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缜令人把那件放下,又去翻看另一件浅湖绿色的外衫,一边道:“你穿浅色的好看,天青色这件也不错……”他没留语秦疏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却一直用莫大的气力忍了,仍做无事一般和少宣说话。
他知道自己穿浅色的衣服好看,也不是易缜今天第一人说这样的话,但他却独独喜爱深蓝色,知道的人却极少。——如果之前熟悉的绣工是巧合,他只盼这是个奇迹。
易缜自作主张的挑出几套他觉着好的,把属下打发走。又想像了一番穿在秦疏身上是何模样,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秦疏。却见秦疏也正朝自己这边看来,眼中有些柔软温和的神彩。心里微微一动,少宣还在一旁说话,他却什么也没听进去了。
“侯爷。”秦疏唤他,这还是数天来秦疏首次和他说话。“这衣服那儿来的?”
易缜顿时有些懊恼,少宣虽说是端王送来的,可要细细深究起来,大约还是出自祝由那人的手笔置办。眼见秦疏分明有些欢喜,却不是自己的功劳,无论如何也不肯照实说了。只含含糊糊道:“从海市上带回来的。”
然而少宣不明白他的心思,在一旁接口道:“这是端王特意送来的呢。他说过几天便是端午节,到时我们一起去看花灯看龙舟,正好穿出去。”他本性贪玩,难得端王在此事上松口,还特地允许他来央秦疏同去,高兴之下,那里想得到其它,一时缠着秦疏说个不停,无非就是把那日说得如何热闹有趣,巴望着引得秦疏心动答应了给他作伴。
易缜却是一听就明白其中意思,心里不由得暗骂。他府中下人都是由军土当任,并不用本地人,虽说明白端王的意思是要用秦疏作饵,他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舍不得,反而格外有心的令人严加防范。这几天别说是有人能够闯进来救秦疏,就连苍蝇也飞不进来。
端王当日答应得好好的,如今他自己不出面,倒把太子拉出来当枪使,非要说动了秦疏。太子身边自然有重兵守卫,秦疏无名无份再加上声名狼藉,自己也不好大天广众下随时护着他,要特意给别人找到下手的机会是最容易不过的。端午那天的安排,想必不仅仅只是‘热闹’而已。
当即拉下脸来对少宣道:“那天人迹混乱,若是遇上有人心存不轨,有个意外怎么好。你堂堂太子,跟着去凑什么热闹。这小地方的端午,有什么好看的,日后回了北晋,你要看什么都由得你。”
少宣急了,跳起来拉着易缜的衣袖分辩:“怎么没有好看的?那天还要赛龙舟呢,我们要坐了船去看!”
听到坐船,易缜脸色就黑了一层。把少宣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不行。”
少宣不干:“端王爷都答应了的,缜哥哥凭什么不让我去?”
易缜毫不退让:“端王答应了你,等那天就你跟在他身边一道去好了。”
少宣极怕端王,听见这话垮下脸来,不说要去也不说不去。
“侯爷。”秦疏迟疑了一会才开口,抑起脸来看他。
易缜转过头去,不知不觉和颜悦色道:“什么事?”引得少宣好奇张望。
“端午那天,我也想去看看的。”秦疏一面悄悄打量易缜的神色,又说。“不会有事的。”
“你还有孩子呢。”易缜皱起眉来,别人说倒还好。秦疏自己提起来,他有些不放心,心想就算没事,我还担心你趁机跑了呢。
秦疏很是难为情,然而半晌鼓起勇气开口:“大夫也说过了,多走动走动,对……对孩子也有好处的……”易缜惊讶看他,他便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然而还是把话说完了。
少宣听得这话,跟着一怔,讪讪的反过来劝秦疏:“我倒忘了你还有孩子呢,还是别去的好,要看龙舟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如今宝宝要紧……”他虽说得稳重,到底敌不过少年人好奇心性,明知于礼不合,仍忍不住伸手往秦疏肚子上摸去。
秦疏又惊慌又羞窘,一时竟忘了躲避。任由少宣在他肚子上来来回回摸了两把。耳听得少宣一声痛呼,却是被易缜捉住手腕一把扯起来。
易缜额上青筋微跳,忍了半天才忍住:“太子,你该回去了。”
“你凶什么?”少宣雪雪呼痛,见易缜面色不善,顿足道:“回去就回去。”气嘟嘟走了。
易缜转而向秦疏道:“你作什么让他乱摸?就不会躲么?”
