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灯光在古希烈刚毅的脸庞明明灭灭,虽知自己九死一生,古希烈的表情却极平静:“我在弹劾前已打点好身后事,不劳殿下费心。此地不宜久留,先生请回吧!”
“大人的忠义可昭日月,在下佩服。”墨以尘恭敬地向古希烈行礼,说道:“在下告辞了。”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身后忽地响起古希烈的声音:“墨先生,请帮我传告一句话给秦王殿下。”
墨以尘脸色微讶,但立刻回过神来:“古大人请说。”
古希烈沉默片刻,才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臣观殿下有明君之风,虽不能看到殿下登极之日,但只要殿下能使天下太平,百姓丰殷,臣虽死无憾。”
墨以尘闻言,心头一震,声音沙哑地答道:“在下必定把大人的话如实转达给殿下,大人的理想也是我和殿下的理想。”
语毕,墨以尘行礼退下,没有人看见,在他转身之时,早已双眸迷蒙。
42.昔日柔情今何在
另一边,在康王府的书房里,聚集了叶辰夕的数名党羽,众人皆脸色沉重地看着案上那封奏折的内容,沉默了半晌,仍无人说话。
国舅兼工部尚书杜不凡咬牙切齿地说道:“叶轻霄这招太狠了,一旦成功,咱们将永无翻身之日。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将珑妃娘娘置之死地了。”
叶辰夕府中的幕僚郑武神色凝重地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古希烈不能活了,若他不死,百官会以为陛下有意纵容他,必定会继续弹劾珑妃娘娘,若再让事件发展下去,珑妃娘娘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康王殿下也会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
叶辰夕闻言,不禁轻叹:“古希烈是忠臣,只可惜为皇兄所用。”
想到叶轻霄如此待他,不禁心中剧痛。当日的三月之期言犹在耳,如今叶轻霄却翻脸无情,欲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难道……所谓的三月之期只是他拖延时间的计谋?难道他当真待自己如此无情?
思索至此,他心乱如麻,右手悄悄紧握成拳,眉梢渐渐凝起几分冷意。既然如此,别怪他狠心。
此时,杜不凡原本正在细读抄录出来的死劾内容,当他读到某一行时,忽地眉毛一挑,指向最关键的那句话:愿陛下听臣之言,召问秦王殿下,重审蓝妃娘娘遇害一案。
众人把视线移向他所指之处,顿如醒醐灌顶。
薛凌云把目光移向杜不凡,问道:“国舅的意思是用这句话把秦王殿下牵连进去,构陷秦王殿下逼宫犯上?”
沈曼以手指轻抚下巴,说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反击方法,陛下若生疑窦,便难以根除,秦王殿下只怕很难挽回。”
叶辰夕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本王立刻派人去找王凯。”
郑武闻言,立刻说道:“臣愿当说客。”
“那么此事就交给郑武去办。”语毕,叶辰夕把奏折的内容收好,说道:“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只有郑武仍站着不动,待其他人退下,他才关上房门,向叶辰夕说道:“臣有一事想问殿下”
叶辰夕随意地翻着案上的书画:“说吧!”
“若您胜了,您打算如何处置秦王殿下?”郑武的目光坚毅,字字清晰。
叶辰夕心头一震,避开郑武的目光,答道:“将来不管发生何事,请你记住一句话:勿使本王背负杀兄之名。”
“殿下有怜兄之意,但当秦王殿下得势之时,可会对他的党羽说一句‘勿伤我弟?’成王败寇,历史只是胜利者的历史,只要殿下能成功继位,自有史家愿为殿下粉饰太平。”
叶辰夕闻言,心头骤起怒意:“依本王的能力,难道只有杀兄才能登上帝位么?”
