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 傅长天
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
又熬了整整一个通宵的傅长天赤红着眼,猛地就将手中的又一份情报狠狠砸在了杂乱的桌上。
“砰——”的一声重响!
傅长天闭了眼,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愤怒和无力。只是愤怒虽可以按捺,但夹杂在愤怒之中的无
力,却只越发明显,让人再不能忽视。
当然应该无力。傅长天疲惫的靠在椅子上,没有睁眼。
天下宫经营十数年,早已占据三州之地,势力盘根错节,现在也马上要拿下皇朝旧都,名望如日中天。而凭他手中的东西
,真要弄垮天下宫或者刺杀秦楼月,都不吝蜉蝣撼树,螳臂当车。
可是……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他还能做什么?
二十三年前,他是一个死人堆里的孤儿。
然后忽然一日,他被救起来了。接下去的整整十年,很苦,但不愁吃穿也不被排挤,还有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他真的甘
之如饴。
然而又是忽然一日的,他的未来就那么突兀而没有征兆的被剥夺了,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他又变成了那个死人堆里的
孤儿,举目四顾,无所可依。
要么爬起来活着,要么躺下去等死。
傅长天选择了前者,他再站起来,给人拉过车,给人喂过马。可是在以武为尊的世界里,一个甚至没办法保证强健身体、
还要常常花大银子买药的仆人,有什么不可替代的?整整四年的时间,他重复着做活,被撵,流落街头,再做活的过程。
直到加入天下宫。
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加入天下宫,当然只有从最底层开始干起。但秦楼月治下的手段不错,天下宫当年也是草创,所以风气
颇好,也没什么人因他的身体欺压排挤他。
傅长天在天下宫一呆三年,从喂马的马夫升到了外堂的一个小小管事。他的心本来已经静了。他忘记了自己练过十年武功
、又一朝被废的事实,他安心于现在的一个小小管事的位置,因为这个位置虽然累,但不愁吃穿,对外也算有三分脸面。
他还托人留意姑娘,准备过一段就娶一个妻子照顾自己……他什么都思考过了,他什么都计划好了,他甚至什么都准备妥
当了——他只是没能想到,他竟然会被那么干脆利落的给砍了胳膊。
就是那么随随便便地一刀。傅长天还记得当日的感觉,先是冰凉,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愤怒和疼痛,但这些都比不上对方的
眼神——那种含着淡淡轻蔑和淡淡矜持的眼神,才真正如钢刀一般,将傅长天剐得体无完肤。
傅长天突然就记起了七年之前,他被剥夺武功的那一幕——他怎么可能忘记?
十年的努力,似锦的前程,一转眼间,就毁于一旦了。
七年前的那一次,他从此病痛缠身,难得安宁。
七年后的这一次,他又会得到什么?
没有了武功,没有了胳膊,傅长天恍惚之间又见到了那一地的死尸……
他忽然累了。
于是,他就这么站着,等着第二刀再落下——或者胸口,或者脖颈,什么都好。
死了,便罢了。
然而或者真是他的运气。
那第二刀到底没有落下,或者是对方倦了,又或者对方只拿他当耗子耍。
傅长天想死,但不会丢着最后一点自尊地求着人杀他。他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天下宫,见到了偶然回来一次的叶白。
叶白随口问了他的胳膊。
傅长天也回答了,但他什么都没有想。
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管事而已,先前就没有身体,现在还没有了胳膊,哪里值得旁人多眷顾一眼?
但让傅长天万万没有想到的,就在他被斩断了胳膊的第四天,就忽然传来了叶白独闯秦府,挑战并杀了秦宫——那个指使
侍卫斩断了他的胳膊的男人。
傅长天惊诧莫名。他不以为自己还有让人帮助的价值,但却无法控制自己不胡思乱想。
十余天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叶白始终没有表露出什么。
他却终于克制不住,去找了叶白。
当傅长天见到叶白的时候,秦楼月正和叶白相对而坐,桌上还摆放着一个雕琢精美的锦盒。
叶白转眼看了他。
傅长天清楚的记得叶白当时说的三句话。
第一句是:傅长天?