秦疏怔了怔,然而无话可说,只得无奈道:“他是太子。”
“太子也不能乱摸。”易缜皱着眉。
“我那天想去看看……”秦疏胡乱听着,又低声央求。
“不行。”易缜神色冷淡下来。转眼见秦疏咬着下唇,露出极为失望的样子,心下微微一软,放软了声音说“不让你去,其实是为你好。”
秦疏很是沮丧,默不作声。
易缜见他不再纠缠,指了其中一套天青色的衣服道:“穿起来看看。”
秦疏半天才慢慢走过去,背过身解了外袍换上。
这颜色果然适合他,衬得眉眼都鲜活了几分。秦疏不得已当着他更换衣物,脸上有淡淡的绯红未退,却木着脸半分笑模样也不露,布娃娃一般站在那儿给他看。
易缜说是看衣服,其实看的还是人,把他这神色收在心里,沉吟了一阵,慢慢道:“要去也不是不可以……”
秦疏立即抬起眼来看他,一付极紧张极期待的样子。
易缜瞧着有趣,忍着笑道:“你先过来,让我香一个。”秦疏听着这话,顿时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情来,然而迟疑了没有多久,当真走到他面前,手足无措的直直站着。
易缜本不过是捉弄他一句,教秦疏死心,谁知他当了真。易缜原是坐着的,此时微微一笑:“你也低下来些,不然我怎么够得着。”
秦疏想了想,在他面前蹲下来,仰着脸看他,手却按在一旁椅子扶手上,如受惊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跳起逃命似的。他偏偏又不逃,怕得狠了也死撑着。
易缜却又只顾着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他,没有别的动作了。
秦疏被他看了半天,背上发毛,忍不住道:“你看什么,要亲……就快亲……”吞吞吐吐说着,脸上竟挣出红晕来。
易缜瞧得心帜摇荡,半晌低下头来,秦疏下意识的侧脸避开,那吻便轻轻落在他脸颊上。易缜还来不及仔细品味,秦疏已经如同触了电一般,登时跳开,退出几步外。捂着脸看着他,眼里倒是亮晶晶的。反而是期待盖过了羞愧。那意思易缜看得明白,就是我现在可以去了吧?可以了吧?
易缜不知为何,瞧见他这样子心里就觉得不痛快,没好气道:“你躲什么?我都没亲到,不算数。”
“你……”秦疏见他不承认,气愤之极,然而这话说出来却羞愧,低声道。“你明明亲到了……”
“我亲到了那儿?”易缜反问。
秦疏不作声,想了一会儿,觉得易缜分明就是戏弄自己,大约是不愿让自己端午出去的,怔了一怔,也不说什么,没精打采低下头去。
“你过来。”易缜见他转身要走,连忙叫住他。“难道不想出去了?”
