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尧摸索着开灯,“今天没等我吧?”
卢咏宁看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等了。”
林尧扶着墙站了会儿,最后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呼吸吐纳从急促到平缓,眼睛定在空空如也的饭桌上,“我饿了,去做饭。”
“我吃过了,给你下碗面吧。”
卢咏宁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的关系发展到这个地步,好像从认识到上床,发生的顺理成章。因为欠债,所以一切都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之内,洗衣做饭甚至充当枕边人的角色,都打上了偿还的烙印。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传统,毫无力道的反抗,全部轻易的被那一纸协议说服。
他固执地认为他只是在尽义务负责任,等到债务还清,他就可以和林尧撇开关系全身而退,以后结婚生子,过普通人眼中正常平淡的生活。
可是直到今天卢咏宁才想明白,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用还债来逃避一切,即使掩藏在自尊心之后的自卑还在作祟,他也想坦诚布公的面对一次,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粉饰太平。
卢咏宁卧了两个鸡蛋在面条里面,浇上汤汁洒了麻油,葱花肉丝整整齐齐的摆在上面,香气四溢,引人食指大动。
林尧狼吞虎咽地把面条倒进肚子里,卢咏宁坐在他旁边,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香水味勾得他心里暗潮汹涌,不舒服极了。
卢咏宁皱皱眉头,开口说道:“吃了饭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林尧低头吃东西,音节迷糊的“嗯”了一句。
“然后……”卢咏宁把整个晚上考虑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我有事情跟你说。”
林尧抬头,嘴巴里嚼面条的动作越来越轻,他清了清嗓子,“好。”
第三十三章:爆发
季抒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房间里没拉窗帘,月光打在脸上亮堂的晃眼,四周明明很安静,脑袋里却似是有人在敲鼓,一下两下三下,节奏平缓沉闷。
他往里面挪了挪,路肖南应该是睡着了,下巴搁在被子上,头微微往枕头里面侧,月光刚好照在他的耳垂上,耳廓分明,凑近看还能瞅见上边一圈细细的绒毛,身边睡了一个人的感觉莫名的踏实。
季抒言想起那天在学校门口,西装革履的男人倚在车门边,卢咏宁一脸掩饰不住的愉悦,两人之间气氛自然动作默契,那个时候他看在眼里还有一种略带苦涩的羡慕。之后场景变成了男人和女人在咖啡屋里亲昵的肢体接触,和今天下午在游乐场看到卢咏宁只身一人,神情落寞寡欢,于是羡慕不在,剩下的只有蚀骨的苦涩被无限放大。
路肖南的眼珠子叽里咕噜转了一圈,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右手一搭,揽在季抒言的后脖颈上。
“醒了吧?”季抒言悄悄地探过头去,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下,路肖南怕痒,那块地方的肉最敏感。
“你一直翻来覆去的,怎么,睡不着?”
季抒言叹了一口气,干脆屈膝坐起来,被子踏在脚下软软绵绵的很舒服,墙上的石英钟刚走到十二点,每个月的十五十六月亮都特别圆,他咬咬牙,斜眼看向路肖南,“你以后要是敢出去找别人不告诉我,小心老子剁了你的命根。”
路肖南皱眉想了想,把季抒言扯过来两人面对面,正色,“你发现了什么,卢咏宁出什么事了?”
季抒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音,撇了撇嘴把断断续续的事实一起串起来娓娓道出,他对林尧的唾弃,对卢咏宁的惋惜,还有对自己未来的迷茫。
末了,他扯了扯路肖南的袖子,“你说同性恋是不是真的没前途?”