第二句是:武功被废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涨红了脸。
可是叶白紧接着就说出了第三句:
那就吃了它吧。
吃了它吧。
简单的一句话让傅长天把目光移到了桌面的锦盒上,这才发觉里头装的竟然是武林中人千金难求的血莲子,能习武者从容
突破等级壁垒,更能修复被点破了的气海,让被废了武功的人重新开始。
傅长天惊讶,并且控制不住的怦然心动。但他只抬眼看着秦楼月——这样的东西,显然是秦楼月找来给叶白的。
秦楼月面沉如水,问为什么。
那次,是叶白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弯了唇角。
嘲讽的,带着些轻蔑。
然后,他说:能站着死的,不多。
这是在说他了。
秦楼月显然不满,却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叶白的处置。
叶白起身离开,顺手就将锦盒给了傅长天。
傅长天知道对方只是不屑用外力提高自己的修为。
傅长天也知道自己的事在对方眼里不过举手之劳。
但接到盒子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喉咙肿痛,吞咽过十七年的泪水,头一次,再咽不下去。
过去很漫长,但回忆只有一瞬。
短短几息的功夫后,傅长天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起身走出小院。
他要休息一会。
然后再计划弄垮天下宫,以及秦楼月。
傅长天买的院子位于比较偏僻的位置,因为他多数时候并不喜欢被人打扰。但难得出来一回的傅长天运气显然并不太好,
刚走出小巷没几步就碰到了一行人。
兀自思索着秦楼月的事情,傅长天一扫眼间瞥见了熟悉的背影,就下意识的朝着那背影的方向走了几步。
是大人。
傅长天跟着走了一会,然后忽然惊醒。
等等,是?……
蓦的停下,傅长天定定的盯了那被人护送、或者说挟持在中间的背影和背影旁边骇人的怪兽,半天才从记忆中找出了人。
是闻人寻?
傅长天皱了眉,不满自己的失神的同时,赶在前面那一行人注意自己之前转身离开。
所以他并没有看到,走在前头最中间的叶白,漫不经心的回头瞥了一眼。
帝都 宰相府
叶白带着冰火兽等在大厅中。这一路上,他并没有拖延行程,相反的,他不止配合着,甚至加快了路上的行程——事情必
须解决,拖延并无意义。
叶谦并没有让叶白等太久。就在侍女刚刚上了茶的当口,叶谦已经领了人自后头走进前厅。
叶白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叶谦。
叶谦也一样。
但紧跟着,叶谦就摆出了一系列的事物——从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到他身上的佩戴穿着——证明叶白是他的孩子。
对方说的没有疑点。叶白并不违心否认,只道:“那又如何?”
“你是我的孩子。”叶谦理所当然开口,并非通知。
“所以,你要我过来?”叶白问。
叶谦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日后,你跟在我身边。”
“不可能。”叶白冷淡回答,就准备起身。
但也是这一刻,原本老老实实呆在叶白身后的人闪电抬手,按住了叶白的肩膀。
叶白眸中掠过一丝冷冽,平放于椅柄的指尖轻动,就要出手!
然而也是这时,倏忽一声弹簧响动,只见原本普普通通的椅子忽然就弹出数个精铁而制的铁圈,牢牢的将叶白的两只手臂
固定在了椅柄之上!
叶白神色立时森寒,浑厚的内力尽数翻涌开来,但恰恰是这个时候,一泓秋水已于电光石火之间轻轻贴合上了叶白的脖颈
。
站在叶白身后的人叫叶三,正是最开头去飞云城把叶白找来的人。
他恭恭敬敬的弯腰,恭恭敬敬的拿剑抵住叶白的喉咙,再恭恭敬敬的开口:
“相爷的话并没有说完,还请少爷再坐片刻。”
一切的发生都只在转眼之间,等蹲坐于叶白旁边的冰火兽发觉不对,凶狠的站起来咆哮时,叶白的脖子上,已经被人稳稳
的横了一把剑。
并不在意脖子上的凶器,叶白看着叶谦:“如果我不留下来,你就准备这么做?”
叶谦未置可否,只问叶三:“那把椅子是怎么回事?”
叶三的腰弯的更低了:“回相爷,小人只是觉得少爷可能一时想不明白,所以才准备了一些东西。”
叶谦算是微笑了:“你真聪明。”
只是刹那,叶三的额头就冒出了一层薄汗。
没有多花一眼的功夫在叶三神色,叶谦的再开口,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这么简单的局都看不出,也难怪要死在秦楼
月手里。”
叶白没有回应叶谦的嘲讽。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叶谦手上顿了一顿,还没有开口,就听叶白再道:“因为注意城主?”
叶谦有些惊讶,却随即露出了一个进来之后的真正意义上的微笑:“不错。”
“夏锦是你的人?”叶白再问。
叶谦轻轻的唔了一声,显然觉得意外,却再满意道:“不错。”
“为了什么?”叶白问。
这次,叶谦没有开口了,他对叶白身后的叶三吩咐道:“时候差不多了,带少爷下去休息。”
叶三赶紧应是,伸手就要去解开机关。
然而叶白自己先转了手腕,只一瞬的功夫,那精铁打造的铁圈就绽出了密密麻麻的裂缝,继而猛然断裂!
