飘若仙立在墙头,举手投足间英华逼人,绝无半点在七星湖时慵懒阴毒的模样。
觉察到他的目光,叶鸩离蹙眉,用眼角的一点点余光瞄越栖见一眼,立即嫌脏也似松开揪着他后颈的手:“丑八怪……脏死了!”
说话间长枪递出,铛的震开一把利剑,枪尖灵动,擦着剑刃挑出去,一收一放,那北斗盟的下属只一个照面,连颈带肩就穿了洞,惨呼一声摔出战圈。
有一玉面少侠横剑而出,身手颇为利落,神态也相应的很傲慢,抬着下巴道:“在下冯……”
没容他说完整姓名,叶鸩离啪的一抖枪缨,一轮疾风骤雨也似的攒刺几乎没把这位姓冯的逼出尿来。
他使枪的手法异常奇诡,双手虚握,枪锋震颤不定,进退锐急,此番又是骤然出袭,冯姓少侠登时受挫,一着不慎,大腿已被豁开一条口子。
伤不是什么致命重伤,奈何这是冯少侠初出江湖的首战,大庭广众之间,宋盟主眼皮之下,着实太伤自尊,当下勉强立住身形,正待拼死反击,却听叶鸩离傲然冷笑:“杀个鸡宰条狗居然还得知道畜生姓名……北斗盟的规矩可真古怪。”
三尺长的枪尖往身后一撤,鲜血顺着刃槽滚落,叶鸩离眉目凛冽生寒,突的一脚将越栖见踹下墙头,长枪划出一个弧形,端端正正的指向紧随苏错刀而出的宋无叛,柔声道:“宋盟主,今年可替令堂拜祭梁红玉夫人了么?”
就凭这句话,宋无叛这辈子攸关叶鸩离的所有期待就是八个字,生吞活剥食肉寝皮。
越栖见浑身是伤,两丈有余的墙头若头重脚轻的摔个扎实,当场就能如叶鸩离所愿,奈何苏错刀已飘然赶至,伸手便抄住,头也不回飞掠而去,把身后一摊子的北斗盟大杂烩全留了给叶鸩离。
他身法之快之奇,简直幻影闪电也似捉摸不着,围攻众人多是倒吸一口冷气,颇为气馁,连宋无叛身边有智囊之称的费天意都摇了摇头,微叹了口气,唯有一旁出自点苍的剑手华却邪双目陡亮,跃跃欲试道:“盟主,属下去追!”
宋无叛淡淡道:“七星湖的宫主,哪那么容易被追上?走了就走了罢,咱们好生款待这位叶总管就是。”
费天意扬声令道:“遮星铜网,上。”
十余劲装汉子从隐蔽处纵身而出,一手长匕寒光闪烁,另一手乌沉沉的一团,撒开来便成了一片乌金网,网格间铁钩薄刃,犬牙交错,暗光森森。
苏错刀是要杀,但先要除掉的,却是叶鸩离,七星湖多年积累,纵然式微,也还是一头巨兽,妄图一蹴而就,只可能自身先被一口吞噬尸骨无存。
宋无叛眸光冷静而热切,此番北斗盟全力施为,本就意在叶鸩离!
即便万一留不住人,也有后着会在七星湖的宫主和总管之间,埋下龃龉疑心来。
费天意观战片刻,拍了拍华却邪的肩:“你剑法最辛辣,快去帮着守住南朱雀位,韩梧内力不继,手脚已慢了。”
这等阵势最险恶不过,只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叶鸩离额头已是汗迹隐现,一杆银枪施展出来力道精微细腻灵动,枪尖点点,密不透风,与乌金网上的钩挠连连撞击,火星四溅,早寻到韩梧那处正是最弱一环,正欲破网而出。
费天意低声道:“用飞弃九剑,只需急攻,莫要留力想着久战。”
因华却邪是内侄,又特意交代道:“小心些个,据传此人精擅蛊毒幻术,不要近他的身。”
华却邪对姑父的眼力十分信任,当即应道:“是!”
心中却觉得,这叶鸩离白衣胜雪清冷秀拔,一招一式更是明光通透不带半分阴毒之气,着实不像什么污浊妖人,反而让人油然而生亲近之意。因此一招险绝必杀的野渡无人,换为了只取下盘的碧水东流。
费天意武功不高,眼光心思却是一流,一转念已明白这小子犯傻,脸上不显分毫,心里却在痛骂他的娘自家的妹子,怎么教出这么个糊涂小子来。
叶鸩离似已到了真气耗尽的地步,天罗地网中本就力拙难支,华却邪这一剑抵隙突来浑若天成,嗤的一声,银枪枪尖竟被一削而断。
枪头落地,叮的一声清响入耳,这声音不大,但余音颤颤悠悠良久不绝,能钻入人的七窍心肝一般,在场诸人,都身不由己的一怔,待回过神来凝目战圈中时,却又尽皆一愕,叶鸩离身形急速旋转,衣袂翻飞中仿佛化作一缕诡异的白色雾气,恍惚不复有实体之感!
