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甜心,你终于来了!”Thatcher夸张得叫出声,两人熟稔的伸拳轻击了一下。
“讲得不错!”简洁的夸奖过后,杨路迫不及待进入正题,“这是我同事Kehong Mo,就是我一直和你提的那个。”
本就紧张的莫可闳,更是紧张得不行了,究竟“一直提”是提了些啥啊?
将莫可闳上上下下扫视过后,Thatcher哈哈笑了起来,“我认出你了!你就是第一个提问的家伙……那个问题真是该死的要命,我一直担心有人会问,所以精心准备过。不过这么久以来,你还是第一个问的人,我一时差点想不起来准备的答案是什么。哈哈哈,好久没这么紧张过了!”
“我很抱歉。”莫可闳话出口,想是不是说“我很荣幸”比较合适?
对方对莫可闳表现出明显的兴趣,拉着他问东问西。
“原来你是老Bob的弟子!”一发现共同的熟人,Thatcher的兴致上来了,“老Bob是个很优秀的科学家,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就读过他不少文章。可惜这几年都没怎么碰到他,原来他已经退休了,真可惜……”说着一脸失落的表情。
于是就从老熟人,一直聊到了Thatcher最近的研究方向上。作为某一支研究开宗立派的人物,Thatcher最近又转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他有个庞大的实验室不说,所在学校有个转基因中心,其实就是专门为他生产各类转基因小鼠。有很多数据因为并不是很耀眼,所以在他方才的演讲中并未提及。现在碰到莫可闳这么一个热情粉丝,两人一聊起来没完了。
杨路一开始还陪着他们聊了一阵子,过不久就对这两个科学狂人不耐烦了。因为眼下,他有个比科学更重要的任务——
“David,问你个人,John West这个人你认识吗?”总算交谈到了一个小段落,杨路赶紧插上。
Thatcher眯眼想了下,等到杨路提示所在学校之类的信息后,他猛然想了起来:“我不认识他!不过这个人——是个没有羞耻的混蛋!”
哇哈哈,真是大惊喜!杨路蒙中了后,心里都快笑翻了,脸上还要装出震惊好奇的表情,连连追问底细。
David Thatcher虽然脾气不坏,但毕竟一直来是人人尊崇的大牌,哪受得了鸟气。被杨路一问,便像倒篓子一样全倒出来了。
差不多是五年前,当时他手下的博士后参从某个学术会议归来,报告说他们和West实验室某个课题撞车了。
课题撞车的情况其实还挺常见的,这时候在后面发表的人就会比较吃亏。因为相同的科研结果是不能重复报道两遍的,明明是同时开展的研究,却因为发表略晚而无法得到功劳,是件相当无奈且不公平的事。
不过,学术界人士自有对策。
有一种情况,相同的研究几乎同时发表的话是允许的,不同的研究组都会被记上功劳。所以在发现课题撞车后,通常双方会默认遵循约好同时投稿、同时发表的原则,这样就不存在谁先谁后的问题了。
当时在发现撞车后,Thatcher迅速写信给John West要求双方互通进度,说好了一起投稿。以他的身份写这信,已经是纡尊降贵的行动,毕竟要争的话,对方不可能争得过他。从结果上说,他这是主动让步照顾后辈,所以压根没想过对方敢糊弄他。
在和West通信中什么都说得好好的,对方说进度有些慢,要过一段时间才开始写文章,让他再稍等一下。
结果West这话说完没两天,Thatcher就接到某个杂志的审稿邀请。
本想拒绝的他,在一看文章标题和作者后,气得立马跳起来——West居然瞒着他抢先投出了文章!好死不死,偏偏审稿落到了他手上,也真叫自作孽。
如果独自发表的话,的确发表的杂志等级可以略好些,但为了这么点好处,如此背信弃义无所不用其极实在让人鄙视。
Thatcher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火速将文章写完投出,投了个更好的期刊。同时他利用审稿的机会,将稿子拖住,编辑也不敢说什么,最多不咸不淡的催了两回。等拖得差不多了,最后写了一堆修改意见扔回去,让West那边补实验补到死去吧!