叶三脸色骤变,手中的剑虽依旧横在对方脖颈上,却再无制住对方的把握。
叶白把手按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叶谦的面上就露出了些微的嘲弄,而这嘲弄也一直持续到了叶白起身离开。
——到底,叶白没有拔出剑。
○五三 情深情浅论缘由
夜,帝都,宰相府。
叶谦正坐在书房内翻阅奏折,面前还恭敬地站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
中年文士正在向叶谦汇报着这几日帝都各个势力的动向。
一边翻阅着折子一边听了,叶谦突然开口:“这里日,他如何了?”
在叶谦这里,目前能用‘他’代指的还只有一个人,所以中年文士只稍顿一下就笑道:“相爷说的是叶少爷?叶少爷这几
日大多时候呆在院子里练剑,偶尔会带着他带来的那头异兽上山捕猎。”
“有没有人跟着?”叶谦问。
“看得出来少爷并不喜欢人跟着,不过也没有刻意甩脱人的打算——跟着的侍卫留心了,不论他们跟得上跟不上,少爷都
是那个速度。”中年文士道。
叶谦一时没有回答,似乎是在思考。
中年文士也就没有开口,只恭恭敬敬地等着。
片刻,叶谦开了口:“没有拒绝侍卫跟着,也算接受这里的东西……这么看来,他倒是安心留下了?”
中年文士甚至不用想就笑道:“依学生愚见,倒是恰恰相反。”
叶谦示意对方继续开口。
中年文士整理了一下思路:“尽管少爷在江湖上成名不久,但不论是初出江湖的那一次,还是不久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付
家事情,都可以反应出少爷的个性,显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而关于飞云城,依学生之见,少爷对飞云城还是颇为在
意的,否则也不见听见叶三牵扯上了飞云城就愿意过来了。但少爷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给飞云城送一封信或者几句话
的意思,既然不是因为飞云城不重要,那就只能因为宰相府不重要了。”
“说得不错。”叶谦微微点头,“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中年文士一时犯了难。按寻常来说,父亲把儿子,还是唯一的儿子接回来,当然是想着有人继承衣钵;但如果对象是叶谦
的话……沉吟着,中年文士问:“相爷可是准备培养少爷接掌事物?”
叶谦在微笑:“你觉得他能行?”
如果中年文士知晓闻人寻就是叶白的话,他肯定不会那么容易的开口;不过他不知道,所以尽管保持了素来的谨慎,但话
里还是不觉露出了肯定的口吻:“学生觉得,只要用心,总是能成的。”
叶谦轻轻的唔了一声:“只要用心?如果他不愿意用心呢?”
中年文士心中微凛,转念之间已经知晓叶谦的意思:“那便让他用心……其实只要找到少爷喜欢的东西,少爷就自然而然
的会用心了。”
“那他喜欢的东西……”叶谦问。
中年文士轻轻躬了身:“学生明白。”
“明白?”叶谦反问,继而便露出笑容,“很好。那么一个月后,我会下帖子给天下,正式介绍我的孩子……那么,到时
候会不会出差错?”
这个差错,显然只有叶白了。
中年文士很明白什么时候应该表示肯定也只能表示肯定,所以他再弯下腰,慎重道:
“回相爷,学生以为不会。”
——以为不会。
简单的四个字出口后,只不过三日的功夫,远在飞云城的闻人君就收到了一封来自宰相府的信,信里头非常诚恳非常客气
的说了叶白的事情,并且邀闻人君一个月后来帝都参加宴会,信末还覆上了叶白的几句简单问候。
闻人君把信拿给墨大先生看了。
墨大先生沉默了片刻:“……最后那几句问候,恐怕不是寻少爷的。”
闻人君微微摇了头:“是他的。不过,”他笑了笑,“他显然不想让我过去。”
墨大先生没有开口。
闻人君倒是问了:“你觉得他会不会在乎‘乾元宰相唯一孩子’的称呼?”
墨大先生倒是不喜欢叶白在闻人君身边,不过再不喜欢,有些过于直白的东西显然还是不宜撒谎的:“寻少爷不会在乎那
个。”
闻人君低沉的应了一声,继而就道:“那就准备吧,十天之后,”他扫了一眼桌上的信纸,“我启程参加那场‘认亲宴’
。”
墨大先生答应之后便退了下去。
独自一人留在凉亭内,闻人君折起了信纸,再捡起手边的棋子,继续先前未完的棋局。然而仅仅十几子的功夫,闻人君就
再次停了手——棋盘上的好几个子,都落错了位置。
修长的手指夹着黑子在半空悬停了片刻,闻人君收回了手,再拿起那折起来的信纸。
这封从帝都来的信措辞极为有礼,也很干净简短——包括末尾叶白说的几句话。
叶白只说:“有私事,暂留帝都。无碍,勿念。”,落款为闻人寻。
闻人君的视线接着就落到自己面前已经乱了的棋盘上。
他是想过要护叶白一世平安,因为赤焰。
可若是因为这样,就让对方影响了自己的情绪……闻人君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赤焰曾说过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