“怎么,后悔了,都已经下水了,就别想着再上岸。”路肖南压住他的肩把他往被子里面按,“你明天还要站一天的班,别想这么多快睡吧,卢咏宁不是女人,他没你担心的这么脆弱。”
事实上,直到凌晨两点,卢咏宁还站在百叶窗前面望着月亮发呆。显而易见,之前的谈话以失败告终,心里闷得难受,夜不能寐,就连枕边发出的轻鼾都成了扰人清梦的噪音。
换下的白衬衣堆在洗脸池上,卢咏宁走过去拎起来凑在鼻尖下嗅了嗅,衣领上清甜的香水味,原本小心翼翼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可笑的是林尧诚实的可怕,连一点剩余的幻想都毫不留情的打破了。
也罢,说清道明总比不清不楚的纠缠要好,免得日后泥足深陷,连脱身的机会都没有。
一开始,卢咏宁就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债务人和债权人的关系,用劳动偿还欠下的高额巨款。本来两个人所在的世界就是楚河汉界各不相关,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隔绝两个世界的悬崖峭壁被沙砾填平,清晰分明的分界线变得模糊不清,有了交集,此后的人生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绑在了一块,再也拎不清了。
一直以来都是懵懵懂懂,卢咏宁只记得林尧对他的好,帮他缴学费,帮他联系更好的兼职,偶尔送他去上课,甚至把空闲的房子借给他住,一切的一切都一股脑儿的堆在他欠下的债里面,变卖劳动力换成了卖肉卖感情,于是雪球越滚越大,大到他再也承受不了。
他不记得是怎样欠下这笔债的,不记得是如何签下的那份协议,不记得是从什么开始,单单做着保姆工作的自己变成了被林尧压在身下的枕边人。
直到今天,他才好不容易把缠在两个人身上的线理清,认准了心意,却被林尧毫不留情的一把剪刀剪断,自始至终都是他在一厢情愿,在胡同里绕了这么多圈,原来却是一直活在别人的影子下面。
他问林尧,是不是一整天都跟女人在一起,林尧回答说是,稍后又加了一句,“我没想到你会在那里等一天”。
卢咏宁憋了一口气继续问,“女朋友?”
林尧仔细想了会儿,措词,“前女友。”
卢咏宁狠下心,把自尊扔在地上,“那我算什么?”
林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实话实说,“替身。”
再沉默的人也会选择爆发,越是波澜不惊的海面越深埋了骇人的海啸,卢咏宁轻轻眨了一下睫毛,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握成拳,狠狠地揍过去。
“你发什么疯?”
“我他妈再不济也是个男人,落魄不到变成女人的替身来伺候你。”
两人滚在地上扭打,痛快淋漓地干了一场架,留下一室的狼藉。
卢咏宁把白衬衣扔到盆里,加水放了洗衣粉泡好,简单的把客厅收拾了一番,然后一瘸一拐的回房睡觉。
林尧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有一丝淤血,因为喝了酒还在打鼾,身上赤裸,睡得毫无设防。
卢咏宁上床,扯过盖在林尧身上的薄被,圈了一个小小的筒子,泥鳅一样溜进去,把整床被子占为己有。
天微微亮的时候林尧被冷醒了,全身蜷缩在一起,身旁的人把被子卷在身下睡得正酣,脸上光洁如常,像是完全没有经历一场昨晚的风暴。
卢咏宁打人爱打脸,喜欢把人揍成一个熊猫才舒畅了,林尧不似他,打起人来实实在在下了狠手,都往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揍。
卢咏宁转了个身,看上去很不舒服,眉头都皱在一起,嘴边不可抑制地泻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林尧摸了摸开裂的唇角,心里舒畅极了。
去卫生间上了一趟厕所,中途看见自己那身名贵的衬衣混着一件黑色的开衫泡在加了洗衣粉的水里,拎起来一看,皱巴巴的,衣领上的黄渍渗进了衣服的纹理,洁白无瑕的地方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黑色。
林尧哭笑不得,搬了个椅子到房里,坐在床前看着卢咏宁。
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人真正的发怒。
其实卢咏宁记忆中的初遇,并不是林尧第一次见到他。
第三十四章:开诚布公
那年夏天卢咏宁第一次走出大山,初来乍到,满身的乡土味映衬着这个城市的鲜亮繁华,再加上一口不算标准的普通话,形象不好,上哪儿找工作都碰壁。正是急得一筹莫展的时候,又恰巧碰上一个公司急招保安,抱着侥幸的心态去试了试,居然幸运的通过了。
