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开床铺上的那条被子,翻到被角处,那里有母亲亲手绣的一只碧绿的蝉,眼睛是两粒小小的黑水晶,活灵活现的看着自己,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去。
情不自禁把脸埋进被子,触感一如记忆中的光滑温软,像是躲进了一朵云彩。
后院立着高高的秋千架,年幼的自己一脚踩上去,笑得像是风里挂起了一串纯银的铃铛,那时候的阿西爱说爱笑爱撒娇,挑食得厉害,不吃萝卜不吃韭菜,牛肉只肯吃嫩嫩的腰子肉。
秋千越荡越高,越悠越快,秋千上小小的身子几乎与地面平着,自己竟还大胆的伸出手,去捉梧桐树上一片新引的叶子。
指尖碰到树叶,脚底却是一滑,一跤直跌了下去,惊呼声中,落到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惊魂乍定的睁开眼,却见这人身穿深红锦衣,容色皎皎如冰雪,周身萦绕着竹叶的清冷气息,若有似无。
他轻轻放下自己,微笑着蹲下身,展开自己的手,仔仔细细的摩挲良久,问道:“好孩子,想学医术么?”
他的身影氤氲着淡淡散去,黑暗如潮水悄然吞没了自己,再定睛看时,却身处阴冷窄仄的柜子里,一个陌生的声音正歇斯底里的尖声大笑:“我知道他来过……苏小缺为什么要在你家逗留整整三日?他去了哪里?”
“不说是么?好,我庄崇光最喜欢嘴硬的人物……越夫人花容月貌,越大侠更是龙精虎猛,凭二位的资质,倒也能进七星湖当一对儿贱奴……本座看了,都心旌摇动魂不守舍呢……”
父母的惨叫呻吟与那人疯狂的笑声不绝于耳,自己拼命挣扎,却无力动弹哪怕一根手指。
最后那声音只剩了气急败坏的毒辣:“你不知道?你以为我会信?既然不肯说,你舌头留着又有什么用?”
“你骨头不是硬么?一寸寸的捏断……我看你还硬不硬?”
漫天血雨,猩红一片,指缝眼眸中都沾得湿透,粘稠得无法挣脱。
“不……”阿西低声叫着,冷汗淋漓的醒来,睁大了眼睛,只见月如冰盘正在中天。
这样的噩梦已很多年不出现了,但一到七星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憎恨,却像是嗅到了死亡味道的秃鹫,张牙舞爪的缠上了自己。
阿西怔怔的擦了擦额头冷汗,突然听到不远处的脂醉花丛中窸窸窣窣的响,随后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脆生生的嚷道:“阿西,草都吐籽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阿西凝神看去,果然地涌金莲草已慢慢吐出几粒细小的鲜红草籽,忙取出银刀,一粒粒剔下投进瓷瓶。
孔雀一旁托着腮帮子,冷言冷语的表功:“幸好我聪明……看你这几天就有些恍恍惚惚的活像阴堂主炼制的蛊人,特意来看看你,可别误了姑姑的事……果然你睡得呼呼的!睡就睡吧,还说梦话!”
阿西手指一哆嗦:“我说什么了?”
孔雀咯咯笑着,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你说……别杀我,不要……阿西,你真胆小!”
一瞬间阿西脸色苍白,匆匆将最后一粒草籽盛入瓶中,转眼看向孔雀,目光一触之下,不觉遽然一寒。
孔雀未梳发髻,一头黑发随意散在肩头,不知是月色太过明洁,还是她身后的脂醉花太过浓烈,整个人甜美纯稚中透着种莫名的妖艳诡异,完全不似一个孩子。
孔雀伸出白玉般的小手,在他眼前一晃,笑嘻嘻的说道:“怎么?做了个梦就傻啦?不认识我了么?”