时近入冬,苏错刀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如在冷风中生生劈开一条路来,越栖见在他怀里,四肢冻得发麻,胸口却还是暖洋洋的。
但见正行在山道上,晨曦中落叶斑斓如画,一时如坠美梦,心中兀自有些迷糊,喃喃道:“这就……逃出来了?宋无叛的北斗盟怎会这样一击即溃?”
苏错刀明显有些心情欠佳:“若不是你这个累赘,以我的轻功和刀术,十个宋无叛也不至于……”
说着却闭上了嘴。
越栖见急问道:“不至于什么?”
想到苏错刀与宋无叛过招时,似有热血淋在自己脸上,心口不由得突突乱跳:“方才……难道是你受伤了?”
凝神看去,见他脸色一贯毫无血色的苍白,倒也没什么异样。
苏错刀不耐烦道:“没有。”
想来他从未如此狼狈逃窜过,这等气呼呼的模样倒有些可亲可近,越栖见不由得笑出声来,得到苏错刀愤然一瞪,忙忍笑问道:“咱们去哪儿?”
“南下回七星湖。”
越栖见道:“嗯,我也想回去……只是途中会不会有北斗盟的人设伏?”
苏错刀道:“我此行虽仓促,但以阿离之能,想必这一路上也安排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越栖见心中却是一沉,叶鸩离若已叛了七星湖,那多半有手腕把欣然而返的归途安排成一条坦荡无阻的黄泉路。
一时就急道:“错刀……咱们,咱们先别回七星湖罢!”
苏错刀猛地停足,目光微动:“为什么?”
越栖见迟疑片刻,低声道:“我……宋无叛给我下了毒,得去雪鹄派的月牙峰寻一味药……”
苏错刀道:“说实话。”
越栖见避开他的眸光,倔道:“我要去月牙峰头。”
苏错刀笑了笑:“宋无叛逼问你廿八星经,你疑心叶鸩离在背后捣鬼,是么?”
不待越栖见答话,自顾道:“你疑心错了,不可能是阿离。”
话一出口,就感觉到怀里越栖见的身体突地紧绷,低头看去,只见他嘴唇抿着,线条仍然柔和,但对峙抗拒的意味十分明显。
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你真的要去月牙峰么?”
越栖见心中一股气,也不知是怒是恨,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轻声道:“去。”
苏错刀感慨道:“栖见,其实你性子比阿离坏多了。”
越栖见气极反笑:“我哪有叶公子视人命如土鸡瓦狗的好脾气?”
苏错刀静默片刻,脸上神气淡淡的,不再开口。
两人正僵持着,只听身后马蹄声疾响,踏碎山中幽静,越栖见心中一凛,晨雾未散曙光甫出,如此荒僻之处,怎会有行人匆匆?
当下惊得声音微颤:“北斗盟?”
苏错刀侧耳一听,摇了摇头,抱着他闪身躲进路边林木中,轻轻将他放下,神色平静如水,瞳孔里却是星芒闪烁。
待马蹄声近在咫尺,苏错刀悄无声息掠出,银刀出手,匹练般横空而过,马上乘客一人当即毙命,另一人刚握住鞍边钢杖:“你是……”
此人本是江湖中数得着的高手,奈何苏错刀一则骤然偷袭,二则出手既快且狠,是字刚到舌尖,一招尚未递出,咽喉骨格的一声轻响,一泓血雾洒将出去,尸身已坠落马下。
惊马长嘶声中,苏错刀伸手挽住缰绳,两匹马登时乖乖停足不动。
“月牙峰千里之遥,怎可没有马匹代步?”
越栖见勉力坐起,满脸不可置信之色:“你……你为了抢马,就不分青红皂白的滥伤人命?”
苏错刀看着他:“你瞧不上阿离视人命如土鸡瓦狗,可我和阿离本就是一样的人。你若还不明白……月牙峰一行后,咱们就不必再见了。”
“栖见,我从来就不是好人。”
越栖见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喉咙干涩得更像是被火烧过。
苏错刀面无表情,挑开一具尸身的青布棉帽,仔细端详着,随口道:“你当着北斗盟,拼命维护我,我心中感激,若往后有所差遣,你传书七星湖,我必报答。”
越栖见良久挣扎出一句:“我以为咱们有情。”
苏错刀道:“有情又如何?你迷途知返岂不是更好?”
越栖见涩声道:“十年前你救我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或许你不当七星湖的宫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