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的生活。
但他却突然停下来了。
莲塘边,谁穿了一身白衣,在暮色沉沉中反而愈发鲜亮。
沉碧驾着白觞降下云头,侧头看着他微笑:“灵澈,你来了。”
那一眼的悸动,透过梦境,连我也感受到。
原来,那不只是个梦。
那是沉碧的回忆和心情。
17.内丹
阿惟他们赶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雨也小了许多。
“阿莲阿莲,你没事吧?”阿惟奔到我的身边,紧张地摇着我。我揉了揉眼坐起身,安慰他:“我没事,方才只是睡着了
。”
转过身子,小道站在胡昭身边,桃木剑指着阿玄的眉心,“恶灵,哪里逃!”
阿玄似倚着山洞壁坐了一夜,略抬头看了看小道,倦道:“随便你,麻烦你挑一种痛苦小一些的收法。”小道呆了呆,一
旁胡昭蹙眉,“你不会在耍什么花样吧?”阿玄冷笑道:“你是神仙之体,千年修为傍身,我既看得出来,又怎会反抗。
”
随后,他转向我,稍稍柔和了表情,道:“我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我永远不可能再同他见面了。他既已不在世上,我
留着又有什么意思?”
我的话梗在喉间,说不出话来,动了动身子,眷怀墨玉从衣襟间落了出来。阿惟低呼一声,捡起来满面喜色。阿玄道:“
你若是想要,便拿去罢。它于凡人是个宝,于我,不过是执念罢了。”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在众人面上转过,最后落在我的身上。“我终于解开了执念,而你,又是谁的执念?”小道
不禁惊呼,阿玄的身子上空突然飘出了一个半透明的少年,愈来愈淡,浅浅微笑,似乎回眸便是不知喜怒的昨日。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胡昭扶住小道,低声道:“他执念已去,便不再是怨灵,终于可以转世投胎了。”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阿玄彻底地消失
在了我的眼中,那具身体咚地倒在地上,竟是瞬间苍颜鹤发,最后白骨森森。
阿惟伸手抓住我冰凉的手,“阿莲,我们走吧。”
自然不能再回桃源山庄。为避人耳目,我跟着阿惟挑僻静小路下山,忽听一阵马嘶伴着蹄音,白觞昂首向我们跑来,身后
遥遥跟着阿惟的青马阿仁。
有了马很快便下了山。透过晨雾,我回头想要看些什么,入目终是一片烟雨桃花。
手掌下却是白觞跃动有力的颈脉,血热之气从我手心钻入,温暖氤氲,成为这样一个茫然若失的早晨我唯一的慰藉。
胡昭和小道并未与我们同行,一路飞驰回到华塘镇的时候,街上还没有什么人。我们依旧要了悦来客栈的那两间房,叫来
热水洗了澡,换上一身衣服才坐在廊下吃早饭。
我看着阿惟将眷怀墨玉在手中玩赏,问道:“桃源庄主不会来找我们吧?”阿惟狡黠道:“他只看见那个被附身的人夺走
了宝玉,怎么会想到现在我们手中?何况那时我先冲他闹了一场,责怪桃源山庄放了贼人进来劫走我同伴,我们当然是无
辜得紧。”
我默然不语,回忆从头一次听闻眷怀墨玉到现下的种种,怕是阿惟早已对它势在必得。即便没有阿玄跳出来惹出这一场,
他想必也有别的法子得到墨玉。这个少年是否如他表面看来那么单纯开朗?我看着他喝下一口热粥,舒服地眯紧了眼睛,
像极阿彤吃了我做的菜,眯眼弯眉,似乎连脖子后的毛都要竖起来,张嘴便蹦出一大堆中听不中用的马屁来。
我忍不住心中微痛。但阿彤偏是被山下世间凡人所害,芸芸众生,谁都有可能为了自己牺牲一只狐狸,自然也包括我眼前
心机深沉的阿惟。
阿惟放下粥碗,侧头看我,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他有些黯然道:“阿莲可是怪我,贪图墨玉早有预谋,却始终把你瞒在
鼓里?但我……”他突然绽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但我对眷怀墨玉只是临时起意,那日在树林遇到阿莲的时候却是真
心想和你做朋友!”
