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泛军事化管理的盐碱湖区里,建连日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新年。因为军区总部认为从繁重的军事训练和巡逻中,抽出整整一个星期来准备建连日的娱乐活动是凝固军心的好办法。
——同时还能让士兵们忘掉平时的劳累。
我站在食堂门口,眯起眼睛打量起食堂内部的装饰。
军绿色的墙壁上挂满鲜艳俗气的红绿色彩纸链,不知是金箔还是涂铜的小花点缀在彩纸之间,每一朵小花上都粘着米粒大小的彩灯。平时白色的桌椅也铺上了浅紫火红格纹的桌布,椅子上则搭着浅绿色椅垫。
“机械之魂啊……”我揉着额头,感到两侧太阳穴突突跳动:“这就是连队的‘传统装饰’?”
昨天萨沙忙到半夜才回宿舍,见到我就开始吹嘘起食堂已经被布置得无比漂亮,保证能让我高兴起来。
于是我一直想着这件事,凌晨六点就起床,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萨沙口中“充满连队光荣传统装饰”的食堂。
“你来得真早,政委。”格里高利的声音冷不丁从我背后响起。
“是啊,这食堂……布置的不错。”我违心的对格里高利说。
格里高利平板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上一次我看到他这样的笑容时,格里高利正好从旧衣服里翻出3个通用币。
“这是一个纪念仪式。”格里高利郑重的说:“连长对我说起过104连的历史。”
凌晨6点的食堂还没开饭,我选了一张看上去不那么艳俗,铺着纯色深红椅垫的椅子坐下,示意格里高利也过来。
格里高利迟疑停下了脚步:“政委,我不能坐那个位子。”
“那是一个富有纪念意义的位子。”格里高利用崇敬的眼神打量椅子:“那是纪念第2任被暴徒热熔枪烧死的连长的座位,红色椅垫代表他为连队做出的牺牲,宴会时要在椅子前浇上那位烈士生前最爱的烈酒。”
我腾的站起来,指着周围浅绿色的椅垫:“那浅绿色的椅垫,难道是纪念在水里淹死的?”
“政委,你真会开玩笑。”格里高利依然是那张冰块脸:“因为浅绿色的椅垫最便宜。”
“绿色的彩纸代表这支连队曾经远征过蓝藻沼泽,红色是战士的鲜血。金箔小花代表了荣耀和希望。”格里高利指点着墙上的装饰,又向我介绍桌布:“浅紫色是早晨的云朵,火红是夕阳,格纹代表104连每一天为保护人民组建的安全网。”
“我还以为104连前身是起义的印染工,起义的契机是染料车间爆炸。”我默默的想着。
“哦,还有那个。”格里高利指着食堂中心的大长桌。我顺着格里高利的手指看过去,长桌上摆着许多如围巾手套之类的小玩意。
最显眼的是放在顶部的一个布偶,人偶的眼睛是两颗黑扣子,头发是黑色的粗毛线,五官根本看不出什么样子。
人偶身上披着一件和我身上款式差不多的文官斗篷,还戴着文官专用的船形帽。我心中突然涌出不祥的预感。
“这也是传统活动。”格里高利说:“每个士兵都要为最好的战友做一件手工艺品,先摆在食堂中心展示,等到晚宴时再送给对方。”
“但是没人告诉我!”我有点着急:“我还没准备!”
“文官是不需要做这些的。”格里高利说:“这项活动只限于‘士兵’参加。”
气氛凝重起来。我的心情变得低落了。
文官和士兵之间的隔阂,依然难以消除,哪怕在104连也一样。
抱着这样的心情,整个白天的庆典活动也变得没有什么乐趣,唯一感到高兴的是,萨沙在泥浆摔跤比赛(这也是连队的传统活动之一)中夺得了冠军。
“政委,你看,我赢了!”萨沙带着满身泥浆一把抱住我。我勉强的笑笑,用怜悯的眼光打量着倒在泥浆池中人事不省的格里高利。
“连长,格里高利没事吧?”我有点担心的问萨沙。
萨沙抹了一把被揍出来的鼻血:“当然没事!我已经叫尼古拉去帮忙了。”
我从眼角的余光看到尼古拉用靴子装满泥水泼在格里高利的脸上,一阵恶寒。
我在宿舍里换下沾满泥浆的衣服,正好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政委!”萨沙砰砰的敲门:“现在食堂里有好东西吃!”
“我……也能去?”我的声音发抖。莫德萨拉男爵伊凡,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来就没有这样不自信过。
萨沙的声音更大了:“你是我重要的战友,104连的一员,为什么不能去!”
