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下了一下午,傍晚时分天上的乌云才全部散开,太阳描绘出最后一抹橘黄,把整片天际笼罩其中。
天地都被洗了一道,翠绿的叶尖上还在滴着水,路肖南一手拿伞一手拿菜往回走,凉亭里有出来散步的老人,拉住他问了一句,“小路啊,跟你一起租房子的那小伙子怎么了,今天看他中途一个人回来了,魂不守舍的。”
路肖南礼貌地笑了笑,“他不太舒服,就先回来休息。”
魂不守舍,路肖南抬头看了看自家的房子,里面黑压压的,窗户关得密不透风。
路肖南换了只手拎食材,指腹抚上眉间,拾阶而上。
季抒言还窝在房间里睡,浴室里洗发乳的味道还没散开,空气里掺杂了丝丝甜香,路肖南放了东西轻手轻脚地进屋,草席已经卷起来竖靠在门上,睡在地上的人蜷缩在一起,风扇正对着头吹,毛毯被他抱住夹在怀里。
房间里闷热无比,路肖南开了窗,外面的清凉涌了进来。
路肖南把风扇调小了一档,定了一个小时,重新铺开草席,把缩成一团的人抱上去,西边的夕阳打在桌角,墙壁被染成了暖黄色,气氛温馨宁和。
他悄悄地退出房,洗了澡又回来,从后面拥住季抒言一起入睡。
半夜,被抱在怀里的人是被饿醒的,季抒言坐起来揉了揉眼,脑袋里全是浆糊。
风扇停止了转动,外面已是满天星光,蝉鸣蛙声此起彼伏,下了一场雨,空气中的温度降了不少,掀了薄毯,露在外面的皮肤还起了一个个的鸡皮疙瘩。
季抒言手指抵着太阳穴,头昏昏沉沉的,他睡得死,连路肖南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还搂着他一起睡,正舒服地打着轻酣。
季抒言俯下身细细打量路肖南,月光明亮,可以看清皮肤上一层浅色的汗毛,脸上没有什么很大的瑕疵,鼻子上的毛孔比别的地方大,颧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个一个小小的坑洼,下巴附近被这几天的高强度训练蹉跎出一圈青色。
性格细心温柔又认真,在别人眼里看来不苟言笑的人,唇角偶尔也会牵出一条曲线,和路肖南在一起越久,越能体会那种沁入心脾的好,当初那种深沉的爱全被琐碎的日子磨进了血肉,食髓知味,放不开也舍不掉。
季抒言去厨房喝水,路肖南早就帮他泡好了一杯菊花茶放在那里,买回来的食材还堆在橱柜上,晚上没有开火,回房的时候顺便看了眼时间,才刚过十二点。
季抒言又重新躺下,发现路肖南也醒了。
“吵到你了?”季抒言往他那边挪了挪,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在他腰上。
“没有,是我饿了。”
季抒言又揉揉脑袋,“回来的时候怎么不叫醒我吃饭啊?”
“看你睡得那么熟,就陪你一起睡了。”路肖南拨下他的手,自己替他轻揉太阳穴,“一个下午电风扇都对着头吹,怎么,现在觉得头痛了?”
季抒言眨眨眼,打着哈哈一笑而过。
“现在心情好点了,说吧,怎么最近都心事重重的。”
季抒言不笑了,半仰起身子伸过脑袋去从上而下严肃地看着路肖南,他努力咽了口口水,“那天,就是王烨走的前两天,我们一起聚会,我出去买水进了一家酒吧,刚好在里面看到了李曜。”
“那是他的自由,与你无关。”路肖南拍拍他的脸,另外一只手还放在太阳穴上缓缓地揉动。
“可是那天的气氛太怪了,而且他被冼灏阳关在家里,怎么可能出来,我一直担心那天会不会出什么事,今天又碰到冼灏阳,说他精神有点问题,正在请心理医生。”季抒言越说越激动,身体抑制不住的往上抬,路肖南按住他的肩,拍了拍旁边的枕头,示意他躺下。
“所以你有心理负担?”