“秦王殿下是什么样的人?若不能一举成功,让他永无翻身之日,只怕他会东山再起,并不会再让您有第二次机会,而只有一死才能让人永无翻身之日。”
郑武神情激昂,声音咄咄,叶辰夕越听越恼,斥道:“你不必再说了,兄弟乃世间至亲,本王若做杀兄之事,将来如何面对天下人?只要让皇兄像叶幽然一样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不管他在朝在野,他都奈何不了本王!”
郑武知道叶辰夕心意已决,只得无可奈何地行礼退下。叶辰夕静立了一会儿,才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纱窗,望向窗外的如墨苍穹,眸中盈满悲伤。
他想起了年少时那无数个在梦中醒来的夜晚,偷偷看着叶轻霄熟睡的脸庞,感受着那浅浅的呼吸心跳,甚至有好几次忍不住偷偷吻上那薄薄的嘴唇,然后睁眼到天亮。
后来他知道,那叫欲望。他对自己的皇兄产生了欲望,并非一时冲动,并非年少轻狂,那是一种在时光长河中沉淀已久的感情,当韶华流逝,当沧海都变成了桑田,这份感情却从没变过。
从他领悟自己对皇兄的感情的那一刻,他也领悟到一个道理:得天下者得叶轻霄。
他可以舍弃天下,但唯独叶轻霄,他不愿意放手。
抬首望天,仿佛看见曾经相拥而眠的两个孩子在天空中越走越远,而他却无能为力。
越想越心烦意乱,他回身猛然扫落案上的烛台,发出一声巨响。守在门外的苏世卿闻声一颤,连忙轻唤道:“殿下……”
“拿酒来!要最烈的酒。”叶辰夕用手指按了几下额角,向门外吩咐道。
苏世卿犹豫了下,还是劝道:“殿下,喝酒伤身,不如……”
“少废话,快拿酒来!”叶辰夕不耐地吼道,又扫落了一鼎香炉。
苏世卿不敢再劝,只得领命而去。
离开康王府的书房后,薛凌云觉得心里一阵窒闷,决定到外面散步。他挑着灯笼,在康王府外慢慢步行,迎着微凉的夜风,却无法拂去心里的闷热。
走到这一步,大家都已无法回头,在这场没有刀光的战争里,只有一方能笑到最后,而他和墨以尘,终究不能站在同一条线上。
昔日的片段在脑海里浮浮沉沉,他想起了那一年,当他走进紫韵府时,看见了爬上屋顶捡毽子的墨以尘,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紧张地命令墨以尘站在原地不准乱动,自己飞快上了屋顶,直至抓住墨以尘的手那一刻,他才如释重负。
想到此处,他的唇畔不禁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忽有一阵脚步声掠过耳际,他回过神来,透过灯光望向前面的人,对方正挑着一个紫花灯笼缓缓向前,肌肤白皙,眉目如画,正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他的呼吸一窒,停住脚步。正在沉思的墨以尘感觉到前方的视线,回过神来,抬首望向薛凌云,面露讶色,不禁停住脚步。
两人沉默半晌,直至一阵狂风袭来,把他们手中的灯笼吹得摇摇欲坠,薛凌云才打破沉默:“我们到那边坐一会吧!”
墨以尘顺着薛凌云所指的方向望去,正是一处断桥,他轻轻点头,和薛凌云并肩而行,坐到断桥边,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凉风。
“凌云,我有一事相求。”墨以尘转脸望向薛凌云,轻声说道。
薛凌云闻言,声音忽地冷了下来:“如果是为古希烈一事,你不必再说了。”
墨以尘心下一沉,却仍继续说道:“他是忠义之臣,不该有此下场。”
“他的下场并非你我所能决定的,此事关系到皇家的体面,他若不死,陛下和珑妃娘娘颜面何存?”薛凌云把目光转向断桥下的湖面,那里倒映着他和墨以尘的影子,却是貌合神离。
“他所奏之事真相如何,你我心中有数。他为了世间公义,宁愿付出性命。你曾是锦衣卫指挥使,难道可以眼睁睁看着忠魂埋冤狱?”
