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当真记仇得很,分明还惦记着那天被秦疏打了一记耳光。他打完人心情大畅:“谁准你在本侯面前大声嚷嚷……”话没说完就呆住了。
血溅在地上,极轻的一声。
秦疏被他打得侧过脸去,耳中嗡嗡作响,一时倒不很痛,只是鼻子里热热的,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的流到唇上来,不由得伸出手去,摸到些滚烫的液体。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半天才看清沾了一手的血迹。
易缜没料到这结果,怔怔瞧着秦疏的脸色瞬间苍白下去,瞧着他摇摇晃晃的站直身子,再瞧着他急急忙忙的拿袖子去擦鼻血。
易缜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做得过了。几次想伸出手去摸摸他,半空中硬生生停了下来,讪讪的想道个歉,又拉不下这个脸来。于是索性不去看秦疏,一转眼却见到溅到地上的几滴血珠,只觉无比刺眼,扎得心里一揪一揪的好不难受。
所幸出血并不多,秦疏拿手背堵了一会,慢慢也就止住了。这一巴掌倒是打醒了他,记起此刻自己的身份处境,于是平静下来。什么愤怒委屈羞耻,都强迫着自己压了下去,。
易缜还木在那儿没回过神来,他先放低声音,平心静气地开了口:“侯爷说是我偷的,那就是我偷的。”
换作平时,这话大约并不能令燕淄侯心情愉快。然而这时那人颇有些心虚,魂不守舍摆了摆手:“这次就放过你,滚吧。”
秦疏似乎还有些迟疑,站在那儿不动。青岚过来拉他,这才不得不走出去,同渊池擦身而过时,两人默默交换了个眼神。
渊池心知肚明,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秦疏转头去了。
易缜魂不守舍,没留意两人细微的交流,呆呆的站了一会。也摔了帘子走出去。
渊池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叫:“陈复?陈复?”
帐内原本就没什么大件的家什,他唤了几声,从床下传来些轻微响动,从里头爬出一人来。
这行军床极为低矮,要藏个人极不容易,陈复几乎是整个人帖着地面才能钻进去。原本干净整齐的一个斯文人,蹭得灰头士脸落泊了几分。
陈复脸上木木的,神情既像愤怒又似难过,咬着牙说不了话来。
“你一介文人,安安分分过日子去吧,不用再想着赎破军出去,那不容易。”渊池看穿他的心思,却不便多说。“我先去看看,你藏好了不要让人发现,一会再送你出去。”
第31章
易缜在他帐外打了几个转,每每想去揭那帘子,又每每心虚的缩回手来。最后把心一横,冤枉了你又怎么样,想他一个奴才,难道还敢给自己脸色看不成。
当下定了定神,大模大样的走进去。
新买来的小锅和小炉子被砸坏在地上,方才易缜盛怒之下,把他装米的袋子也划破踢翻,米面撒了一地,和灰尘砂粒混和在一起,秦疏蹲在地上,将这些掺了碎石尘土的口粮捧到一只碗里,他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见到燕淄侯进来也毫无反应。
易缜有些不自在,低喝道:“别拣了。我一会让青岚重新给你送过来。”
秦疏从善如流地起身,站了一会,见易缜也没什么话,转身去打了一盆清水,默默擦洗脸上血迹。
易缜就坐在桌边小凳上,怔怔看着他一举一动,半响干巴巴道:“那只簪子很配你……如果你喜欢,留下也无妨。”
“我不喜欢。”秦疏抬起满是水珠的脸看他一眼,声音平淡。
“今天的事……就算了。”易缜没好意思说是我不对,却有些心虚。不由得放软了声音。“侯爷送你的东西,不准说不喜欢,也不准拿去送人。”
他没发现这话虽说得霸道,但口气已经近乎温柔。
秦疏只觉有说不出的古怪,也不知他要打什么奇怪主意,神色很是警惕。瞧着他小心翼翼的把簪子放在小案上,秦疏暗暗一个哆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决定还是保持沉默。