他虽然什么也没说,我却看见他笑容背后一闪而过的勉强——他图谋眷怀墨玉恐怕也是有苦衷的。更何况,他这样笑看我
,那么诚挚那么讨人喜爱,叫我如何再怀疑。
当下拍了拍他的头,“吃饭的时候别说那么多话。”
一不小心,又把他当作阿彤了。
雨停停下下,实在不利出行,我们窝在客栈一整日,计划明日再启程。阿惟预备回到京城,问我愿否同行,我并无目的,
自然同意。
夜里,雨渐渐停歇,乌云散开,露出天上皎皎月光。有人红衣飞扬,轻轻落在院落中,笑着向阿惟伸出手,“薛公子,不
该你得的东西,是否可以给我?”
阿惟站起身,“胡公子,那怨灵愿将眷怀墨玉给我,你可也是听见的。”胡昭道:“墨玉被他夺去,本就非他之物。”阿
惟冷笑,“既是如此,胡公子难道是替桃源山庄庄主来向在下讨墨玉的?”
胡昭没有生气,只是微笑,轻轻看我一眼,而后向阿惟道:“你不懂,我只是为你好。”阿惟尚未反驳,胡昭摊开掌心,
墨玉便已静静躺在他手中。
阿惟怒极,“你是神仙,便可仗着自己本事如此妄为?”那日阿玄亲口称胡昭为神仙,我们自然没有忘记。胡昭笑看他,
似将他心事全部读尽,淡淡摇头,“我知你求玉为何,但你且记住,这墨玉既沾附仙元便是仙家之物,不该为凡人所求。
”而后伸手轻轻一点,阿惟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你!”我大惊。胡昭道:“我只是令他睡去,你不用担心。”
我扶阿惟回房,出来后仍见胡昭站在院子里,“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讲吗?”胡昭微笑,“你虽然长得像我的故人,我却
更喜欢你。”
我无语,胡昭轻叹:“我拿走墨玉,却是为了你好。你不信,我走了便是。”
“喂——”我突然想起一事,“阿玄,就是那个怨灵说,我体内有内丹,是怎么回事?”胡昭有些吃惊,“你不知道?也
罢,我教你一个口诀,你吐出内丹试试。”
我依着他所言,念了一遍口诀,忽觉喉间一紧,不自觉吐出了什么。
银白色的圆珠浮在半空中,映着天上月光,莹润皎洁。我愣愣看它,“竟然、真的有?我果然不是凡人,到底是什么妖怪
?”