秦疏站住了,却不肯过来。
“方才的不算数,这一次换你过来亲我一下。”易缜知道他心动了,反而慢悠悠说得郑重。“我今天心情好,答应了你也无妨,话说在前头,你今天不肯也行,以后就再也别跟我提端午的事……“
果然秦疏想了一会,别无他法,磨磨蹭蹭的走到面前来。
易缜肚子里几乎要笑出花了,面上还得一本正经的强忍着,不动声色的看着秦疏打算怎么办,也不出声催促。
秦疏站了片刻工夫,他从没做过这种事,何必眼下要他亲的更不是小姑娘,越发窘迫难堪。过了一阵,闭着眼哆哆嗦嗦的凑上来。眉心仍是蹙着的,眼睫毛也颤个不停。不知在什么地方胡乱亲了一口。
半晌见没有动静,睁眼见易缜怔怔看着自己,跟着也是一愣。
“好了。”还是易缜先回过神来,强笑一笑,轻轻把他推开了一些。那一瞬间心跳的感觉,令他仍有余悸。
“我也不逗你了。”易缜勉强正色道。“那天还是不能让你去,端王只怕有些事准备在端午上办了,你去了难免会弄牵连,我这是为你好……”
他还要说下去,秦疏听他出尔反尔,心早凉了下去,见他还伸手来推自己,动手就捶了他两拳,他手上没有力道,打人也不痛,易缜简直不放在眼里。秦疏想一想,他不肯松口,自己确实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默默挣开他,憋着一口气走到床边,面朝墙壁靠下去,可恨的是这种时候,自己偏偏连别的去处也没有。
易缜没跟过来,也不曾再说什么。然而心情似乎着实不错,亲自将几件衣服收拾起来。
秦疏平白被他戏弄,委屈无助得几乎想哭,咬着被角磨了半天牙,困劲上来,还是迷迷糊糊睡过去。
易缜等到他气息均匀了,这才走过来瞧他,将被角从他口中里轻轻拉出来,又掖好被子。摸着他的脸恍惚出神,心想我这还不全都是为你好。
第40章
端午的事被易缜拦了下来,还怕端王那头不死心,特地寻了机会把意思挑明。
“如果你担心他趁机逃脱,我可以保证计划周全万无一失。”端王并不肯松口,从宗卷上方抬起眼来打量他。“余党不除,始终是心腹大患,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出来么。你仅为这事而来,也未免不像话。”
易缜颇有些不甘,纵然秦疏逃不掉,但是知道他心存侥幸也是极不舒服的,情愿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给他,如此掩耳盗铃的心思怎能明说。被端王责问,他也心虚,沉下脸来不说话。
易阖见他这点出息,也有些恼怒,想了一回道:“破军我也是见过一面的,性情摆在那儿,绝不会是趋炎附势贪图富贵之辈。这人逃跑的心思,只怕是一天也没有消停过。如今他肯对你曲意奉承,你难道不怀疑他另有所图?”
易缜回想起他和破军之前虚与委蛇,再到针锋相对,真正朝夕相处,那也是秦疏逃了一次大病一场开始的。似乎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秦疏的态度才格外的放软下来,只怕也当真是看在孩子面上才对自己假意顺从。
他心里不快又不愿直说,讪讪道:“他挺喜欢孩子的。”
“他喜欢孩子你也喜欢这孩子?不说男人生子这等奇事,他身份卑贱,就是生下来也上不了台面,仅是玩乐倒没什么,你也要想想自己身份,还能当真稀罕这孩子。当日在殿上的情形,你未免太纵容着他。”端王不以为然,也秦疏的性情论,自己给仇家怀孕生子这件事,也该是深恶痛绝才对,但隐约听闻,破军对这孩子却并不反感甚至可说是爱护有加。他心里隐隐一动,再想却又没有端倪可寻。只是信不过秦疏是真心顺服,恐怕是借着怀有身孕之事别有图谋。
易缜听着这话刺耳,神色一沉:“那总是我的骨肉,能不能上台面,轮不着旁人来说。”
端王见他恼怒,微微一怔,有些不快,也只得把别的话收了:“也好。你自己也要多个小心,别平白的栽在欢场上。”
易缜点头称是,然而心中暗想,祝由才真正是风流不骜的人物,秦疏比起来不知逊色了多少倍,别栽在欢场上这话你留着对自个说还差不多。
