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罗门（天界卷）——柳满坡

“陛下──”雪尘急急跪在无烟帝面前。“白隆总兵私下魔域的确有罪，可属下也有管教不周之处，请陛下责罚！”

白虎帝君是天界第一元帅，作为天将分支的总兵之一的白隆犯了错，他的确难辞其咎。

可雪尘说这话，是带了气的。

无烟帝这些时日以来，无论大错小错，只要犯了天条的仙家，一缕抽去仙骨，贬下凡间，谁人只要多句嘴，说句情，那便一起连坐吧。

天界现下已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无烟帝眉目之间的金印在帝劫之后愈发光华赫奕，耳下的无烟石也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

只是那双晶莹如水的眼眸早已冻了千层的霜，结了万年的冰了。

“你觉着自己有罪？”无烟帝轻轻问，脸色未变，可语意冰凉。

一旁的众人皆心下一寒，不知怎般求情才好。

雪尘背脊擦上一层冷汗，狠狠心就想点头，大不了就下凡好了，凡间的吃食自己还没吃够呢！

可有人赶在他颔首之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雪尘头皮一疼，就闻头顶有人笑道。

“陛下莫要理他，这傻子今儿个吃了脏东西脑子也吃坏了，现下说的都是胡话呢。”

无烟帝抬眉瞥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水曜，水曜只觉像有一盆冷水兜头的浇个彻底一般，暗道陛下这冷的，恐怕连心都冷成冰了，只是面上仍是笑的如常。

好在无烟帝并没疯到去真同雪尘计较，甩了甩袖，留下一句“那便好好思过吧”便走远了。

吓得雪尘的汗都湿了几层的衣衫，跪着的腿都麻的不能动了。

无烟帝行到正殿内，瑶臻瑶芝和一行人都不敢再跟了。

陛下不准任何人进到内殿，而瑶臻瑶芝除了上朝，几乎都见不到他的人。陛下怨她们，怨十二帝卫，怨无垠宫所有人，因为他们没有看住小叶公子，因为他们辜负了陛下的信赖。

瑶臻瑶芝只盼陛下或骂或打，即便贬下凡了，也好过这样视而不见。也许让她们这般被自责日日折磨，已是最好的惩处了。

而此时进到内室的无烟帝也只是木木的坐在书案后，默默的望着那满室的沉寂。

他的眼里没有悲伤，没有痛意，有的只是一片迷蒙的空茫。

他就这么静坐了许久许久，久到天界若是也有黑夜，怕是已月上中天，黔黑一片了。

终于，窗外吹进几许清风，掠动了无烟帝精致的衣袂，他眨眨眼，像是回过了神来。

他轻轻推开门，向海棠苑走去。

海棠苑仍是海棠苑，连无垠宫和四帝的宫殿都未逃过天界的那次震动，直到近日才由工匠修复起来，只有这海棠苑，也不知为何缘由安好无损了下来，怕是无烟在失了心智之时，都舍不得伤其半分。

只是海棠苑内的海棠花却在一夜之间全部凋零颓败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连它们也晓得，曾经日日悉心照料它们的小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烟走过那满目的残花，进到内室中。

海棠苑内的东西真要说起来当日还是月曜亲手布置的，为的是让无烟帝在凡间有个很好的安身之处。

到后头来，无烟因着和灵犀在里头住了几日的缘故，怎么都舍不得了，于是将它像棵树似地，连根拔起一同带了回来。

没想到灵犀却意外的喜爱这里，因为这里怕是唯一让他与凡间还有些牵连的地方了。

无烟走过桌案摆设，慢慢来到床榻边。

他就这么愣愣的又站了一会儿，才抬手探入悬下的帐帘内，摸了摸，摸出一样东西来。

他将这东西在手里捏了半晌，才一点点张开手来，低头去看。

干干瘦瘦，有头有四只，长长的脑袋上还长了一根冲天炮一样的辫子。

竟是一只草人──！

一只丑啦吧唧，半点也不精致的草人！

无烟静静的望着手心里草人，眼内封固的冷意慢慢的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弯起嘴角，浅浅的笑了。