说话间孔雀嫣红的嘴唇嘟起,显得可爱无比,哪里还有半分异样?阿西暗道自己太过敏感,快草木皆兵了,一时揉了揉眼睛,苦笑道:“最近太累……睡得不安稳。”
孔雀歪着脑袋瞅着他,细细的眉毛皱起,很是担心的模样,半晌眼前一亮,拍手道:“你去过医舍后面的树林没有?”
阿西摇头。
孔雀认真的建议:“你去那里睡上一觉,一定不会做噩梦……那林子除了医舍中人,再不许别人进去的,里面一地的草又软又厚,比内堂正殿铺的地毡还舒服呢!若是幸运,还能遇到帝江鸟,那种鸟儿的羽毛内脏都有剧毒,但歌声却宛如天籁,让人听了,再想不起半点伤心事。”
她的声音清脆娇嫩,像是带着晶莹剔透的水珠般动人,阿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秀发,笑道:“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孔雀眼珠滴溜溜的直转:“明天中午姑姑要去见叶总管……咱们一起去!若是遇到帝江鸟,就捉一个回来,让它整天给我唱歌儿,好不好?”
说着拉着阿西的胳膊拼命晃,晃得阿西活像骰盅里的骰子:“好不好?好不好?”
她人虽小,手劲却妖怪似的大得吓人,阿西胃都快被震出来了,忙道:“好!”
第二日孔雀却没能躲清闲,楚绿腰让她跟着自己去见叶总管,孔雀哭丧着脸,冲阿西张嘴鼓唇的做口型:给我捉一只鸟!
阿西摇晃着瓷瓶中的地涌金莲籽,笑着摇头。
两人正眉来眼去,楚绿腰回头温言道:“阿西,这些草籽留给我来弄,你脸色不好,今日歇一歇罢!”
阿西略一犹豫,道:“姑姑,不打紧的……”
楚绿腰脸登时就拉得足足尺长,斥道:“地涌金莲三年才结籽,你若一个含糊疏漏,难道要我再等三年么?”
楚绿腰果然是个药痴,劝自己休息只是因为心疼草籽,阿西不由得一笑,也就从了。
七星湖恶名在外,所有的传说不是血腥残忍就是淫秽香艳,导致不少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都以为一进七星湖,要不就是白骨处处尸骸遍地,要不就是满湖奔跑着艳女猛男,而且还都光着屁股。
但就阿西所见,七星湖环山抱水,亭台楼阁迭锦铺霞,步存玲珑行有幽趣,堪称难得一见的人间瑶池。医舍药庐中,洁净得一个白馒头摔地上滚三圈,捡起来都不带半点儿脏,而这林子里更是一派沉明清轻的绿影满目,仿佛置身于一方流动欲滴的翡翠中,清意入神,氤氲彻骨。
阿西行到林子深处,手枕在脑后躺着,将这些时日纷纷攘攘的思绪心念,慢慢在脑中细细梳篦。
阳光正暖,身下的草也确如孔雀所说细软丰厚,但这儿不是家,不是那个曾经拥有过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桑家自然也不是,虽然收养自己整整十年……
阿西翻了个身,脸颊贴着草叶,眼眶一阵酸涩。
“你说那个红衣人传你医术?”
“是的,桑伯伯。”
“他姓苏是不是?”
“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我名字……”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传你医术?”
“……没有。”
“除了医书,他还教你什么了?有没有教你一种很奇怪的内功?或者刀法?”
“没有,真的没有,桑伯伯……我不会撒谎的。”
“那他传你的医书呢?你藏在哪里了?”
“没有书……他让我背下来的。”
“写下来,给伯伯看看!”
“伯伯……他和爹娘都让我立过誓,这几部书不能外传……伯伯,你别生栖见的气,我,我会很乖的……”
类似这样的对话在桑家那间不透光线的书房里年复一年的发生着,而自己也逐渐长大,回答从一开始的哽咽凄惶,到后来淡漠的微笑着,时光如蝉蜕,一点点剥落,层层在脚边堆满,带着辛辣的痛楚,自己却还是孤单一人。
希望桑云歌不会冒冒失失的到处寻找自己,他是辰州桑家的大少,更是白鹿山的弟子,是江湖年轻一代中数得着的高手,明年的武林大会,必将大放异彩。
“栖见,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沧浪剑掌门的独女,爹要是非逼着我娶她,我就跟你一起四海流浪去!”