易缜不悦,端王若有所思,两人一时无话,慢慢又回到端午这事上来,易缜毕竟没有什么正当理由,端王提起孩子来,他也就大言不惭的拿孩子说事,秦疏身体一直不曾大好,也怕惊动了胎气什么的。非要秦疏不可,让苍衍假扮就行了。
“也不是没有试过。”端王把心思放到正事上来,皱着眉思索半晌,看了看易缜:“和你说实话,我们此去海市,遇上七煞的人马了。苍衍原本是易容成破军的模样,谁知话都还没有搭上,一个照面就叫人家看出破绽来。若不是我们这边人手带得充足,险些吃了大亏。”
七煞那一拨人是朝淮南这个方向去的,那一带原本就人迹混杂,季宏明也不是什么老实人物,府衙中也有暗鬼,端王急着前往海市多半也是为着此事。
但就在端王到达海市的前夕,衙门里无端走水,将一应公案帐册户籍之类烧得干干净净,要等地方小吏再次造册上来,还得不少时日,其中猫腻也多。只怕是光看户籍也查不出什么来了。
这些易缜也是知道的,却从未听他提起遇到七煞,不由吃了一惊,虽然端王就坐在眼前,显然是无事,但还是露出些关切神色来:“怎么回事?”
易阖微微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苦笑道:“对方不过十几人的商队模样,大概只是在路上碰巧遇上的,远远打了个照面。我们原本也没有在意,当时并没有什么动静,他们却趁入夜扎营之时冲杀过来,我们一时措手不及,那来闯到面前,朝苍衍叫了声小疏,还不等苍衍答上一句话,七煞竟已经认出他是个假货,劈面就是一刀,那气势着实惊人……”
端王是过来人,那一声小疏唤得急切,足可见两人关系亲密,这才断定此人是七煞。但看了看易缜,却没把这番话明说出来。
“叫他小疏?”易缜也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偏偏捉住了这个词,眉头微微皱了皱。“这人长什么模样?”
“他能一眼认出苍衍来,只怕也精于易容之术,当日那人相貌普通,大约也不是他真面目。他比秦疏功夫好得多,也远在苍衍之上。那十几个手下也不是寻常军士可比,人数虽少,仍旧从容逃脱。”端王见他别的事不关心,偏偏在这么个称谓上纠结,心中暗恼,表面上自然顾左右而言他。“七煞带走的那一万侍卫,显然是泽国的精锐,这么一干人蛰伏在暗处,早暗是个隐患。若有机会,必定要全力铲除。”
易缜知晓这是大事,但牵扯到秦疏,心里就有几分犹豫不决,慢慢道:“桐城防卫严密,七煞未必会亲自犯险前来。”
“近日前来桐城的人都仔细盘查过,确实没有可疑之人。七煞来了最好,端午的事已经安排妥当了,我保证不会出什么意外。他纵然不来,你不过带秦疏出来散散心,也没有什么不好。”易缜顿了一顿。“我看他多半还是会亲自走这一趟的。”
“为什么?”
端王瞧了瞧他:“听闻七煞和破军最是亲厚……”
“行了行了……”易缜摆手,略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你好好掂量掂量……”端王见他果然不爱听这话,一笑作罢,心里却是谓叹,只怕燕淄侯自己都没弄明白自己是个什么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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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送来没几天,易缜看秦疏终日郁郁寡欢,慢慢的口气就松了。只是依仗着这点,刻意吩咐端茶送水的,使唤得秦疏在自己身边团团转。
秦疏有求于他,一直沉默顺从。偶尔腰酸脚软,靠在椅子上憩一憩,也会睡过去。这一天醒过来,房子里安安静静的,人却到了床上,身上还加盖着一件衣服。秦疏正要起身,一旁伸过手来把他按住了:“累了就再睡一会。”
易缜支着头靠在一旁,正目光烔烔的看着他。秦疏大吃一惊,不动声色的挪远了些:“这都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