胡昭好笑道:“你是凡人,这不是你的内丹,只是护在你的体内。让我看看,唔,似是一颗虎珠。”
他话音刚落,白觞从院子角落缓缓踱到我的面前,轻轻含住了那颗圆珠。白光一闪,它已然是白虎的模样,金色虎眸温柔
看我。“白觞!这是你的虎珠吗?”我伏下身子,抱住它的脑袋。
白光又过,一个青年将我扶起,“主人,好久不见。”
我看他额心一点印记,发如白雪,眸色金如醇觞。梨花白的白,觞饮的觞。心中涌上第一次看见白觞时的感受——果然是
久未逢面失而复得的旧友。
但我不是他的主人,我不是沉碧仙君。“我……”白觞摇身变成白马的样子,说起人话:“主人便是主人,白觞不会认错
。”
我与白觞认识不过数月,心头却浮上无限酸楚,好像三百年前白觞与沉碧仙君相伴共同进退的回忆就埋在我的心底,那份
激荡回响久久不能散去。
白觞继续道:“白觞现在只要保持白马的形态便好,还请主人留着虎珠护身。”我连忙止住它,“我是凡人又何必带着你
的内丹?方才吐出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不适。还是你留着,闲时还能陪我说说话。”白觞沉吟片刻,终是点了头。
我无限欢喜,正要回头感谢胡昭,但身后,月照青石地,泛起白光,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抬起头,遥远天际,分明是乌黑夜空,却有紫光一闪而过。
18.番外二:瑶殿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发生在一个叫瑶殿的地方。
但究竟是多久以前,阿玄已经不记得了。
瑶殿是当时王朝的皇家宗祠,高高的庙堂上摆放着层层的牌位,均是历代王族的灵位。皇家总是少不了冤鬼怨灵,死后仍
无法释怀,投不了胎,便终日飘荡在瑶殿里。
但阿玄和他们不同。他比其他鬼待在瑶殿的时间都长,最要命的是,他不记得自己是谁,生前叫什么名字,后来的鬼也都
不识得他。不知道身份,就更无从找到执着的怨念,只好留在人间。
阿玄很委屈,他明明心中没有任何留恋,却不得不被困在瑶殿。
还好他也不寂寞,和他最要好的是一个胖王爷,即将登基的时候因为太胖不小心从高台上滚下来摔死了。还有一对兄弟,
都被最小的弟弟在夺位战中害死,生前是死对头的他们死后难得统一战线日日骂那渔翁得利的小混蛋。
嗯,四只鬼正好凑成一桌打麻将。
那日同瑶殿中暗无天日的别的日子一般,并无二样。阿玄懒懒醒来,从横梁上飘下来,却看见大殿中央跪了一个小小的身
影,周围绕着一群鬼对他指指点点。
那人还是个小孩子,七八岁的模样,伸手捂着脸哭个不停。胖王爷叹气道:“怎么这么小的孩子就被关到这里来了?”那
对兄弟中的哥哥冷笑道:“嘿,多半是老幺的儿子吧,这么没用就知道哭!”弟弟恨声附和:“这么没用还不如把皇位给
我!”
阿玄悄无声息地落地,站在小孩的面前,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小孩却突然止了哭泣,顺着他的赤足一点一点往上看,
指缝后的视线最后落在阿玄的脸上。
“鬼、鬼哥哥?”他脆生生的声音甚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阿玄大吃一惊,“你看得见我?”瑶殿日日有人来打扫,常人最多感到阴气撩面,从来不曾看见过他们。
“嗯,”小孩点点头,而后放下手,破涕为笑,“鬼哥哥真好看。”
这一笑,似乎连黑漆漆的瑶殿都要被照亮。阿玄愣愣看他,半晌怒道:“我哪里像鬼了!你怎么知道我是鬼?”小孩疑惑
道:“可是奶娘说,住在瑶殿里的都是鬼,我若是不听话半夜会被抓走。”
胖王爷在小孩面前晃来晃去,不时伸手去戳他嫩脸蛋,“没道理没道理,他为什么只看得见你一个?”那对兄弟更是暴跳
如雷,“死小孩!和他那个死爹一样,竟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阿玄无力翻了个白眼,你们才是死的呢。
小孩在瑶殿待了数日,期间有人准时三餐送饭。开始他还规矩跪着,阿玄见他腿都麻了便叫他换个姿势,小孩摇头怕被发
现,阿玄抽抽嘴角道,大不了我替你望风好了。
“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被罚来跪瑶殿?”
小孩小声道:“我不小心把父皇的玉玺摔坏了。”阿玄无语,鬼兄弟兴高采烈,“不该是老幺的果然连天也看不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沉碧。”
胖王爷忍不住插嘴道:“这个名字听上去像在水里淹死的。”阿玄忍无可忍,把他们都赶走。
“鬼哥哥叫什么名字?”小孩仰起头,亮亮的眼睛瞅着阿玄。“我、没有名字。”阿玄掸了掸衣袖上的灰,语气格外漫不
经心。“这里那么黑,不如哥哥就叫阿玄好了。”
“什、什么鬼名字!”