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上班的地方是要求穿制服的,脱下了跟不上时代的衬衫短裤,背地里苦练说话发音,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说不上是惊人的蜕变,可是往大街上一站,三伏天的太阳照得人闪闪发光,也渐渐能融入这个城市当中。
发工资的当天领班把他拉到一边,特意嘱咐他下班了去购买两身行头,说是虽然上班的时候只需要穿着制服,可是为了公司的声誉,私底下员工的形象也不能太差。
卢咏宁心疼的从一沓钱里抽出一张红票子,大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拈着,留恋地磨蹭了两下,终于狠狠心揣进裤子口袋里,出门往批发市场走去。
挑的都是一些售卖廉价衣服的小店,做工料子实在是差,只不过款式还行,比起卢咏宁从老家带来的样式老旧的衣服,也说得上是云泥之别。再加上他是天生的衣架子,长得又好,稍微改变一下,还颇有点玉树兰芝的味道。
第二天,卢咏宁就找到了一份在西餐厅端盘的工作。
生活似乎朝着他规划预计的方向一步步发展,直到林尧第一次看见他的那天,才埋下了翻天覆地的种子。
公司食堂的掌勺师傅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和卢咏宁正巧是同乡,两人平时关系也不错,那天掌勺师傅正好有急事外出,卢咏宁就过去替了班。他手艺好,在老家的时候一大家子的伙食都是他准备的,对付一顿食堂自然得心应手。
而这个他上班的公司,老板就是林尧。
林尧在此之前有一个女友,已经分手了,可还是对她念念不忘,特别是她的手艺,胃被勾住了,就连心也勾走了,偏偏卢咏宁厨房里的本事,就和她的有三分像。
林尧循着助理的手势看过去,卢咏宁刚刚走出来,身前还带了一个围裙,脸上被烟熏得有点脏,正心疼地拍了拍袖口上被油渍溅出的一个圆点。
恍惚间,林尧觉得,不仅是厨艺,就连神态都有几分相似。
卢咏宁还在睡,眉心一直拧着没散,一张脸皱皱巴巴的挤在一起,看上去感觉很不舒服。林尧拿出一根烟来抽,有一下没一下的吸,烟圈在床头绕了绕,最后把人呛醒了。
“醒了?”
卢咏宁转了圈眼珠,最后目光盯住林尧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上。
林尧往床头柜的烟灰缸里弹了弹,自嘲,“其实我以前不吸烟的。”
卢咏宁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半躺着,安安静静听他的过往。
“后来和女朋友分手,心里太难过,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喜欢抽两口。”
卢咏宁想起昨天晚上他衣领上的香水味,又想起他说自己只是个替身,“昨天是去见她了?”
“没有,”林尧吸完最后一口烟,“是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
“喜欢吗?”
“还行。”
卢咏宁抠着被套上的苏绣花纹,心里麻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以前只考虑过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却没有想到林尧也是个普通人,任凭他本事通天,也要面对各方面的压力舆论,也要结婚生子成家立业。
林尧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说,他们之间并没有关系。
林尧在认识卢咏宁之前,是个实实在在的直男,认识他以后,也说不上是个gay,一直以来都在潜意思里把卢咏宁当成了前女友的替身,厨艺相似,神态相似,可能就连接吻做爱的动作都带来了熟悉感。精神上来说,他还是一个喜欢女人的异性恋。
卢咏宁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头到尾,他和林尧的关系都是你情我愿,没有半点逼迫,他不是女人,做不到纠缠不清,也没法哭爹喊娘的痛诉林尧的不负责任,昨晚打了一架,胸口的气散了,剩下的只有丝丝痛心和无奈。
何况此时此刻,林尧对他坦诚以待,连一点挽回的空间都没给他留下。
已经说清道明了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以前不知道也罢,知道了,就再也没法作践自己,依旧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
男人嘛,没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风过无声雁过无痕。
林尧动动嘴唇还想说什么,卢咏宁抢先截了他的话,“我先去收拾东西。”
“去哪儿?”
