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安排在周末的下午,那天天气出奇的好,艳阳照得让人心里发虚,穿堂风从走廊的这头直接灌到手术室前的楼道,乔炎就呆呆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PSP一直没有心思打开。
进去手术室之前,秦小关等候在乔炎身边,身侧还有个年轻的妇人,那妇人满脸惶恐的问:“你们是家属?”
“不,我准备要开刀。”秦小关想了想,“啊,是被开刀。”
妇人诧异的看他:“你怎么了?”
“脑里有个东西,要切掉。”秦小关浅浅的笑,说着不得了的话。
妇人下意识摸摸喉间,有些紧张:“你不怕吗?”
“没什么可怕的。”他有最爱的人陪在手术台边,何来可怕。
“我,我长了个瘤子在脖子这里,两年了也没敢动手术,”她讪讪的说,“今天好不容易全家人陪我来,我才来的。”
秦小关这才注意她特意掩着颈间突起的一块,怕她过于紧张,岔开话问:“你家人呢?”
“在楼下,今天我老公向单位请假,孩子也正好不用上课,我爸妈也来了,”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实在怯懦,她小声的说,“公公婆婆等下也会到……”
乔炎顺着秦小关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这个女人的肿瘤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于是撇撇嘴,打开PSP。女人望向手术室的门时,都会有一丝愣神,最后小心翼翼的问他:“那个,你能不能跟我换个顺序?”
此言一出,乔炎和秦小关都错愕的看着她。
“我,我不是……那个,我公公婆婆还没来,我怕……”女人说话都喘不过气的感觉,像是心被人紧紧揪着。
“顺序这种事情,不是事先就……”乔炎插嘴想说换不了,却被秦小关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
“没事,你等会儿,我去找主任问问看。”秦小关站起身,没多想就往主任办公室走去,主任应该在做准备。
乔炎直觉这事许墨绝对不会批准,既然拉不住秦小关,他就头也不回的去找许墨。
果然,没出几分钟,许墨就一路咆哮着奔向主任办公室:“好你个秦小关!这种时候还跟我来劲!”
找到秦小关,许墨恨不得撕碎他:“你是雷锋?!你助人为乐?!我就活该为你操心?!”
然后想想这话好像不对,许墨换种法子骂:“你能不能不任性?!别关键时刻找茬?!”
秦小关想安抚他,可他就像是暴怒的野兽失去理智,正万般无奈之时,主任站出来说话:“我已经同意了,这种事情明明很常见,怎么,搁他身上你受不了?”
许墨又羞又气,还要说话,被主任抢先:“就准你提前一周,不准他提前一小时。”
一时语塞到不能辩驳,许墨只能哑然。
“去做准备,别都堵在这里。”主任挥挥手赶人。
许墨抬眼,眼里全是那晚的清辉,似乎有所期盼欲言又止,最后撇开脸,淡淡的说:“等着。”
等的是什么,秦小关并不知晓,他只是平静的去换鞋。
他愿相信,他要等的,以及终将等来的,都会是这世间最美最无可取代的。
第三十四章
似乎是做了一场梦,悠长的想醒又不能醒的梦,秦小关记得扎眼的白色笼罩着自己,有个好听的声音在说:“闭上眼睛。”语调恰到好处的如同主人纤长的手指一样轻抚着他内心的躁动。
他依言,毫无意外的,他信任那个声音,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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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美国秦小关每个月都会去领取他的药,一个从祖国寄过来的信封,毫无落款,伴随药一起送来的还有他最新的医检报告,报告是美国权威医院产生的,可莫名其妙,他的药全是清一色的中药,已经被细心切好碾碎,分袋装好,药量和服用细节按照惯例都以清秀的钢笔字写在包装袋上,一份一份从不落下。
今天的字也有些刺眼呢,秦小关苦笑着把信封放好,驱车前往他在美国的家。
他的家常年都飘散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道,早年一起留学的女同学一进屋就皱起鼻子闻了闻说,这太臭了。
后来他就不再让谁轻易到家中。
脱下外套,换了鞋,把中药拿出来,小心谨慎,一切像是一场仪式,虔诚恭敬,唯独那个人不在,明明已经无比熟练,甚至于光是闻着,他就知道这药的成分,可他的心还是会慌。
心病,无药可医,现在的坚持不过是因为信任那个人。
三年前的苏醒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许墨,一次也没有,无论他是哀求还是天天去他家去诊所守着,不见踪影。
许爸爸只是叹气道:“我没有他这个儿子。”
那时候秦小关就开始按时吃许爸爸配制的中药,不吃不行,不吃许爸爸就恨铁不成钢的怒骂,他又想起了许墨,那个多少人说冷血无情的许墨,一样的暴脾气,一样的刀子嘴豆腐心。
意外的拿到国外大学的通知书,他毫无心理准备,想了一宿,最后决定出去走走。
临行前一天,秦小关去了许墨家里,许墨的房间没有上锁,但是书桌都已蒙了薄薄一层灰,到底过了多久,秦小关不记得,手术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可转眼他弄丢了许墨。
秦小关在书桌上留下一张便签,只有一句话:明天我要走了,送送我好吗?