还是那曾经的笑，没有冰冷，没有伤心，纯粹的温柔的笑。而那眼神，像是看着绝世珍宝一般眷恋而宠爱。

这个草人是谁呢，这个草人……是无烟。

是灵犀亲手编的无烟，唯一遗憾的，却不是灵犀亲手送给无烟的。

那时还是在人间吧，他和灵犀还是住在玲珑阁的时候。那一日他在后院遇见灵犀，灵犀低着头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无烟悄悄的走近了看，才发现灵犀手里好像在编着什么，无烟没有出声，就这么默默的看着他灵巧的动作着。

只是后来完成了，灵犀却不怎么满意的。

时而皱眉，时而嘟囔。

无烟一时没忍住，还是开口叫了他。

在这之前，灵犀刚刚被鲁天明打伤，无烟将他救了回来，也就在那时，无烟知晓了灵犀才是他的劫，因为鲁天明一介凡人竟然能够轻易的在自己身上留下伤口，无烟的心乱了。

他知道自己早已陷了下去，他知道自己不久前才说过要带灵犀回天界，而此刻那残酷的现实无异像一道天降的惊雷，打破了他一切一切的念想。

他要如何是好，他要怎能才能保住这个占据他整个心的少年？

32.无烟的记忆（1）

无烟帝在安然渡过了前二次帝劫的时候，对于第三次帝劫到来，他其实并未有多忐忑的。

虽然感受到法力一日一日的消散，整日神魂不济昏昏欲睡，周遭众人满目的担忧惶惑，无烟帝自己倒真没怎么害怕。

不过是下凡走一遭，渡了劫他便回来继位，没渡成，那便两眼一闭就此清净。

他们已活的太久太久了，久到活着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厌倦了。

神仙又如何，主宰万物又如何，这样无穷无尽的年岁是用再多的权势与法力都填不满的空乏。

细来想想，竟然寻不到活着的快乐。

不过神仙自然不会这样钻牛角尖的，他们似乎比谁都来得随遇而安，有吃有睡，有玩有乐，不需要操心生老病死，不需要伤感生离死别，于是当这样的日子截然而止时，谁都会觉得恐惧的。

所以无烟帝并不奇怪众仙对于帝劫的战战兢兢，因为毕竟自古以来，从未有先帝可以渡过。

帝劫究竟是何物呢？

是对于天帝的考验磨砺？

每每总是寻到当下帝王最最的软肋，舍不得的要你舍得，放不下的逼你放下。

然后又如何呢？

变得无念无欲？变得摒弃一切？

这样就能成为真正的帝王？

无烟帝不明白，想来所有的先帝也都不明白，但是无烟帝不在乎，他觉着自己没有什么舍不得，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亲眼所历对于奉罗帝与魔域的那场纠葛在无烟帝心里虽有些小小的微波，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明白那些生死相随的情，至少在他眼里，这些都是虚幻的，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于是，他洒脱的投下了凡尘，他知晓金姣在他之后随了下来，可是无烟帝并未觉得有多感动，他甚至觉得金姣这么做真是不聪明的。

无烟帝带着凡间的肉胎与魂魄落入南海之中，浮浮沉沉之后，陷入了沉睡。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南海由海变成了江，由江变成了河，由河又变成一座小小的像池塘一样的湖。