我砰的一声打开门,向外开的门板正好撞在萨沙的脸上。萨沙捂着鼻子倒退了两步:“政委,你在生我的气吗?我不该把泥浆弄到你衣服上的。”
“绝对没有。”我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眼眶发热。
庆祝建连日的宴会比平时丰盛一些,供应3种不同口味的合成肉类,以及高级军用干粮。饮料除了过滤水外甚至准备了两三种酒类。
萨沙一杯接一杯的喝着烈酒。他喝完一杯,立刻吃下一大口沾满辣椒的肉卷,满脸通红问我:“政委,你不来一杯?”
“我酒量不行。”我撒了个谎,真正的原因是104连准备的烈酒简直像热熔枪的燃料,喝下去简直全身的内脏都会燃烧。
萨沙打了个酒嗝,指着食堂中心的那堆礼物:“政委,你看到最高处的那个娃娃没有?”
早看到了,简直像放在火刑柴堆上的受难者。
“那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萨沙笑起来:“政委,是不是很像你?”
如果我长成那个样子的话早就被当成怪物烧死了。
“政委,你的围巾手套都比我们武官好。”萨沙像喝水一样,干掉了满满一杯烈酒:“于是我做了和你一样的娃娃。”
“政委,你是我最要好的战友。”萨沙两眼通红:“你对我那么好,没有人能比得过你。”
“只是最好的战友?”我问萨沙:“没有更进一步的?”
萨沙挠挠后脑:“还有比战友更好的关系?”
“没错。比任何关系都要好。”我鼓起勇气:“愿意长久的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我不明白。”萨沙为难起来:“政委,我没你那么会说话。”
萨沙握住我的手:“政委,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只能这样说了。”
“那我以后叫你萨沙怎么样,连长?”我脱口而出。
“这个……我本来叫亚历山大啊。”萨沙露出不解的神情:“有什么意义?”
“重要的意义。”我握着萨沙的手:“非常重要。”我早就想这样称呼你了,连长。
萨沙突然走到我面前,亲吻我的嘴唇。我幸福的颤抖起来。
接下来,萨沙通过舌头,将一口超辣肉卷送进我的嘴里。
舌尖上像着了火,我惊慌的咬了下去,血腥味充斥着口腔。
“呜……”萨沙推开我,伸着舌头喘气:“政委,我这是学你!你为什么咬我!”
我当初可没有喂你这么辣的东西!
尼古拉与小花
104连的士兵们每个月都会烦恼一次,那就是占用休息日的内务清洁时段。那几天,洗手间总会被占满,清洗舱超负荷运转。士兵们平时换下来的,沾着油污汗渍的脏衣服床单在清洗舱前积压成小山。
“伊凡,你是不是没有穿过衣服?”人来人往的食堂中,萨沙冷不丁的发问。
我差点被喉咙里的饼干噎死,喝下整整一杯水后才缓过气:“萨沙,你在说什么!”
“这个,我感到很奇怪。”萨沙用手指摸着下巴,皱起眉头思索着:“我积压的脏衣服都有五六套了,但是伊凡你一件脏衣服都没有。”
“因为我的衣服不怎么容易脏。”我回答道:“并且我经常用清洗舱。”我用面前的勺子舀起一些肉汁,浇在袖口上。深褐色的肉汁在袖口上滚动一阵,然后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纷纷落在桌子上。
文官制服由自我清洁织物裁制,能分解大部分普通的污渍。
“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你用过清洗舱。”
“萨沙,你可以晚上把衣服放进去,设定清洗时间,早晨自动烘干。”我拿过叉子蘸着肉汁,在桌上写下二十行左右的高等语命令:“照着这个念一遍就行了。”
萨沙摇摇头:“老子讨厌念咒。”
“你应该把衣服给我的,萨沙。”我说:“我破解过清洗舱的程序,让它同时洗40件衣服。”
就在萨沙带我回宿舍时,我听到尼古拉和格里高利的寝室里传出争吵声。我立刻向萨沙做出表示安静的战术动作,让他把耳朵贴到墙上。
“这是违禁品。”格里高利不紧不慢的声音。
尼古拉情绪激动起来:“但是,没有规定不能把它带进宿舍!”
“但是规定里也没有允许把这种东西带进来。按照军规,没有提到便为禁止。”
“格里高利,你不能这样,求求你……”
“我要告诉政委和连长。”随后是格里高利穿靴子的声音。
“等等!我每个月给你2个通用币。”尼古拉尾音明显上扬:“整整2个哦。”
格里高利穿靴子的声音瞬间停止,他慢吞吞的说:“两个半。”
“成交。”尼古拉拍拍手:“格里高利,过来给我捏捏肩膀。”
萨沙的脸色无比难看,他大吼一声踢开了寝室的门:“两个混蛋!你们带了什么东西回军营!”
尼古拉和格里高利都呆住了,我看到尼古拉的手里捧着装满土的萝卜罐头盒,盒子里种着一株粉红色的小花。
不愧是杀手的素质,格里高利嗖的一声指着尼古拉:“政委,连长,尼古拉把野外不明生物带回营房!”