最后的结果是,他的文章比West早了两个星期发在更重要的期刊上。
在此期间,他从未去指责West的无耻背信,让West在文章出来后知道自己被反摆了一道。
此后West再怎么来求和讨好,他一概不理。
听完这故事,莫可闳目瞪口呆。
杨路则是笑到快内伤——真是坏人当得这么背也不容易,活生生演了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戏码。
总之,不要怪他落井下石了,实在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在Thatcher说完还气咻咻的当口,他很配合的将这小人如何欺骗陷害莫可闳的事情一并抖出。Thatcher这种老江湖本来是不会轻易露声色的,但之前被坑得非常恼火,一听立刻爆了,大骂起这败类。
师徒两人骂过瘾了,接了接气,Thatcher看到一言不发呆呆站在一旁的当事人,难得开口安慰起人。
“科学界这种小人不少,你正好遇上了而已。”他拍了拍莫可闳的肩,“不过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哪怕心机手段一时能得逞,这个世界,最后说话的是实力。”
被崇拜的偶像这么安慰,莫可闳只觉得再苦都值得了。
“我明白。放心,我没有失望,科学还是我的最爱。”
“好孩子!”Thatcher夸张的拍拍莫可闳,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其实你们这个年纪,受点挫折说不定是好处。太多人就是太过于顺利,看不清自己的斤两,为人太过嚣张。这辈子谁都会有落难的时候,到时候就是还债的时候了。”说着他冷笑了一下,“所以啊,碰到那种混蛋,我从来不和他们斗气。只要安心的等待,等到他们一朝失势的时候,自然有很多人来为我报仇。我活了这么久,这个经验还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杨路笑了起来,“你这个狡猾的老家伙。”
Thatcher狡黠的笑了笑,“你可以跟我们一起等。”
“哼!”杨路不满的哼了声,这只死老狐狸,明知自己等不了。
他又问了句:“如果——我是说如果,某天你的仇人落难了,你还会站在边上观看不出声吗?”
Thatcher笑了,“这种时候,我自然毫不介意的轻轻给他来上一脚。”
第二十九章:问答
东西海岸间三个小时的时差,再加上白天赶飞机的疲劳,自助餐会一结束,莫可闳就困得不行了,两个眼皮直打架。
杨路第二天下午还要担任某分会场的主席之一,他的演讲也安排在那时。需要打起精神好好应付的他,也不敢逗留太久,因此略微社交了一下,就和莫可闳一起离开了。
走在回旅馆的路上,夜风一吹两个人都被冻精神了。
看着整个人缩起来的莫可闳,杨路好想搂住他取暖,可惜只敢想想。
两人默默的走着。
“现在想想,我所经历的一切,也许并不是灾难,反而是种收获。”
忽然莫可闳冒出了这么一句,杨路扭头一看,只见他眼神晶亮若有所思。
“怎么突然这么高深起来!”杨路拍拍心口,“不是早告诉你了嘛,老天就是安排好了,要让你安安分分跟着我混,所以,你就死心跟着大爷我吧!”
不理他的调戏,莫可闳继续述说着心中凝聚而成的想法:“其实,我不是一个有生活智慧的人。很多事情,比如工作、婚姻,只是因为想做、觉得应该做,就去做了。从来没有好好去思考过,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我只是一心向着目标前进,从没有想过这个目标适不适合自己,这个目标能给我的人生带来什么。”
“七想八想什么呢,有这空你给我好好琢磨下个课题去吧。”
莫可闳幽怨的瞪了杨路一眼,“你真是……还不是你老说我太傻了,我才打算好好思考下人生。”
杨路笑了,“您老人家还是别折腾了,说你‘傻’,是指你天生傻,这‘天生’的东西要是改得了就不是天生的了。”
莫可闳气得伸脚去跺他,杨路哈哈大笑的跳着躲开。
“好了好了,不跟你玩了。唉……我是听了你老板安慰我的那些话,忍不住心想,等我到他那个年纪,我会有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与体会,来和后辈们分享呢?这么一想,就觉得有点恐慌,我都活了四十多年了,要让我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如果过了三十年,还是这副样子,那活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在混日子罢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不过,很多事情不光需要自己想,更需要站到一个高度上俯视才能看清楚。如果今天David不是处在那么高的位置上,那么他也不会拥有那些体会,更讲不出刚才那么深刻的话。反正我觉得,有什么琢磨不透的,也别瞎想那么多,先努力提升自己,等爬到山顶了,再低头看看山下风景,有什么想不通的全都一目了然了。压根都不用自己去想,道理就跑来找自己了。说白了,就是生活决定思想,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就会拥有什么样的思想。”
“生活决定思想……你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哼,本大爷的话,当然有道理!”杨路骄傲的一昂头,继续侃侃而谈,“我们的观念,全都来自我们经历过什么,我们生活在什么环境中,我们认识什么样的人。观念没有对错之分,只有狭隘与宽广的不同。所以,我总想多经历一些,多认识些人,让这些都成为自己人生的养料。”
莫可闳看向杨路的眼神变得仰慕,“原来你不是只会不正经,正经起来这么吓人呵!大思想家。”
杨路脸颊抽搐了下,“喂,把前半句给我去掉!”
