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服少年脚上精致的黑色软鞋踏在炽热的灰白盐碱地上,有一种不真实的美感。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很高兴,眉头微微皱起。
这是我16岁授爵时留下的立体影像。那次我的男仆没有给我准备黑色的山茶装饰领口,让我整整一天都不高兴。
可是现在,我身上浸泡着充满盐分的洗脚水,在炽热的太阳底下晒得快要断气。往昔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萨沙一开始吓了一跳,后来慢慢的打量起全息影像来,又对比着我的脸仔细看了一阵:“这个人和你……”
“这是我16岁时拍下的东西。”我苦笑着:“那时候我刚刚受封男爵。”
“真的是你吗?……”萨沙盯着我看了半分钟,然后问我:“你16岁时这么矮?”他在全息影像前比划了一下:“我16岁时已经比这个玩意高一个脑袋了。”
我叹了口气,关闭了全息影像,将小盒交给萨沙:“连长,你拿去交给神圣研究会。”
过去的好东西,不值得我再留恋。
“等等,政委。”萨沙叫住了我:“你现在和我一样高!而我16岁之后就没长个子了!你们贵族是用什么法子增高的?”
“基因核心重组排布离子轰击炉。”我故意用高等语回答萨沙。
萨沙揉着长满金发的脑袋:“别用高等语对老子说话!”
第一课
“一个罪恶的贵族……”高大的军人,布琼尼连长猛的拉开我的文官斗篷,系带在他的撕扯下崩断了,像蛇蜕下的皮一样落在地上。
宽阔的训练场上,整个连队的士兵木然的看着这一切。
我惊慌的后退,布琼尼却拽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前拉。他的手劲大得出奇,我听到发根痛苦的呻吟,头皮就像被无数的针刺入一样。我跌跌撞撞的被布琼尼拖着头发,在两列整齐的士兵间狼狈前进。
“看看,这就是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少爷——”布琼尼把我的齐肩黑发像挽缆绳一样在手腕上缠了两圈,用力往前拉。他低沉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耳膜:“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
我感到衬衫被撕开了,赤裸的肩头暴露在微冷的晨风中。布琼尼拽住我的头发,强迫我站起来,在整个连队的士兵面前展示肩头上的银白金属片,神经破坏探针,奴隶的象征。
布琼尼恶毒的笑着:“你们看到这个人肩膀上的小玩意了?这是贵族们之前折磨我们的枷锁,现在用在了他们身上……”
我低下头,全身颤抖起来。屈辱像风暴一样吞没我的灵魂,我感到核聚变般的愤怒和恐惧燃烧着每一寸神经。
布琼尼狠狠的给了我一个耳光。我顿时眼冒金星,鼻腔里涌出温热的液体,泪水不受抑制的流出来。
“看啊,这个贵族小少爷竟然还会哭。”布琼尼的声音阴冷起来:“他马上就会哭得更大声了。”
这就是我的第一个连队,第19陆军连。
布琼尼连长给我的“欢迎仪式”就是把我带到训练场的中心,让所有士兵目睹他如何折磨一个刚刚加入军队的二级文官。
“让你们瞧瞧,这件玩意是如何折磨人的!”布琼尼的声音更大了,他把我推倒在地上,用靴尖轻轻踢着肩膀附近的金属片。
连接脊髓神经的金属片迅速向大脑传来可怕的疼痛讯号。疼痛像蛇一样在全身蔓延,我忍不住大哭出声,鼻涕和眼泪同时出来。
“我还真要感谢造出这玩意的贵族——”布琼尼一边说话,一边踢着金属片。他是个耐心的折磨者,每次的刺激总是隔上三十秒左右,免得剧烈的痛楚让我昏过去。
这一定是地狱。我紧紧的咬着下唇哭泣,失去所有的矜持,只有本能的嚎哭呻吟。
“住手,蠢货。”冷漠的男声让布琼尼停止了踢打。
我艰难的抬起头,从肿胀的眼睑中看到了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站在布琼尼面前。我认得他,高级监督者,叶赛诺夫。
叶赛诺夫负责管理整个盐碱湖军区的文官,把我指派到19陆军连也是他的命令。
叶赛诺夫苍白的脸上布满阴郁的神情。他看了布琼尼一眼,甩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叶赛洛夫慢慢走到我身前,向我伸出戴着黑色军用手套的右手:“你还好吗?”
我想说话,一张嘴却咳出血来。叶赛诺夫皱起眉头,从袖中掏出手帕递给我:“把脸擦一擦。”
就在我用手帕擦拭脸上的鲜血和泪水时,叶赛诺夫清清嗓子,向所有的士兵训话。
“随军文官是军团珍贵的物资,任何对他的蓄意伤害都是禁止的。你们愚蠢的连长布琼尼,因为个人的疯狂,差点杀死了一名稀有的贵族!作为破坏军用物资的惩罚,他将被剥夺军衔,编入惩戒营……你们的新连长会在明天过来……”
叶赛诺夫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楚,因为我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充满了我的耳膜。
比刚才布琼尼折磨我时哭得更加凄惨。
最后一课
我指着打开的前车盖对开车的士兵说:“是能量转换装置的问题。燃料过度燃烧导致能量过载,机械传动部分承受不起热能负荷,于是自主保护电路开启,车就动不了啦……”
年轻的士兵木然的看着不断冒出黑烟的机械,对我说:“然后呢?”