绝情如许墨,从不露脸,就连秦小关要上飞机的时候,没有生离死别,没有感人肺腑的机场挽留,秦小关这时才觉得自己蠢得要命,许墨是有洁癖的,哪能一直留着书桌不擦,铁定没有回过家。
他刚到许爸爸事先给安排好的公寓,房东就告诉他,有一封寄给他的邮件比他来的还快,一如既往的药剂包上终于出现了一段密密麻麻的字。
除了细心到不能再细心的用药叮嘱,最后留下个PS。
PS:按时吃药,给我点时间蠢得跟猪一样的秦小关这会儿总算意识到,之前吃下去的每一付药,都是许墨配出来。
他人呢?
人呢?!
不知道,没有人能给他答案,许墨犟得跟驴似的,从不挨家,就算是在诊所里出现,能引起的反应也只有众人的疑问和惊恐——显灵?
据后来的许墨回忆加上乔立的分析,几年来秦小关吃下去的东西包括了西南山区里巫婆泛着黑光的指甲碾成粉、某化工工厂车间围墙外那颗芒果树下裸露在外的60年代的不明属性的水管接口掉落的物体、乡下老家多年的灶台上刮下来的锅底灰、丰收季的黑土地上刚收割下来的麦秆烧成灰、许墨多年不见的现在已经上小学的小表弟的童子尿……
至于江湖道士亲手写的灵符烧成灰能镇妖宁神的说法?许墨听说了之后马上坚决摇头,那个不可信。
乔立倒是很同情秦小关居然能活下来,接着竖起大拇指,秦小关往后必定百毒不侵。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秦小关痛并快乐着的吃着许墨坚持给他寄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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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关见不到许墨,他不知道许墨不愿见面的原因,他想当然的认为是自己的原因。
是他不够优秀还是他不够优秀?还是,真的就是在拖累许墨?
秦小关不是没有见过别人怎么追求心仪的人,他没有那些资本,他只有一颗不会动摇的心,还不够么。
许墨不是势利的人,许墨喜欢他,不然不会为他做这些事情,可是要怎么才能拉近差距,秦小关发愁了,在他发愁的时间里,除了完成学业,按时吃药,他试着到几家公司工作。
所以他身边的同学经常可以看到秦小关有时候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愁苦之中,但是他的行动他的生活无比积极,这么一个让人疑惑的人,居然提前毕业了。
学分够了?秦小关目瞪口呆。
不要怪他,他最近都在忙着发愁,他压根对自己的其他事情没有印象。
秦小关没有头绪,眼看着第五年都快来了,许墨还是没有出现,他决定要给许墨时间的,一早就决定的,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生命里的那个影子越来越淡然后不知不觉的消失。
总要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好呢?
“简单,你不是每个月的医检报告都会交到他手里么,我帮你改一下数据。”乔立难得的平易近人一回,主动体谅他。
“可是,造假不好吧……”秦小关不想骗许墨。
“不好?我来告诉你,我们诊所都要倒闭了他还不回来交租金,你觉得好吗?我反正无所谓。”乔立说话凉飕飕的,“还是说,你可以一直等下去,直到他在哪个山旮瘩里跟山寨女儿成婚?”
前面那句秦小关没怎么记住,但是他真心不希望下一封信件就是许墨跟山寨女儿成婚的照片。
他试过要回信,奈何他下笔没有质问不敢担心,只希望许墨好好的,千言万语只剩一句:我很好。
谁不知道秦小关很好,提前毕业风风光光在职场上一帆风顺,性格开朗什么人都吃得开,可只有许墨记得,曾经的秦小关夜夜睡不着,噩梦缠身,许墨更不敢告诉秦小关,其实他的回忆不完整,他妈妈是在狱中自杀的,并不是在杀害他爸爸之后。
这些过往,许墨一辈子都不希望它们再出现在秦小关的梦境里。
许爸爸说,除非你把他打成植物人。
还有救,还有希望,许墨一直坚持,他不一定要做最具盛名的医生,他不一定要拯救多少人,但是只有秦小关,他用尽一生也要抹掉那些过去,给予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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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九月,当月的药剂没有寄到秦小关手里,秦小关习惯性的提前亲自去领,也没有音信。
秦小关这时候才后怕,许墨估计会杀了他。
说好的病情稳定,就连巩固都接近尾声了,说好的好眠到天亮,结果报告到了手里,差点没把许墨活生生逼疯。
怎么会有肿瘤?!
上个月还好好的,突然这么大的一颗是什么意思,而且这个位置,很危险很眼熟,许墨当机立断打电话去询问,结果护士哭:“您老几个月不交租金,您还想打国际长途,我们电话都长霉了打不出去了您不知道吗?!”