“总之,我要好好努力,有一天要当个像David那样才德俱全的大科学家!”莫可闳斗志昂扬,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那我就来当个无才无德的伪科学神棍吧!”杨路同样一脸认真的立下宏伟誓愿。
“不过话说回来,你老板和我想象中挺不一样的。”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
“我原来以为他会是更……直接犀利的一个人。你不是给我说过他写信催人的故事嘛。”
那件事是这样的,也是某次会议上,David Thatcher逛海报区,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心里便惦记上了。此后时时关注该研究组的进展动态,但等了一年多也没见有新报道。
于是他就很亲切的(在对方看来很大牌的)写了封信过去,声明自己对此课题很有兴趣,非常想知道答案,如果对方半年内不做出来,那么自己就不客气的要亲自来做了,特此通知。
要知道像他那种大实验室真要做的话,快起来两三个月就做完了,收到信的人吓得要死,此事也在同行内流传开来了。
这件事看起来很狂,但再想想事先告之一声并且给予期限,真的是人品非常好的做法。也因此在莫可闳心中留下了“直爽认真”的深刻印象。
莫可闳又补充道:“没想到他其实挺有心机的,不会随便得罪人。”
“傻瓜,你以为这世界上和你一样傻到认真的人还有几个?大家都是很辛苦才混下来的,没点心机手段怎么可能?”杨路忍不住将手搭上了他的肩,心中就是有股克制不了的想碰碰他的冲动。
“嗯,我明白。其实我是说,我还挺喜欢他这个性的。”莫可闳并没有介意杨路的动手动脚,反而回他一个了然的笑容,又道:“因为感觉和你很像。”
……我擦!不要乱放冷箭好不好啊!
杨路差点一个不淡定,直接把人推到墙上去啃。
第二日下午是杨路与他人共同主持的报告专场。
莫可闳自然跑来听这场。之前他还在考虑,其他房间有两个报告貌似很有趣,是不是中间要串个场。不过第一次看杨路当主持的诱惑太大了,结果一直到结束他都没有离开过。
杨路真是个天生的交际花啊!——莫可闳再一次的感叹。
利用身为主持之便,杨路在开场前和中间休息的时候已经和两三个演讲人勾搭上了,中场休息时都讨论到了将来的合作……这家伙当科学家真是太屈才了,去竞选个议员丝毫没有压力。
下半场,杨路有三十分钟的长演讲时段,他将这两三年自己实验室的主研究项目报告了下,讲解得精彩纷呈,时时调动着观众的兴趣。莫可闳好好领教了一把什么叫“演讲的艺术”,暗下决心今后要好好向杨路学习……唉,这家伙尾巴又要翘上天了。
最后三分之一的报告内容是之前刚投出去的那篇文章。不用说,莫可闳作为主要合作者的名字太显眼了,时不时被杨路点名“表扬”,害他都有点难为情了。
莫可闳说白了就是心虚——其实在别人看来很正常,但他就有种自己和杨路之间的小暧昧被人看破了的心虚。
他有些心慌的他借着看向四周来缓解慌张,结果眼角一瞟看到了John West也坐在人群中。
明明是这么大的场子而且光线昏暗,可莫可闳偏偏看见了,而且看清了他有些发青的脸色。——不知为何,他心中阵阵愉悦。
唉,果然还是被杨路带坏了,淡定、淡定!
第三天中午王小玲的海报结束后,杨、莫二人的任务都算完结了。接下来就能带着享受的心态,听听讲座、交际交际。
两人的兴趣各有不同,加上分会场各有有趣的讲座,他们索性分开行动,各听各的。
这两天在杨路言传身教下,莫可闳学了不少交际上的小诀窍,试着独自去勾搭人——收获颇丰,大家都很配合被勾搭。搞得莫可闳生出魅力大增的错觉来。
周三的下午,也是会议的第四天,他坐在肿瘤血管学的专场中,乘着间隙随手翻阅着会议手册,看看别的会场在讲什么。
其实这几天的报告内容,反反复复看得都快背下来了。但他就像得了强迫症似的继续在看。
翻过一页,目光停驻在了某行标题上。
心中有个声音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多想只是自添烦恼。
另一个声音在说:这是那么多个日夜的心血结晶,怎能如此轻易忘记?
愣愣的望着手册,莫可闳心中一片迷茫空白。不知不觉间,房间已经暗了下来,噪杂的人群安静下来等待即将开始的讲座。
主席已经走上台,说了个笑话逗得台下哈哈大笑后,宣布开场。
莫可闳一点都笑不出来,静静的坐在哪里。
John West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言谈中充满对科学的激情,和对自己研究的热爱。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他绝对是一名优秀有爱的科学家。
观众静静的聆听着,从表情就能看出,对这严丝合缝的研究评价很高。
幻灯跑到了最后的致谢名单,看到自己的名字缩在小小的角落,莫可闳惨然一笑。然后自嘲着安慰自己,好歹还有个名字在上面啦,哪怕压根没被提到。
听众开始鼓掌时,站在最后排的莫可闳转身而去,打算在灯光调亮前悄悄离开。
就在他已经走出讲堂,门即将合上的瞬间,第一个提问人的声音传到了耳中。
愣怔三秒后,莫可闳火速反身推门而入。
杨路!
方才灯光暗,都没发现他也在场中。
莫可闳恍然大悟,难怪一向黏人的他,这次会主动提出分开行动,原来一早打算好要来砸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