这样的无心之言,自己不过付之一笑,在他肩膀上拍一下罢了,云歌就是这样,天之骄子,言行无拘,但桑鸿正突然一掌破门而入。
直到现在都忘不了桑伯伯当时那双眼睛,那样的愤怒、仇视、鄙夷、防备,仿佛两把利刃刺向自己,仿佛自己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而是一个终于披不住画皮的妖怪。
也许自己悄然出走,对桑家也是一件令人安心的好事吧,阿西想着,嘴边漾起一丝笑容,正打算睡上片刻,耳边突的响起一阵鸟儿急促的啼叫,睁眼看时,见几步开外,一个灰扑扑的物事从树冠上直往下坠。
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阿西已飞扑过去双手接住,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鸟窝,窝里还有四只蛋。
树高十丈有余,要将鸟窝搁回树冠,以自己三脚猫的轻功,恐怕要费一番周折,万一自己飞身撅腚的爬树时,再被别人看到更是麻烦:你不是不会武功么?虽然飞得难看,却也是轻功!
当下捧着鸟窝愣在树下,那只翻了窝的鸟绕着他飞来飞去,啼声越来越凄厉,阿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决定等孔雀回来,劳烦她送鸟窝回树最是妥当。
一时安抚那只五彩缤纷的长羽鸟道:“别担心,我不会烤了你的孩子来吃……”
话音未落,只听衣袂声动,一个黑衣少年一道烟也似翩然而至,上下打量了阿西一眼,目光落到他怀里的鸟窝上,冷冷道:“你为什么捧着霓裳鸟的蛋?”
阿西看着他,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第七章
这少年皎如玉树,顾盼神飞,而容貌之美,更不似尘世中人,却也不属画中人,画中人都偏于温和蕴藉,没有他那种咄咄逼人近乎锋利的生动华美。
少年见他只顾发愣,板着脸伸手出来,五指展开如奇花初绽,阿西只觉臂弯微微一麻,鸟窝已脱手落入那少年掌中。
阿西虽被拦路打劫了一只鸟窝,对这强盗的感觉却着实不坏,这黑衣少年的一双眼睛异常清澈,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眼神清澈的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
他的笑容温润和煦,那少年注目片刻,神情也缓和了些,淡淡道:“你是医舍的人?不会轻身功夫是不是?”
内堂各处的人衣衫上均有不同标记,医舍各人衣袖上都绣着一枝三生草,斩经所腰带上绣着寸余长的银色弯刀,而叶总管直属之人,则在衣领处绣脂醉花。
阿西点点头,却见那少年一身纯黑丝袍上没有任何装饰,心中很是好奇。
少年静静凝视他,道:“你想把它们送回树上,对不对?”
阿西不知为何,竟故意笑道:“不对,我想烤了鸟蛋吃掉。”
少年似乎吃了一惊,待看他笑得促狭,也忍不住展颜笑了:“霓裳鸟的蛋有催情之效,叶总管倒是喜欢用来教训那些不听话的……你还想吃么?”
阿西耳朵腾的就红了。
少年用指尖轻轻拨了拨停在他手臂的霓裳鸟,低声道:“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却不想这鸟儿丢了自己的孩子……你听它叫得多可怜……”
说罢足尖一点,十余丈的大树一掠而上,轻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以阿西的目力,只恍惚见到他一双穿着木屐的赤足。
一眨眼少年已放好鸟窝,飘然跃下,拍了拍手,笑声轻快:“这不就好了?”
阿西看他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不由得问道:“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七星湖吧?”
少年摇头:“我出去过好几次。”
说也奇怪,平日阿西话少而精好比春雨贵如油,在这少年面前,却像是包子咧嘴,连皮带馅儿都坦坦荡荡的活泼了起来:“出去干什么?”