湖在一座小山丘上，山丘下住着人家。

湖水十分清澈，却看不见底，自然也从未有人发现那座湖底睡了一个人。

无烟帝是在一个宁静的夜里醒来的，不，该是醒来的只有他的魂魄。

他望着那颤动的粼粼波纹，不明白已是今夕何夕。

他的魂魄和肉身并不怎么听他的指令，他努力了一阵，才好不容易让自己的魂魄游离出肉身，慢慢探出了湖面。

这虽是一片罕有人迹的荒山村野，但无烟帝还是十分好奇的张望了许久。

自此，每到夜深人静月色当空，偶尔会得见一绝美的莹彻幻影立于湖面，静立凝望，如雾如荧。

许是还未熟识这人间险恶，又或是久居仙界掉以了轻心，直到这惊异的异象引来了窥伺者，无烟帝仍是有些混沌的忘了隐匿自己的踪迹。

一来他还不太能掌握自己的魂魄，二来他觉得也该是有个人来将自己唤醒了。

于是，无烟帝遇到了他个少年。

在此之前，无烟帝其实已认出了金姣，他变了模样，但自己仍是认得。

他将自己带出了湖底，虽是没有了记忆，但还是直觉的就将他交予了一个少年保护。

金姣被一箭丧命，其实是回到了天界。

肉胎是沉睡的，魂魄却是清醒的，无烟帝其实什么都知道的。

当然，他也见到了乔装打扮的墨璃。

墨璃的心思不难猜，他怨自己。这个怨说来有些牵强，却是墨璃打小的心心念念。

奉罗帝是墨璃的恩师，是比自己这个有血缘一脉的亲弟弟还要亲厚的感情。当那个人离开了，墨璃那满腔的伤心总要寻个发泄的出口，他寻到了无烟帝，无烟帝也不在意，恨就恨吧。

就算他在自己下了凡尘还诓骗在天界守着金身的雪尘，然后让倪荒有机可乘的将雪尘打至重伤，无烟帝也不怪他。

这也算一种劫数吧，无烟帝想，那便一起渡了好了。

倒是那个人间的少年，让无烟帝很是好奇。

他明明怕自己，却还是咬着牙跛着脚的背着自己一路的逃。无烟帝倒未同墨璃忘忧一般琢磨他究竟图些什么，他只是在猜想，他什么时候撑不住能把自己丢下。

这逃难的路不好走。

甚至可以说是崎岖而危险的。

无烟帝知晓自己的灵气有多重，那前赴后涌的鬼鬼怪怪竟没将那孩子吓倒，无烟帝很是吃惊。

不过其实也不能说没有吓到，他还记得第一次那孩子见了鬼的模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哎哎的哭，然后还是拖着自己撒丫子的跑，跑的鞋子底都磨穿了仍是不敢停脚。

两只小脚起了一排的泡，那孩子一边嘶嘶的叫，一边抹了眼泪，拿草垫了又继续走。

一路翻山越岭，一路风霜雪雨。

那诡异的天色因为缺了天界的主宰而不断的阴晴不定忽好忽坏。可是这期间无烟帝却从未湿过衣裳沾过泥巴。

那个傻孩子明明自己被雨淋的眼都睁不开了，却还是举着芭蕉叶为自己遮着头脸。

睡的是破庙，盖的是杂草，这一路所吃的苦头，就连无烟帝到后头都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那心里酸酸涩涩的感觉，难道就是所谓的心疼么……