两人一时无言。易缜想了想,又掏出个小药瓶悄悄放在旁边,起身出去了。
来时雷霆震怒,去时悄无声息。这事竟就这么了结。
听着一行人去远,秦疏才得以悄悄松了口气。身上不知不觉惊出一身冷汗,腹中也有些隐隐抽疼,再也站立不住。扶着小桌坐下来。半天才缓过这口气,定了定神去看燕淄饿留下来的东西。辨出其中装的是上好的金创药。
易缜想必很少亲自带这些东西,好不容易摸出这个药瓶,却实在是文不对题。秦疏无可奈何的怔了怔,瞧着满地狼籍,实在无心收拾。又担心陈复那头是否平安。辗转半夜才撑不住慢慢睡着。
所幸这场无妄之灾并没留下什么后果。青岚言而有信,第二天让他不必出工,渊池又告知他已将陈复平安送出营地。这才放下心来。然而说到如何脱身,却苦无良策。
如此住了两天,这日正值午饭时分。秦疏心绪不宁全身乏力,也吃不下饭去,原本懒得动弹。听着外头突然喧哗起来,有人叫喊失火,有人喝骂人犯,整个营里只听得脚步声东奔西走,杂乱无章。
秦疏心下一动,挣起身去看。
谁知才探出个头,旁边不知从那钻出个士兵,一把将他推了回去。一面大声嚷嚷道:“老老实实进去呆着,这儿没你的事。”
只见营中四处起火,几头毛驴闯到营中,身上沾上不少火苗,越发吓得这畜生发了疯似的到处乱撞,众人拦也拦不住。又兼天干物燥,四下营帐一碰就着。这一干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安分之辈,顿时就有不少人顺势点火,趁乱逃跑,看守的士兵又要救火,又要捉拿逃跑之人,场面乱做一团。
本来这一片还留着几个人,见这名士兵一面说着,一面就守在了帐门口,眼看场面实在难于控制,当下也就顾不上这头,急急忙忙赶去帮忙。
门口那人见没人留意,一猫腰也钻进来。
帐中秦疏已是急得不行,跺脚道:“师兄!你又来做什么!”
陈复把一包衣服丢给他。低声喝道:“快些换上,别拖泥带水的。你既叫我一声师兄,少不得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你一回。”说着不等秦疏答话,又钻出帐外去。
秦疏无法,又知道这机会失不再来,难为师兄一介文质书生,竟能弄出这番动静。当下匆匆将衣服套上,急忙钻出帐来。帐外烟薰火燎,一片乌烟瘅气,他往脸上抹了些灰尘,又将衣襟拉起来遮住下巴,众人忙乱,一错眼间倒无人认得出来。
陈复事先做过一番谋划,在营外不远处还藏了马匹。
秦疏本想将营中剩余几匹马全数杀了,若是被人发觉,要追也不容易,否则叫青岚那样的高手赶上来,两人插翅难飞。可惜他提着刀都觉得手软。杀这几匠马只怕要弄出声响来。
他不敢将时间体力浪费在这上头,同陈复两人割断栓马的绳索,马匠本就被烟火惊吓,登时窜出营去四下逃散。
两人乘乱摸出营外,居然有惊无险。直到在小树林中找到陈复所藏马儿,一直都无人发觉。秦疏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暗道侥幸,也不敢在此耽搁。
陈复不会骑马,两人只得共乘一骑。马匹颇高,秦疏试了两次才勉强翻上马背。等再把陈复拉上来,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秦疏情知此时自己万万不能昏倒,强提着精神深吸口气,社野这才渐渐清明起来。他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两圈,确定不会松脱。向陈复低声道:“师兄,抓紧我。”
陈复虽有气血做下闯营的事,无奈天生不会骑马,坐在秦疏身后只觉心惊胆颤,不等秦疏提醒,早已紧紧搂住秦疏的腰不放。他这边害怕着,自然没发觉秦疏的异样。
扎营处空犷开阔,不易躲藏。桐城是不能再回去了。一路上都是晋兵驻扎盘查,要到别的郡县去也非易事。只有先躲入山林深处,避开身后追兵再做打算。