“需要传温介质导出然则过载的能量,你看到那个银白色的杠杆扭矩了吗?扭矩右边的钝圆小孔就是传温介质的导入口,介质通过记忆金属细管均匀喷洒在燃烧核心的周围,这样自主保护电路就会关闭——”我耐心细致的向士兵解释汽车停止运动的原理。
“停!”士兵向我做出一个闭嘴的手势:“你现在要我做什么?禁止用高等语解释。”
我闷闷不乐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空瓶子递给士兵:“帮我取一瓶水。”
士兵接过瓶子:“用尿行吗?”
“理论上一切的液体介质都可行。但是之前缺少对此的实验样本,没有取样和对比实验做出这样的决定无疑是危险的,最优结果选常见的液体化合物比较好……所以还是水吧。”
“听你说话我就尿不出来了。”士兵脸色阴沉的拿着瓶子离开:“我去前面的小镇里找水,你守车。”
目送士兵离开后,我坐回副驾驶座,拿出背包里的小册子写日记。
直到敲车门的声音打断我的写作,我摇开车窗,看到一张稚嫩少年的脸。
“军官先生!”少年急切的说:“请帮帮我!”
“我要怎样帮你?”
少年突然哭起来:“军官先生,请您帮帮忙……我的蛋白质凝胶被暴徒抢走了。”
他惊慌哭泣的神情让我想起逃难时为了食物和狗打架的自己。
“你应该找本地的治安官,孩子。”我温和的说:“或者,拿我的这份军粮。”我从背包里拿出吃过一半的军用干粮递给他。
少年怔了一怔,伸手接过了军粮:“先生,您真是个好人。可是,治安官会怀疑我挪用军用物资绞死我的……先生,请您跟治安官解释一下……”
小镇的道路十分曲折,我跟着少年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巷。
“这里是一条死胡同。”少年在一面墙前停住了脚步,朝我露出诡秘的笑容。
伴随着呼呼作响的风声,我脑后被坚硬的物体击中了,强大的冲击让我脸朝下扑倒在地,耳中嗡嗡作响,我下意识的去摸后脑,却摸到了温热的液体。
眼前的少年仍然是微笑的表情,翠绿的眼睛里满是恶毒:“军官先生,这就是‘治安官’的地盘。”
一名红发青年大踏步向我走来,手中的木棍还在往下滴血。
卑鄙的偷袭!我想站起来,头却痛得要命。
红发青年有些惊慌的说:“你竟然让我袭击军官……”
“不堪一击的文官而已。”翠绿眼睛的少年抱着双臂:“我看到他身上有不少值钱的玩意呢……”
我想去掏腰带上的手枪,少年敏捷的跳过来,用鞋底狠狠碾我的手指。红发青年迅速解除了我的佩枪。
“爆弹手枪!”红发青年把玩着涂成金色的手枪:“真是一条大鱼!”红发青年将手枪别在腰上,又搜刮起我的衣袋。
“你瞧瞧。”少年踩踏着我的手指:“这家伙身上的好东西不少。愚蠢的军队,竟然在这种人身上配备爆弹手枪,他连杀鸡都不会!”
爆弹手枪是珍贵的战前科技造物,小巧的子弹内填满了高爆炸药,每一发子弹都能在合金外壳上留下大洞。爆弹手枪的轻便和稀少,让军队高层选择它成为政委和文官的随身武器。
“杀了他。”少年面无表情的说。
红发青年拔出了原本属于我的爆弹手枪,抵在我的额头上,冰冷的枪口让我全身发麻。
“我听说这玩意,一枪打出去就能把人轰成两半……”
就在他扣动扳机前,我低声念出了一个控制武器的高等音节。爆弹手枪接受到我用高等语发出的命令,保险装置自动弹起,死死卡住扳机。
红发青年用力的扣动扳机,同时用枪托砸我的脑袋:“你干了什么!”