“他是秦王殿下使用的一枚弃棋,把他送上断头台的并非陛下,也并非珑妃娘娘,而是秦王殿下。”薛凌云辞色冷然,字字决绝。
墨以尘怔怔地望着薛凌云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你必定以为我在掩饰,但我还是要说,秦王殿下并不知情。”
薛凌云的唇畔泛起一抹冷笑,说道:“古希烈与珑妃娘娘素无仇怨,即使为了世间公义,何需用死劾?而且他弹劾的时间不早不晚,正好在陛下的身体大不如前的时候。若扳倒了康王殿下,只怕陛下便要考虑立储之事了。”
“珑妃娘娘心术不正,一朝若为国母,必定万民剥落,这就是理由。”墨以尘的神色一凛,声似秋日轻寒:“我想救古大人并非为了秦王殿下,而是因为敬佩古大人的为人,不忍忠臣蒙尘。他为官多年,所劾之人皆奸邪之辈,未曾冤枉一人。若你了解他的事迹,便会明白,救活此人,则救活了千万百姓。”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珑妃娘娘若不杀他,则自身难保,这道理我懂,你也懂。”朦胧灯光照亮了薛凌云的脸庞,坚毅中带着一丝冰冷。
墨以尘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他把目光投向在灯火中影影绰绰的湖面,看到他和薛凌云的倒影,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沉默片刻,墨以尘终于站了起来,声音在风中漾开:“凌云,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当官是为了什么?你打算拿苍生怎么办?”
凉风从湖面吹来,袅袅生凉。墨以尘迎风而立,衣袂飘飘,他的目光停留在薛凌云的脸庞,平静中带着一丝决然。
薛凌云微怔,竟无言以对。
“你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为了一宗冤狱而跑到庆王府打了楚傲柏一拳的薛凌云?”墨以尘缓缓垂下眼帘,声似幽魂夜语:“当年我虽责备你,但在我心中,却非常欣赏这样的薛凌云。”
“如果我仍是当年的薛凌云,如今早已墓门宿草,又岂能站在你面前?”薛凌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说道。
“我懂……你说的我都懂……”墨以尘握紧手中的灯笼,凄然一笑:“其实你并没有做错,我也明白珑妃娘娘不会愿意救古大人,我只是……”
他轻叹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身离开。
薛凌云心头一紧,立刻上前一步抓住墨以尘的衣袖,墨以尘停住脚步,却没有望向薛凌云,而是缓缓挣脱了他的手,继续前行。
薛凌云静静地注视着墨以尘那长身玉立的背影,心痛无声,黯淡的月光朦朦胧胧地洒落在他的脸庞,隐约可见他眸中的朦胧泪光。
月上柳梢头,朱礼提着一盏灯,把康王府的朱漆大门染得一片晕黄,也让叶轻霄那张俊美皙如玉的脸如笼云烟,让人一看之下止不住悸动。
叶轻霄扣动门环,等了片刻,便有门房来开门,那门房一看见是他,立刻神色微变,却很快便回过神来,恭敬地行礼:“奴才拜见秦王殿下。”
“本王来找辰夕,他可在府里?”叶轻霄自然不会遗漏门房那微变的脸色,心知叶辰夕已下过什么命令,却只得假装不知情,神色自若地问道。
那门房脸露难色,说道:“禀殿下,康王殿下已吩咐过今日不见客,不如您改日再来吧!”
叶轻霄心头一紧,藏在身侧的右手悄悄紧握成拳,却仍含笑说道:“本王有要事找他,不如你再去跟他说说。”
那门房不敢得罪叶轻霄,只得应声而去。
待门房到了书房,叶辰夕早已喝醉,正抱着酒瓶坐在躺椅上狂饮。苏世卿忐忑地守在门外,却又不敢入内相劝,只得焦燥地来回踱步。当他一见那门房,立刻问道:“什么事?”