秦疏催马急行,跑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周围已经看不到人烟,两旁树木渐渐繁密,前面再不远处就是重重深林。谁知前面树木簌簌而动,一行人策马慢行,纷纷钻了出来。领头那人眉目俊挺凌厉,瞧见秦疏不由得怔了一怔,只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这人正是燕淄侯易缜。
秦疏这几天特许不用去石场,他没有机会大老远跑去山坡上偷窥,直接到营地里去他又有些不大好意思,见了秦疏也实在没有什么话要说。可几天没见到人,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小猫抓心似的。
他本来事也多,但这日格外的心绪不宁,思来想去按捺不住。于是叫上几名随从,特意跑到这僻静地方来,图的就是回去的路上顺道要经过营里,光明正大。这时见有人纵马过来,远远看去面目竟同秦疏有几分相像,再一看身材也十二分肖似。
别人只觉得这名士兵颇为无礼,但侯爷没什么表示,也就默不作声,倒没有认出破军来。
自然更没人知道易缜面上不声色,心里却如同小鹿乱撞,乱作一团虚作一堆,心道自己随便见到个人都能看成是秦疏的模样,当真是撞了邪见了鬼了。
他这儿正瞎捉磨着,一面还不愿让旁人看出异样来。对面马上之人抬头见了他,猛然勒住马缰,然后毫不迟疑的调转马头,打马照来路跑了,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易缜呆了一呆,猛然回过味来——什么看着眉目像秦疏身材也像秦疏。这不明摆着他就是秦疏。这人这么会跑到这儿来?而且——他这时总算看清楚了,秦疏身后还坐着一个人,将手紧紧搂在秦疏腰上。
这两人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像私奔来着?私奔这个词在脑中晃晃悠悠的一闪,然后呯然化作一团烈焰,从头到脚将燕淄侯整个人一口吞了进去。易缜当时脸都绿了,勃然大怒:“破军!”
他迟疑这片刻的工夫,两人早已经跑出好大一段,他的怒吼声随风飘去,马后那人似乎听到了,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隐约是个斯文秀气的读书人模样,脸色有些发白,然而神情坚毅镇定,说白了就是颇有些慷慨就义的从容,似乎并不把生死放在眼里。
而秦疏更是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秦疏好容易逃出营来,偏偏能和燕淄侯撞上,这两人也当真是天生的冤家注定的路窄,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32章
“都愣着做什么!”易缜脸色铁青,神情狰狞有如地狱修罗,一人一骑当先冲了出去。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紧随其后。
秦疏两人一骑毕竟比不得一人一骑轻便快捷,先前又跑了一段时间。如今无论他怎样夹紧马腹拼命抽打,马也快不起来。两拨人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陈复听得身后马蹄声急促,回过头去。只见易缜紧追在身后,一脸凶狠之色,看到陈复之时,眼神阴沉如同要择人而噬的饥兽。
陈复心一横,俯在秦疏耳边低声道:“你自己逃吧,师兄帮不了你啦……”话音未落,松开抓着秦疏的手,任由自己落下马去。马背上重量一轻,顿时冲上前去。
秦疏凄然大叫:“师兄!”
陈复滚在一边,易缜一人一马转眼就来到明前,易缜看也不看他,经过他身边时却扬手一鞭抽去。他心中对此人莫名的憎恨,手下并不留情,这一鞭抽得陈复皮肉绽开血花四溅。
陈复昏昏然抬起头来,只见易缜已经解下背上弓箭,掂箭上弦,向着前方一人一马瞄准。骇得惊叫,挣扎着就想扑上前去:“小疏当心!”