“总不能还赖在这儿,对你来说也不方便,欠的钱,我以后会还清。”
“这是我的私宅,没有谁知道,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卢咏宁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继续以前的关系?”
林尧撇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商场上叱咤风云,此刻倒是心虚结巴的紧。
“再见吧。”卢咏宁五指紧握,尽力克制住想要再次揍上一拳的冲动。
第三十五章:承诺
晴了几日,天上积了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太阳,昨晚起的风刮了一夜,季抒言早上起来的时候看见外面阴沉沉的,灰朦朦的天气困得人睁不开眼。
路肖南比他早起来半个小时做早餐,时间不够只能简单的准备一下,昨晚就买好的切片面包,现榨出来五谷汁,两个热气腾腾的白煮蛋,还有刚从楼下买上来的鸡蛋煎饼,季抒言眯着眼睛擦了擦嘴角,饿了。
昨日玩了一天,刺激性的娱乐项目让肌肉一直紧绷,睡了一觉起来手肘处酸酸胀胀的,季抒言顶着一双熊猫眼哈欠连天,“今天要去家教吗?”
路肖南歪着脖子看他,“上午去,待会儿跟你一起走。”
路肖南的家教时间本来一直都是安排在下午,周末的早上两人一般都赖在床上,自从季抒言找了这个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后要起来准备早餐,就干脆把时间调至与他同步。
季抒言瞅着他的脖子有些怪怪的,踮起脚来在背后戳了两下,“这儿怎么了?”
路肖南托着下巴转了转头,“可能落枕,扭到脖子了。”
季抒言幽幽地叹了口气,对着香喷喷的鸡蛋饼大吞口水,“要不你今天请假别去了。”
“不碍事,快去刷牙洗脸,吃完了就走。”
季抒言上班的时间比路肖南早,出门的时候急匆匆的也没有带伞,阴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终于下起了雨,绵绵的细雨不大,淋在身上没什么感觉,走了一段路再摸摸头顶,湿了一片,头发黏在一起紧紧地贴住头皮。
周末,这种天气路上的行人少得可怜,雨渐渐有下大的趋势,离小区没多远了,季抒言沿着屋檐一路小跑回去,对面街角那里新开了一家小餐馆,这天没什么客人,借着昏暗的光线只能看到里面坐了一个人,旁边放着小行李箱,背影有些熟悉。
季抒言慢慢停下脚步,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走近了些,看清楚了坐在那儿的人是卢咏宁。
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头发也是湿湿黏黏的,看来刚坐下没多久,面前白雾缭绕,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从林尧那里出来后就去了学校,宿舍已经重新分配,要申请得等到大三开学,打电话给王烨才知道他正在和小女友过着甜蜜的二人世界,卢咏宁不想打扰,又拖着行李箱一路走回来。
之前住的旧房子和季抒言他们租住的小区隔得很近,横过一条马路就是,卢咏宁绕着附近慢慢走了一圈,停在下面的车开走了,林尧应该是去上班了,他站在楼下望向三楼的窗户,淡绿色的塑钢推拉窗,没拉上窗帘,从外面可以看见大厅里挂了两个红色的灯笼,是年后搬家卢咏宁踩着椅子挂上去的。
这个时候天上飘起了细密的小雨,水滴沾在镜片上模糊了视线,他握拳狠狠地捶了两下墙,咬牙把鼻梁上的眼镜摘了下来。
卢咏宁的近视不深,在家的时候也是不戴眼镜的,只不过林尧说他的眼睛太招人,出门在外不方便,一定要架副镜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