“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如果那天把他拉出来,他今天会不会就没有问题,我……”
“你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刚好,能在酒吧碰上他。”季抒言抬起头来看他,眼神闪烁不定,路肖南叹了口气,搂着他坐起来,“你到底还在担心什么?”
季抒言迟疑了会儿,缓缓地开口道出一直以来的魔障,“我一直做着一个梦,我梦见我们谁都没有向对方开口表白,一直称兄道弟打打闹闹到了毕业,你却只在我睡着了之后轻轻地说了声‘我喜欢你’,然后我们就各奔东西再也没有见过,直到很多年后,你从荷兰寄了一张请帖回来,和你印在一起的名字,就是李曜。”
他把一直缠绕自己的前世遗憾,转化成了梦境,一一给路肖南诉说。
“那是反复出现的梦境,我怕它真的会实现。”
路肖南把他拥进怀里,下巴抵在头顶缓缓磨蹭,手臂越收越紧,轻声安抚,“不会的,永远都不会的。”
42、初次心动
执念太深,终成魔障。把话说开了,心头背的负担也就没那么重,季抒言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又是休假,两个人抱在一起聊了许久,终于敌不过肚子的叫唤,半夜三更爬起来煮了碗面分着吃,汤面上浮了一层香菜,季抒言捞起一把来放到口里嚼。
正是一天当中最暗的时候,万物进入了安睡,只有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季抒言喝了一大口汤,心满意足的抹了抹嘴。
路肖南碰碰他的额头,随手把碗放一边,两人又拥在沙发上坐下来,季抒言睡饱了,现在特别精神,正瞪大眼睛找天上的星星。
半响,路肖南开口,“时间真的能让一个人改变很多,我记得你以前不好吃香菜。”
以前只有路肖南才好这口,后来分别了,季抒言才慢慢体会到了那份心意,开始把路肖南的爱好一项一项尝试,“嗯,闻着觉得味道挺香的。”
其实在真正踏出那一步之前,路肖南确实有过季抒言所担心的那种念头,也就是前世所历经的种种一切。
两人相识在大学,原本只是兄弟间的肝胆相照两肋插刀之情,不知道从什么开始,那份感情慢慢变质,最后沉淀出对同性间的爱。
路肖南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心跳的加速。
那是在学校食堂的饭桌上,大一下学期春暖花开的三月,学校公休那天阳光明媚天气甚好,季抒言在球场踢了一下午的足球,临近黄昏才给路肖南打电话约出来吃饭。
那几天暖和,空气里粉尘特别多,路肖南有些过敏,呼吸不畅,在寝室里窝了一天,接到季抒言的电话后戴了一个口罩,把全身上下都掩在黑色风衣里,施施然出门了。
那日太阳在天上挂了一天,空气里漂浮着青草的淡香,男男女女都换上了轻薄的线衫,路肖南神态自若地走在一道道怪异的目光中,远远地看见季抒言站在食堂门口朝他挥手,只穿着一件背心,外套搭在肩上,头发半湿,轻轻一甩都能洒出水珠。
路肖南吸了吸鼻子,闻到了口罩上面若有若无的肥皂香。
季抒言把衣服放下先去打饭,食堂里还没有多少人,路肖南坐下来觉得有些热,一路走过来太阳的余温全被黑色风衣吸收了,他摘了口罩,面上潮潮的。
“好些了吗?”季抒言很快就回来了,手上端了两份饭菜。
“还好,吃了药有些犯困,一天都昏昏沉沉的。”路肖南鼻音嗡嗡,揉了揉眉心。
季抒言畅快一笑,大大咧咧地把路肖南不吃的菜拨到自己碗里,再看他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神的样子,“是不是还有些发烧了,这种天,昼夜温差还是挺大的。”
季抒言说着还把手伸过来贴在路肖南头上,刚运动完出了一身汗,掌心湿润温热,指尖下的皮肤带了凉意,他干脆起身凑过来,额头相抵,四目相对。
路肖南的鼻子塞得严重,两个人靠得近,只能隐约闻到一股汗味飘过来,他不自在地想要别过脑袋,季抒言按住他的肩说了声“别动”,在肌肤相贴的地方磨蹭了两下。
路肖南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垂在两侧的手僵硬的不知往哪儿放,突然的靠近让他不知所措,一向平静的心湖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一层层涟漪。