那门房战战兢兢地说道:“秦王殿下来了。”
苏世卿大喜,立刻走到门边,向叶辰夕禀报:“殿下,秦王殿下来了。”
叶辰夕闻言大怒,扔了手中的酒瓶,顿时铿锵作响,酒香满室。
“他来干什么?本王此刻最不想见的人便是他,让他回去!”
苏世卿一惊,心想这样不妥,忙劝道:“殿下……”
“谁若敢让他进康王府的大门,本王就杀了谁!”一声振碎屋瓦的吼声打断了苏世卿的话,苏世卿闻声自然不敢再劝,只得对门房说道:“没办法了,你就说康王殿下已睡下了,让秦王殿下先回府吧!”
那门房听了叶辰夕的话,正内心惴惴,哪敢逗留,立刻回到大门口,神色闪烁地向叶轻霄解释道:“殿下,康王殿下已经睡下了,不如您暂且回府吧!”
叶轻霄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原已紧握成拳的右手又再紧了紧,却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本王先进去等一会吧!若他待会不醒来,本王就回去。”
说罢,正要进门,却被门房拦住,那门房情急之下立刻跪地,哀求道:“殿下请先回府吧!康王殿下说了,若谁让您进了这大门就杀谁,请殿下开恩。”
叶轻霄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只觉得心口灼灼作痛,几乎喘息不过来。他暗暗吸了一口气,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得无奈地说道:“罢了,既然如此,本王还是回府吧!”
语毕,他转身离去。朱礼立刻紧跟在他身后。
叶轻霄一路上面无表情,甚至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几乎无法迈开脚步。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晃了一下,朱礼立刻上前扶住他,担忧地说道:“殿下,您可是身体不适?”
叶轻霄疲惫地摇头,转目望向远处,只见灯火绰绰,不知哪里传来笛声,声音似孤雁长鸣,让人愁肠百转。道旁落花缤纷,洒了一地残红,更把他的两袖染满花香。
他忽然自嘲一笑,或者这就是天意,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上天替他作了决定。而他,根本无力违抗。
他站稳了脚步,挣开了朱礼的手,说道:“本王没事,走吧!”
长路寂寂,只有一盏孤灯独照,却无法照亮叶轻霄那一片死寂的心。
当书房里渐渐听不到声响,苏世卿便走到门边,试探地唤道:“殿下……”
里面没有回应,想是叶辰夕睡下了。苏世卿不敢唤下人来收拾,只得自己推门进去。
叶辰夕已醉得一塌糊涂,正卧在躺椅上入睡。苏世卿把他扶好,为他盖上锦衾,正要去收拾一片狼藉的地面,却被叶辰夕抓住了右手,耳边响起叶辰夕的喃呢细语:“轻霄……轻霄……你为何如此待我……轻霄……”
苏世卿无奈地摇头,叹息道:“既然这么在乎他,为何又不肯相见?臣怕您总有一天会后悔。”
叶辰夕沉浸在梦中,根本无法听见苏世卿的话,仍然温柔却悲恸地喃呢着:“轻霄……轻霄……”
那深情的呼唤,一夜未歇。
翌日,当叶辰夕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他努力去回忆昨夜的事,只记得自己因为失意而狂饮,然后便一片空白。
他洗漱完毕,开始吃朝食,苏世卿守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叶辰夕见状,问道:“你可是有话要说?”
苏世卿原本还在犹豫,如今听到叶辰夕发问,他便说道:“昨夜秦王殿下来找您,但您喝醉了,说不想见秦王殿下,让门房把他打发了。”
叶辰夕微怔,随即放下竹箸,说道:“以后若本王喝醉时再说这样的话,全部不能当真,知道么?”
苏世卿心道果然如此,于是恭敬地答道:“是,殿下。”
叶辰夕想了想,又再说道:“你去准备一下,本王待会要去一趟秦王府。”
苏世卿应声退下,但刚走到门口,便见郑武神色凝重地走进来,苏世卿向郑武点头打招呼,脚步却未停,很快便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