33.无烟的记忆（2）

仔细想来，这孩子的运气还真是不错的。前有狼后有虎的，竟也被他这么混到了京城。

无烟一入玲珑阁，便感觉到了那位少年老板身上深厚而熟识的灵气。是玄冥帝君坐下七君的首君──天卿星君。

这位星君却是正宗的肉体凡胎，只是入轮回的时候怕是掠过了孟婆汤，一身的法力半点没漏。

无烟帝想，没想到墨璃为了自己这次的帝劫在久久之前就开始费起一番功夫来了。

果然，墨璃也来了京城，三番两次的同叶灵犀亲近起来，之后竟还送了他一张符。

这张符其实真是好东西的，自己的灵气在天界是法力，在凡间就是祸根了，引来铺天盖地的妖魔不说，心有杂念的人也来惦记。

不过这符若是早些时日送，还真不错，但偏偏赶在雪尘下凡来寻他前封了他满身的气息，害的雪尘绕了好大一圈，还险些让叶灵犀和他被那傲因小怪捡了便宜！

说起那傲因小怪，无烟帝当日还真是有些震惊的。

这孩子对他好他是晓得的，但这孩子都要死了还这么护着自己，无烟帝真是没想到。

凡人是什么，七情六欲才是凡人。

短短百年不过过眼云烟，惜命爱命人之常情。他这般日日守着自己当自己活人对待，无烟帝讶异之余难免也有些莫名的。

神仙皮囊是好，但无烟帝不信他就是看上了自己的模样。挂心一次两次倒罢了，真要次次如此，这是要多大的执念才能办到？

而当那傲因小怪差点就这么要了他命的时候，无烟帝没想到自己心中上了火气。

是的，他有些火了。

这人是傻的还是痴的？

摆明了那东西就是要吃自己了，你留着难道就抵挡的住？

聪明人就该先跑了才是吧，真要舍不得搬了救兵才回来也总好过留着等死的强。

幸而最后虚惊一场，不过自此后，无烟帝对这傻瓜倒真上了心。

无烟帝想自己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骂他一顿才好。

然而傻瓜若是学的会精明，那聪明人怕都能成仙了。

才不过几日的光景，就又来啦一次。

这一次，无烟帝是真有些怕了。

雪尘失了职，帝江鸟挡不住，那一根筋的傻孩子遇上那九头怪鸟竟满当当的以为自己能顶天立地呢，还一个劲的在那儿负隅顽抗。

无烟帝只觉早已失了觉的心前所未有的飞跳起来，“砰砰砰砰”的直砸的他脑门心子疼，疼的忍不住想睁眼，想说话。

他当下就觉得，要是自己不醒，说不定面前这小人就真的要这么一命呜呼直奔黄泉了。

于是他醒了……

无烟帝夜深人静的时候，其实也暗暗的思量过自己醒来后要做些什么。

他没想着要对付墨璃，墨璃心里有气，那便让他出出气吧，他派了天卿下凡就是要龙珠的，给他就给他了，即便倪荒拿了龙珠又如何？

无烟帝甚至连阻挠倪荒夺位计划的念头都懒得有。只能说自信的人，必自负。

说真的，无烟帝不怕什么“帝王之契”。他初时就像是陪着倪荒在玩，随着那命数走着，老天爷既然都安排好了，他作甚要反抗。

在这之前他甚至觉着，若只是倪荒篡位，这帝劫也太好渡了吧。

难道不过杀一个倪荒，来凡尘兜兜转转一遭，这帝位便会坐的比从前更稳？

他想了许多许多，但这许多许多里都不包含一个叫叶灵犀的小家伙。

无烟从起先的怀疑，到好奇，到想不通，再到“他也算对我不错，等之后还是要给些奖赏的”然后是“不知道他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还是下辈子投身皇家做个真正的金枝玉叶呢？”

最后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真想好好骂一顿，不知道这脑袋瓜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人这么笨，一定要好好看着，搞不好一不留神又要惹上什么野鬼恶魔的。”

他心心念念的想着这些的时候，根本就连自己都未发现，他是有几百年？几千年？或是几万年没有焦心、生气、烦躁这样的感觉了呢……

直到无烟帝睁开眼，对上那双圆圆的眼眸，那积郁了满肚子的怨气瞬间便化于无形了。

手在脑袋还未反应时便已捞起那人抱在了怀里。

他只说，“我一直都想这样摸摸你……”

是的，这个让人操心的傻瓜，只想让人好好摸摸，然后搂在怀里，不再放开……

心疼，心酸又心悸……

这就是动心了么……？

无烟帝明白了。

无烟帝对他说，“我以为我不需受这七情六欲之苦，却发现冥冥之中未必有不变的定数。”

“原来一切皆逃不过一个缘……，一个变……”

而看到叶灵犀满眼的惊奇，满眼的不敢置信，又忍不住高兴的模样，无烟帝只觉心里头像被搅成一片的难受。

他这全心全意的对自己好，自己不过说了两句好话，他就感动又惶惑，像是从未预计到会有回报一般。

怎么会有人傻成这般呢……

傻的让人都不忍心再放开……

无烟帝动了将他要带回去的念头。

34.无烟的记忆（3）

这个念头说出口的时候，其实无烟帝心内也是一惊的。

“跟我回去……，我带你看湖海大川，崇山峻岭，带你看世间最美的山山水水，最勇猛最威风的飞禽走兽，带你看最神奇最美妙的奇景异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