情窦初开的少年紧张地握了拳头,食堂里的人越来越多,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变成了背景音乐,一向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泛红发热,心跳逐渐加速。虽然路肖南从小到大没有喜欢的女生,但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向,他困难地眨了眨眼,被这突兀的情感压得喘不过起来。
“没烧啊!”季抒言嘟囔了一句,坐回原处。
路肖南松了一口气,懊恼的拍了拍额头,看着外面绚烂的黄昏,果然是春天到了。
那是他的第一次心动,在人潮涌动的学校食堂,对着一个相处了不过大半年的同性,面红耳赤。
原本就话少的人变得越发沉闷,此后路肖南看季抒言的眼神都略带闪烁,心里藏了事,行为举止都不自在,他不想把季抒言拉上这条看不到天明的路,更不想让自己懵懂的心意耽误了别人。
可是他所认识的季抒言,却变得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像是突然开了窍,懂得怎么揪住他的弱点,步步紧逼。
在气球上戳了一个洞,于是藏掖起来的心意便再也隐瞒不住了。
路肖南一直很好奇,喜欢张扬的季抒言,是怎么和个性乏闷的自己走到一起的。
“就是这样在一起的呗,性格不一样,才有莫大的吸引力。”外面又下起了雨,空气里面混合了青草和泥土的清香,季抒言把头埋在路肖南的臂弯里面,声音闷闷的。
最初,季抒言也是看路肖南不顺眼,不是记着开学时候的小摩擦,只是那样的一个人,总会让旁人怀疑他是不是闷得要发霉了,稍稍靠近些,都会忍受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
直到那次小事故之后,季抒言的态度才悄悄发生了转变。
大一上学期学校安排了一门公共课,教他们的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性格特别古怪,隔三差五喜欢布置一篇论文折腾学生,并且记入期末成绩。
那次季抒言感了风寒,从校医院拿了药回来课已经上了大半节,刚好漏掉了老太太布置的作业,寝室里的人也忘了跟他说,于是一个礼拜下来,当别人都在忙前忙后准备论文的时候,季抒言依旧浑然不觉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直到上课的前一天,季抒言看着路肖南手里拿着一份印满了黑字的白纸进来,才后知后觉的问了出口。
“你不知道吗,陈老师布置的论文作业,明天就要交了。”路肖南把打印的稿件放进抽屉里,正色道。
季抒言如五雷轰顶,瘫坐在椅子上。
这个时候只有他和路肖南两个人在寝室,季抒言尴尬的转着眼珠,不太好意思开口要求对方帮忙。
倒是路肖南爽快,把小电背在身上,手里还拿了一张纸,“这是调查问卷,你先拿去复印几份,就到图书馆做调查,然后我帮你一起写论文。”
时间特别紧,两人在通宵自习室熬了一宿,东方微白的时候才把论文赶完,季抒言活动活动酸胀的脖子,对着路肖南道了声谢。
整个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是路肖南在做,有几次季抒言熬不住了想要偷懒注水,被他轻轻一瞥又缩回了心思。季抒言趴在一边仔细地观察,心里忍不住的赞叹,这人做起事来一丝不苟,电脑屏幕照亮了他的侧脸,盯着文档的眼神仿佛都在发光。
“没什么,也是我们忘了告诉你。”路肖南拔了电,把笔记本装进包里,他疲劳地揉揉眼,打了个哈欠,有些乏了。
季抒言豪气万千地笑了笑,上前和他勾肩搭背,“走走走,早餐我请了。”
这是季抒言第一次对路肖南有了深刻的认识,他才知道,原来这个看起来一向淡漠的人,不过是面冷心热而已。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季抒言打了个哈欠,手还搭在路肖南肩上,声音散漫,“回屋睡去吧。”
路肖南拨弄着他脖颈处垂下来的黑发,回忆正在兴头上,他摸着下巴磨蹭, “我总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季抒言打下他搁在下巴上的手,“要跟以前一样一成不变,那我们俩还不得一直错过啊。”