易缜听在耳里,只觉说不出的刺耳,暗恨这两人倒是如出一辙,心有灵犀彼此呼应。他眼中怒意燃炽,将弓箭拉到全满。虽恨极怒极,可到底心里还舍不得杀了这人,这一箭朝着秦疏身下坐骑飞去。
这一箭来势凶猛,整只没入马腹。马儿嘶声悲鸣,人立而起,将秦疏摔下马来。他把缰绳绕在手上,这时半天才解开,爬起来昏昏沉沉里不辨方向的跑了两步,一抬头见易缜策马绕到前面,堵在那儿看着他。
“你倒是跑啊!”易缜脸色冰冷阴沉,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一字字森然道。
秦疏本来就头晕眼花,硬撑着奔波了一路,这一摔更是摔得血气翻腾,耳中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然而看到他便本能的知道凶险,眼中流露出茫然惊恐交织的神色,紧抿着嘴向身后退去,被倒在地上的马匹一绊,跌在地上。
易缜绷着脸,没有一丝表情。心里莫名怨恨,只巴不得把这人扒皮拆骨,整人生吞下肚,让他再没逃脱的机会。然而正因为恨极怒极,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脸色阴沉不定,坐在马上一言不发。
这时众随从也纷纷跟上前来,数团高头大马把秦疏连同死马一道团团围在当中。一人手上还拎着方才摔落马下的陈复。
这人也是没什么眼色的。再说侯爷心里的小九九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旁人又那里看得出他的疙瘩纠结在那儿。他把陈复当东西一般随手往地上一扔。
陈复立即挣扎着向秦疏爬过去。眼看这两人就在燕淄侯面前抱成一团了。
“师兄!”秦疏看到他从脸颊起到肩头皮开肉绽的鞭痕,一时惊骇,伸着手想去碰一碰又不敢。
陈复也顾不上自己,把他上上下下胡乱摸了一圈,急问道:“你又没有那儿伤着?”
旁人只觉得这两人患难之中相互扶持,倒也稀疏平常。谁能想到这场景看在侯爷眼中有多么不是滋味。
易缜的怒火已经变作涛天巨浪,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的拍过来,将他推在风头浪尖上。那火焰却是冰火交织,烧得他身上忽冷忽热。只恨不能把眼前两人挫骨扬灰,只当自己从没见着这画面。
众随从只觉一阵冷风,无端的有几分窒息压抑。方才擒着陈复过来的侍卫更是首当其冲,侯爷冷冰冰瞪了一眼过来,压得他几乎动弹不得。
“混帐东西!”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混然不觉那声音有些沙哑。
“侯爷。”还是陈复先回过神来,把秦疏掩在身后,向着他跪下来央求。“恩师病了,想见见小疏。我身受尊师恩德无以为报,这才强行劫持了小疏出营。这事同小疏全无关系,侯爷要责罚,就责罚我一人好了。小人绝无半句怨言。还请侯爷明鉴,不要迁怒他人……”
“师兄……”秦疏在身后急道。
“闭嘴!”陈复道:“我为人子弟全人师礼,明知你身为阶下囚琮硬将你骗出营来,这本来就全是我的过错。”
易缜听着他分辨,那一个个小疏听得无比刺耳,拈着鞭子冷冷道:“桐城可不在这个方向。”
“为师的病还缺一味药,只有这东南的林子里才有……”陈复道。
这番话急切之中说出来,自然连三岁小孩子也骗不过去。易缜懒得听他胡扯,眼光只落在他身后秦疏身上,而秦疏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瞧着陈复,那眼神揪心得很。
易缜怒从头气,再听不下去,扬鞭就抽。
他鞭子本来就是全冲着陈复去的。但陈复和秦疏两人实在挨得太近,陈复只恐秦疏受伤,回过身将秦疏搂在怀里,拿自己身子牢牢护着。
秦疏在他怀中使劲挣扎,陈复手上用力,低声道:“别动,听话。”
秦疏闻言一僵,最终还是默默任他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眼看着燕淄侯的鞭子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陈复一介书生,平生那里受过这种苦头。然而咬牙一声不吭。不过挨了几鞭,人已经几近昏迷,然而手上的气力半分没松。
秦疏大恸,然而手上无力,一时挣脱不开,一声声哀然低唤:“师兄……师兄……”
易缜接连抽了几鞭,瞧见秦疏脸上伤心得很,心里非当没有半分解气,反而又酸又涩,说不出的难受憋闷。眼瞧着这人再打就不成了,他也不甘心就这么便宜让这人死了,当下收了手。朝一旁喝道:“把他拖下去,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