胖王爷在后面小声:“你本来就是只鬼。”
沉碧的罚跪结束离开瑶殿的那天,来了许多人,围着他嘘寒问暖,揉腿的揉腿,按肩的按肩。沉碧四处寻找阿玄,最后失
望塌下肩,咬着下唇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瑶殿。
胖王爷抬头看躲在横梁上的阿玄,摇了摇头。
阿玄又怎会料到,当夜沉碧就跑回瑶殿,大声喊着鬼哥哥。阿玄飘到他的面前,冷冰冰道:“你又被罚了么?”沉碧一头
撞进他的怀里,却扑了个空,只能抽回穿过阿玄身体的手,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鬼哥哥,你不要不理我!”
阿玄轻轻叹气,坐到沉碧的面前。沉碧高兴地从怀中拿出许多糕点,“这次是我偷偷跑出来的。这些是我平日最喜欢吃的
点心,鬼哥哥也尝尝。”
阿玄缓缓摇头,声音中并无悲喜,“我没办法吃东西。”沉碧愣住,阿玄看他半晌,微微笑道:“我看着你吃吧。”
沉碧隔三差五便要偷跑到瑶殿来,阿玄问他:“你总来这里做什么?在外面同兄弟朋友玩不是更好么?”沉碧皱起了小脸
,可怜巴巴,“我没有朋友,母后不让我和弟弟们玩,说他们以后都是敌人。鬼哥哥,只有你对我最好。”
阿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要寂寞成什么样,才会觉得一只鬼是最好的玩伴。周围看热闹的众鬼也是一片静默,出身
于帝王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自己何曾相似的童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阿玄本来对时间的流逝是不太察觉的,但沉碧越长越高,眉眼愈发清静,反观阿玄还是一如既往的少年模样。
“阿玄,”他已经不再叫他哥哥了,“我已征得父皇同意,再过数日便要跟着师父离开皇城,云游四海去了。”沉碧在数
年前拜国师为师,开始修行习道,隐隐已有了些道骨仙风的神采。
阿玄愣了半晌,拂袖而去,任凭沉碧如何叫唤再也没有从横梁上下来。
眼见沉碧出发的日子逼近,他日日来,阿玄却一直没有见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气沉碧要成为鬼魂的死对头道士,还是更气他要离开自己?
最后一日,沉碧孤零零地站在瑶殿,他站了很久,对着空气说话:“阿玄,等我得道升仙,等我学会本事,我就能带你离
开瑶殿,和你并肩走在太阳底下。”
阿玄猛然回头,沉碧一脚踏出瑶殿,一手抓住他其实根本抓不住的手,一字一字道:“所以,你要等我。”
沉碧走了。
那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除了每日打扫的宫仆,再也没有人来过瑶殿。
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改朝换代,所有的牌位都被拖出去烧了个干净,瑶殿真的成为了空荡荡的黑屋子,他们还是无法离
开。
再后来,鬼兄弟第一次亲亲热热地相携四手,一笑泯恩仇,渐渐变得透明不见了。胖王爷看着自己的胖肚子叹气道:“我
下辈子还是投胎做个瘦子吧。”然后他怜爱看着阿玄,也一点一点不见了。
终于只剩下阿玄一只鬼了。
直到那日来了个倒霉家伙,在破败不堪的瑶殿里悬梁自尽。早已腐朽的横梁啪嗒断了,睡得正香的阿玄一骨碌摔下来,睁
眼却发现自己掉在了那个身体里。
他终于能离开瑶殿,走在太阳的底下。
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不知道,沉碧早已成仙,飞升那一刻忘断前尘。
他更不知道,沉碧魂飞魄散,不复存在,永不可能再和他相见。
他甚至连沉碧的模样都已经忘记,只记得他对他说,你要等我。
后来,他闻到沉碧的味道。再后来,他遇到阿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