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季抒言是被热醒的,外面夏日炎炎,昨晚被雨湿润的地已经被晒干了,旁边的铺位空着,路肖南没在家,电风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转,叶子呼啦啦的响。
等了一会儿路肖南还没回来,季抒言溜达进厨房,手里握着手机准备打电话,橱柜上放了一叠凉菜和一碗白粥,盘子下面还压了一张纸条,上面是路肖南的笔迹。
他说他去找冼灏阳了。
第四十三章:疗养院
卢咏宁收拾东西回了老家。
没有任何预兆,打电话给谢明夏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回程的火车,知道只要呆在这个城市,不管在哪里都会被林尧找到,卢咏宁干脆一走了之,给自己留下一块喘息的空白。
“那你自己注意安全,这边我会搞定,好好休息休息,开学了再回来上班吧。”谢明夏也没有多问,吩咐完该说的,就挂了电话。
从无线信号传递过来的声音里面可以听出隐藏其中的不对劲,谢明夏也没多问,他掐了掐眉心,对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想起了那天晚上月光下形单影只的背影。
卢咏宁说他喜欢的是男人,卢咏宁容易泥足深陷,卢咏宁和自己不一样,做什么事都喜欢较真,卢咏宁说他一直忘不了,忘不了那段特殊的感情。
谢明夏喜欢的一直是女人,但他不能否认,这段时间漂浮在脑海里的全是卢咏宁的无奈和执着,还有那抹不及眼底的笑。
他缓慢摇头的模样,他沉默地站在收银台前擦拭桌子,他一丝不苟地清理洁净好的碗碟,他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啤酒,一瓶递过来,清淡的目光透过发隙望着自己,嘴唇微张,轻轻地道了声“喂”,灯光下十指修长。
谢明夏舒了口气,打散回忆,他想,或许把距离拉开,对谁都好。
卢咏宁走了之后,谢明夏就借着餐馆装修的借口关了门,日日呼朋唤友,逍遥自在去了。
季抒言从碗碟下抽出那张压得平整的纸条,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最后把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拿出手机准备给路肖南打电话。
卢咏宁的来电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手机没有征兆的突然震动起来,季抒言差点没握住,手忙脚乱的按了接通键,那头嘈杂一片,隐约还能听见晃动的“轰隆”声。
“我回家了。”卢咏宁的声音透过喧哗,四平八稳地传了进来。
“回家?”季抒言皱了皱眉,立马警觉地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只是想暂时的离开,好好地把思绪理清楚,想明白。”卢咏宁沉默了会儿,一阵呼吸绵长,在心里组织了语言又开口,“前俩天林尧找过我,我也不是躲他,只是本来已经结束了,虽然忘不了,也不甘心就这么原谅,再一次开始。”
季抒言握着电话的手不断收紧,安静的听他诉说。
“那个人总是那么高傲自满,以为一切都能由他一手掌握,不把人心当回事,肆意践踏进进出出,喜欢了就把你宠上天,不喜欢就把你踩下地,还一脸凛然地说着大实话。我不是矫情不是拿乔,我只是觉得,他做错了事,就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是以为所有的事都能由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季抒言想说些什么,还不等他开口,那边就挂断了通话。他颠三倒四地走回客厅,在沙发上趴了会儿,脑子里不停地消化着卢咏宁的话。
时钟走到十一点的时候,季抒言抬头望了眼墙上的石英钟,从厨房里把那碗白粥和凉菜端出来,胡乱扒了几口,换好外出的衣服,刚走到玄关,路肖南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