我忍受着头上的剧痛,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我宁愿让爆弹手枪变成一堆废铁,也不愿意让它落到暴徒手里。
“枪管卡住了。”少年突然发话:“你看看里面就知道。”
红发青年半信半疑的看着枪口。就在这时,我鬼使神差的念出了另一个音节。爆弹手枪的声音回馈装置得到了我的口令,立刻弹出保险装置,推动金属制的扭矩撞针——对红发青年脸上开了一枪。
被爆弹枪近距离轰击的肌肉组织,就像是用铁锤砸碎鸡蛋壳。我亲眼看到红发青年的上半身被高爆子弹轰成碎片,鲜血和碎肉溅了我一脸。
这是我第一次开枪杀人,满脸的血肉让我感到恶心和眩晕。
翠绿色眼睛的少年仍然踩着我的手指,却没有使力。
“你非常令我失望。”少年慢慢挪开脚:“二级随军文官伊凡,你的表现是我见过最差劲的。”
“你……”我小心揉着红肿青紫的手指,庆幸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
“我是你的考官,埋葬者柳托夫。”少年重新换上了冷漠的表情:“我宣布,你晋升一级文官的考试不合格。”
“你离开了应该看守的军车。你轻信一个陌生人的话。你不仅愚蠢和自大,而且有军队里最不需要的特质。自以为是的仁慈和善良只会害死你和你的战友。”
我低下头听着柳托夫的训话,身上受的伤越来越疼。
“你唯一的优点就是用于战斗的高等语非常娴熟。按照军规,你这次考试的成绩会让你降级。”柳托夫玩味的笑着:“但是,鉴于你战斗上的不错表现,我勉强给你一个试炼的机会。”
“让你的上级联系我哥哥,埋葬者马克西姆。”柳托夫像猫一样从我身边轻巧的走过:“还有,感谢你干掉了一直缠着我的红头发蠢货。”
白噪声(上)
三百尺的金属巨塔,ask中继站唯一的地表建筑,电磁振荡波形发射单元突兀的立在荒凉的废土上,远远看去像海上溺水者伸出的手臂。
“就是那个,那个铁塔!”副驾驶座上的萨沙来了精神,指着金属塔向格里高利和尼古拉解释着:“很大是不是?当初我还参加了建造它的过程。真是奇迹啊,三个月就修好了这么大的东西。”
格里高利和尼古拉不约而同的露出“连长真厉害”的表情。
“那个铁塔……”我忍不住插话,同时努力向萨沙的语言习惯靠近:“……中继站地下的建筑体积是铁塔的七倍,地下部分花了五年的时间才修好。”
Ask中继站在战争前是一所地下艺术宫殿。沉迷于艺术和享乐的贵族们,不惜一切代价搜罗精致的艺术品作为私藏。而ask中继站正是皇帝的唯一弟弟,阿列克谢公爵的私人宫殿。
不过在核战后,所谓的贵族就和硝烟一起消失了。由下层平民组成的军事机构迅速控制了失去科技造物后无力反抗的贵族,把他们当成奴隶。
而这座艺术的宫殿,也被军事机构安上ask中继站的名字,往昔放置艺术品的大厅和地窖如今堆满各种轰鸣的机器。
Ask中继站的大门紧紧关闭着。我拿出机械智慧中枢,用高等语向大门下达“开启”的命令。
绘着106军事战术连的大门纹丝不动。我试着用智慧中枢进入中继站的电磁波段,发现中继站的机械系统拒绝了我的接入。
“机械扭矩沉睡着。”我向满脸不耐烦的萨沙说:“我无法和它沟通……”
萨沙把我拉到一边,然后向尼古拉做了个爆破的手势。尼古拉点点头,从战术背包里摸出一枚热熔手雷往大门上扔。
热熔手雷发出并不大的沙沙声。手雷中的粉末状介质和空气发生激烈反应,在目标表面凝结成的炽热流体足以熔化大多数金属。
“你这样对待机械,不怕它愤怒吗?”我像往常一样对萨沙告诫:“要耐心的对待它,取悦它……”
萨沙也像往常一样回答我:“政委,唯一能和铁块对话的只有大锤。”他对我的信仰嗤之以鼻,认为和机械对话的我像个疯子。
在战前,和机械对话是掌握高等语贵族的特权。贵族们崇拜信奉机械,向机械献上无数的祭品,以此制造无数的神奇机械造物。而下层平民根本不相信机械内部寄存的灵魂。
“连长,你不能否认我能和爆弹手枪内的机械灵魂对话,让它打开保险或者自动换弹……”我不甘心的说着。
萨沙根本没有听进去。他顺手递给我一个防毒面具:“戴上它。”
金属大门在热熔的力量下轰然倒塌,黑洞洞的入口中弥漫着绿色的烟雾。我手中的智慧中枢发出了尖锐的报警声。
“通风系统的灵魂也在沉睡。”我尝试用智慧中枢和通风系统建立对话,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只好让智慧中枢寻找起毒气浓度较低的路线:“跟着我,智慧中枢的机械之魂会指引我们。”
尼古拉突然停住了脚步,小声的问我:“政委,你在说机械之魂,那是什么?”
我欣慰的觉得尼古拉模仿高等语中的复杂专有名词真是快。
于是我一边向通道里走,一边向他简单解释:“每个机械里都寄存着一个独立的灵魂,它们也像我们一样,会思考,会有各种情绪。而我,负责跟他们对话。”
“政委,那刚才的大门……”尼古拉的声音在防毒面具里听起来发闷:“它现在睡在地上,会着凉的吧。”
走在尼古拉身边的萨沙拍拍他的肩膀,随后俯下身子爆发出一阵狂笑。格里高利依然没有说话,身子却微微颤抖起来,据我推测,应该在强忍笑意。
我带着三个可恶的家伙穿过狭长的通道,到达了第一台停止工作的空气离子粉碎重组阵列面前,我细心的检查起这台足有运输机大小的巨型机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