萨沙沉着脸,狠狠敲了敲格里高利的脑袋:“你们刚才说的话老子都听到了!不准说谎!”
尼古拉小心翼翼的将种花的罐头盒放在床前的小桌上,揉揉眼睛换上可怜表情:“连长,我不是故意的……”
我十分清楚尼古拉这种表情!撒谎的前兆!
“尼古拉,你应该知道,营房里是不能带废土物种回来的。”萨沙明显被尼古拉骗到,声音也没有之前那么凶恶:“告诉连长,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尼古拉指着小花:“我在家里的时候也有这样的一朵小花。连长,你相信我,这种花没有毒性,也没有沾上辐射变异……”
萨沙迟疑起来:“是吗?但是营房管理条例里规定不能带废土物种。”萨沙拿起罐头盒就往外走:“尼古拉,你放心,我会把它好好丢进焚化炉的。”
尼古拉突然嚎啕大哭,死死抱住萨沙的腰:“连长,求求你,不要烧死娜塔莎!”
“别抱老子的腰!”萨沙满脸通红,脸上肌肉抽动强忍发笑:“老子最怕痒了!”
尼古拉根本没有没有理会萨沙,而是把脸埋在萨沙后腰大哭,擦了不少鼻涕口水在萨沙的军服上。萨沙最怕痒的地方正好被尼古拉抱住,没有力气甩开他。
“你喜欢花?”我突然问尼古拉。
尼古拉点点头,仍然没有放开萨沙。我叹了口气,伸手从萨沙手里拿过罐头盒。
“伊凡,做得好!”萨沙向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马上烧掉!”随后又不由自主的陷入狂笑。
“我不会烧掉它的。”我微笑起来:“我也喜欢花。”
我认识这种花,在核战前,它是贵族花园中的边角点缀。出于它惊人的生命力,园丁们经常当做杂草拔掉,防止它们侵占脆弱名贵花朵的养料。
讽刺的是,核战后这种低贱的小花竟然活了下来。
“尼古拉,放开连长。”我说:“我向机械之魂发誓,绝对不会烧掉这朵花。”
尼古拉慢慢的放开萨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萨沙立刻蹿到我的身边:“伊凡,你救了我!”
“你在哪里找到的这朵花?”我问尼古拉。
“在巡逻的路上。”尼古拉说:“娜塔莎太可怜了,孤独的在冻土里面瑟瑟发抖。我救了她,让她住到罐头盒里。”
我摸摸尼古拉的头:“你做得不错。”
“伊凡,你在说什么!”萨沙咆哮起来:“我们是老兵,要给新兵做榜样!”
“但是——”我转了口风:“娜塔莎现在也很孤独。你知道吗?”
尼古拉眨着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我。我继续说:“你把她从自由的野外带到这个金属的监狱里,你认为她会快乐吗?”
“这个不是监狱!”尼古拉辩解着:“罐头盒里面的土都是我精心选出来的!”
“听我说,尼古拉。”我敲着罐头盒的外壳:“你明明可以在安全的避难所里做技工,不需要在危险的军队中任职。但是,你宁愿谎报年龄,来军队里,是为了什么?”
尼古拉抬起头:“是……为了自由。”
“我和你一样。”我叹了口气:“我可以在神圣遗物协会里得到一份工作,舒舒服服的坐在研究所中。但是,我主动要求随军,也是为了奔跑在野外的自由。”
“娜塔莎也一样。它不喜欢人工设定的土地,人工的光照。只有野外才是她生存的地方。”我轻轻抚摸着尼古拉的背脊:“别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带着尼古拉走出军营,来到巡逻时经常经过的小河边,选了一处向阳的河滩,将粉色的小花慢慢移植到河滩的松软泥土中。
“相信我。娜塔莎不会死。”我劝尼古拉:“她是勇敢而野性的废土花朵。在废土上生存的每一个生物都必须适应着一切,不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尼古拉,你必须明白这点。”
尼古拉懵懂的点头,我从他眼中看到了勇敢和坚强。
离开河滩的时候,我回头看着那朵在风中摇曳的小花,暗暗向机械之魂祈祷。伟大的机械之魂,请保佑她坚强的活下去。
核废土难得的春天又来到了。
我带着萨沙他们来到河滩边。河滩边到处绽放着粉色的低矮花卉,绵延开来像一片地毯。
尼古拉惊喜的跪在地上抽泣着:“娜塔莎……”
“伊凡。”萨沙和我肩并肩躺在花丛中,仰头看着碧蓝色的天空:“你是个好人。”
我伸出手挡住阳光。透过指缝,我看到微风吹起飞舞的粉色花瓣:“那,萨沙,你喜欢我吗?”
“喜欢?……”萨沙喃喃自语:“是什么意思?”
我翻过身抱住了他:“就像现在这样。你和我,都彼此把对方当成最重要的人。”
我将头伏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