少年静默了一瞬,方道:“杀人、灭门。”
阿西一惊,不敢信的问道:“真的?”
少年不答,只低头踢着青草玩儿。
阿西垂下目光,见他一双纤瘦雪白的赤足踩在青木屐里,劝道:“七星湖虽暖,但湿气也重,你不穿袜子会着凉的。”
那少年抬眼,眸光闪烁着,似有些惊奇又有些感动,低声道:“我腿脚有些毛病,再冷的天也穿不得鞋袜。”
说罢冲他挥了挥手:“我走啦!”
身形一动,已消失在林木深处。
他走得利落,阿西却在原地站了半天,自己竟忘了问他姓甚名谁,也不知他到底什么来历。
到了晚上吃饭时,阿西便问孔雀道:“我今日在林子里遇到一个人。”
孔雀有些恹恹的,无精打采道:“遇到人有什么稀罕,又不是遇到鬼。”
“可那人不是医舍里的,衣衫上也没有绣任何标记。”
孔雀咦的一声,道:“真的假的?”
随即撇了撇嘴,不屑道:“或许是叶总管那儿正得宠的小贱人罢,总有几个不守规矩也不知天高地厚!”
听得小贱人三字,阿西心中隐约不是滋味,定了定神,慢慢道:“他穿着黑衣,轻功极好……赤足着木屐,你见过么?”
砰的一声,孔雀撞翻了一盏汤,惨白着面孔颤声道:“不可能!”
阿西忙道:“你认识他……他是谁?”
孔雀慌慌张张的摇头:“不,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怎会知道……你去问姑姑好了!不,你也别问姑姑,她肯定也不知道的。”
阿西见她语无伦次,心中愈发起疑,试探道:“你怕什么?那人又不是毒蛇猛兽。”
孔雀大惊失色,伸手掩住他的嘴,轻声道:“别说啦,这人咱们惹不起的,看都不该多看一眼……若是叶总管知道你跟他说话,或许就要挖了你的眼睛勾出你的舌头!”
阿西心头微微一沉,已知那绝色少年必是叶总管视为禁脔的男宠,叶总管多半还为了他痛加惩治过一些敢于觊觎之人,以致此人成了个不能提及的禁忌。
那人连一只鸟儿都怜悯,想必若不是父母双亡,也不会沦落至此,令人徒生明珠蒙尘之憾。
这天阿西正在药室里,听着楚绿腰的指点,捣碎研磨一种极坚硬光滑的鹅蛇骨珠,楚绿腰叹道:“这骨珠是难得的良药,最能平稳真气疏盈补虚……宫主要传叶总管廿八星经了,这味药叶总管从此得常年服用。”
阿西身无内力,鹅蛇骨又独具灵性的不受五行之器,因此只能用白玉药杵在玉臼中一点点的磨着,十分辛苦。
楚绿腰内力也是平平,研磨得不比阿西快,两人就跟一对儿月宫兔子也似,对面坐着吭哧吭哧的捣药,捣得眼睛都红了。
楚绿腰素日不喜闲聊,但磨着如此麻烦的药材,还是乐意跟阿西有一搭没一搭的扯几句,一时就叹息道:“若非当年庄宫主一意孤行的毁掉伽罗真气,如今廿八星经也不至于留下偌大一个隐患。”
阿西不动声色,道:“那也简单……庄宫主肯定还记得伽罗真气,让苏宫主问出来不就是了?”
楚绿腰手上稍稍一停:“问不出来的,庄宫主的性子……唉,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最是软硬不吃。”
阿西略一思忖,道:“姑姑,那庄宫主自己用不用吃这味药?”
楚绿腰顺口就说道:“他不用,他武功早被苏宫主废了。”
阿西手心里满是汗水,干脆撂下玉杵,用一旁手巾擦了擦手,不经意问道:“只是武功废了?这么说庄宫主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