哦,这个故事太悲伤了,听者流泪闻者伤心。
许墨骂骂咧咧抓起手机,他好歹换了张可以打全球通的卡好么。
“时间不等人,”乔立在旁边落井下石,“你再磨叽,他可等不起,他脑袋疼起来要命的。”
许墨一瞬间回忆起秦小关住院时候的事情,脸色煞白,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跑。
办手续的时候许墨就炸毛了:“什么?照片看着不像我?难道像你爸?就算是你爸!是你爸你也不让过吗?!”
打秦小关电话,电话没人接,打着打着干脆关机,许墨恨恨的盯着手机屏幕,开始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打电话到那边的医院,结果因为时差,要找的人不在。
很好,太好了,许墨不怒反笑,这是天意,这大概就是天意,可就算是天意又怎样,他是许墨,他就要把天意给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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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关已经被吓破胆,虽然万全的准备做好了,但是欺骗这种事,他知道是许墨的心头大忌,这次注定要死一回。
在乔立的提醒下,陌生号码一律不要接,秦小关看着屏幕抖动那个号码,他能猜到是谁,可他还是没胆子接,关键不能让许墨现在打道回府。
越是想越是怕,秦小关干脆关机,焚香沐浴更衣,打开大门,静坐,看着手里的钟出神。
按照事先串通好的,乔立会在许墨下飞机之后,告诉许墨,秦小关现在还在家中准备住院的事情。
至于信不信,就是许墨的事情,反正乔立一向都是一副冷淡的口吻:“爱信不信。”
偏偏许墨就吃这套。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秦小关看着三根针不慌不忙的抖着他的心,那么规律,一下一下。
时间过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心里只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听起来极像一个人从远方一步步走来,可是这个过程,好慢好慢。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包围着他的,是冰冷,还有单调的寂静,他滴水不进,只为接下来这一刻,似乎只要勇气和耐心,就足够支撑他。
一步一步,似真似假,秦小关有种在梦中的飘忽感,梦里有个男人,一脸怒气的走近他,多么熟悉的脸庞,还有那紧紧攥起的拳头,不断放大……
嘭!
他梦醒了,伴随脸上传达过来的麻痛感。
嗷,这好真实,看得到摸得到,秦小关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不要命的扑上去:“你有本事救我你有本事来看我啊,别躲着不出声,我知道你在。”
许墨只顾得上捧起他的脑袋瓜子,无视他的满脸哀愁和泪水,转过来转过去:“肿瘤?真的有肿瘤?”
就算有,刚刚那一下就打掉了,秦小关心里想。
可是眼前这人的担忧,可当年的如出一辙,秦小关贼心大起,搂住了就不放手,灵巧的把门关上,连哄带骗顺带挨了几顿揍,总算把许墨拐到房间里。
“许墨,我脑袋疼。”这是乔立教的。
“走,上医院。”许墨果然不敢打他了。
秦小关懒懒的靠在许墨身上:“我没力气,你让我休息一下。”
许墨手足无措的让秦小关抱着,又觉得哪里不对:“你要不先睡会儿,我问问医院那边。”
“别,别说话,我脑袋疼。”秦小关等到许墨安静下来,又说,“许墨。”
“你不是脑袋疼吗,念叨什么?”
“叫你名字我心安一点。”
“……”
“许墨。”
“……”
“许墨。”
许墨突然觉得背上的重量,没由来的沉重起来,只好轻轻回他:“嗯?”
“你别走了。”
“……”
“许墨,别走了好吗?”
“我不知道。”
秦小关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有悲伤,漫长的安静里只有彼此的呼吸,真实的存在。
秦小关又开始了:“许墨。”
“嗯?”
“我喜欢你。”
“……嗯。”
“其实我没有肿瘤。”
这话来的好让人措手不及,许墨的怒气值还没有调整好,差点被自己憋死,要转身跟他对质,可两手被抓的死死,身子动弹不了。
“你敢骗我!你他妈居然敢骗我!”许墨怒气值在飙升中。
“可我脑袋疼。”秦小关的声音从许墨背上闷闷传来,“我想起你我就脑袋疼,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会不会一不小心你就不见了。”
“你!”这还是不能改变许墨被骗的事实。
“你在,真好。”
是谁说过,我要的,不是你为我付出多少,不是我们一起走过了多少,而是你在。
许墨的气焰一下就没了,他折腾了一下:“起来,我要抽根烟。”
秦小关乖乖放开他,看着他屈起一边膝盖坐起,看他从怀里掏出一袋烟,找了一会儿打火机,把烟点上,秦小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许墨悄悄瞄了一眼秦小关,发现他眼里倒影只有自己,手里夹着烟都不自觉颤了一下,心里莫名的被什么东西挠拨了一爪子。
烟放到嘴里,费劲的才能咬紧,吸了一口,手指迅速夹着抽离,许墨仰望着天花板,一边想着好像是不能放着不管了,一边吐着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