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抢上前来,猛然间捉住了秦疏的手腕,仿佛溺水的人在浮洋中找到了唯一的浮木。因为太过紧张,孟章脸上反而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嘴唇在微微的颤,哆哆嗦嗦道:“小疏,小疏……”
秦疏从被他抓住的时候起,脸色也跟着苍白下来,纵然平时掩饰得再好,他始终对别人的接触有着些微莫名的恐惧。这时候他也只是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要惊叫出声,就这样默不作声却又竭尽全力地往后缩,想要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孟章不管不顾地喃喃唤了几声,失魂落魄地低声道:“不是我,我没有……”至于提到没有什么,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记忆里那些凌乱支离的画面疯狂地涌上脑海,却又是那么的清晰,只压得他几乎要站立不住,整个人愣愣地站在那儿,仿佛成了泥雕木塑一般。
也不知过得多久,孟章似乎听到梁晓带着哭音的惊呼,一声声传到耳中像针扎似的。他头晕脑涨,只觉眼前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只有孩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清晰,将他拉回恶梦一般的现实中来,
“孟叔叔,阵叔叔,你怎么了?孟叔叔……”梁晓惊惶地喊着,正使劲帮着秦疏掰着他的手。前两天被许霁踢倒后兰花换了个新盆,这时不知被谁撞倒,新换的泥士撒了一地。
而他捉得太紧,使得指下的肌肤在苍白之余透出青紫来。而秦疏的也在开始微微地发颤,仿佛也在恐惧着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那一暧间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强撑住才不致于当场瘫软下来。
他慢慢松开秦疏的手腕,踉跄退出几步,抬起手来掩在脸上,良久他疲倦之极的声音才从指缝里透出来,低声道:“对不起……”
秦疏微微喘息着,拉着梁晓后退了一步,不再被孟章紧紧抓住,他便镇定了不少。梁晓却心有余惧。到底是挣不脱的血缘亲情,在这下的情形下,他只不过是稍活腻迟疑,便站在了秦疏这一边。
这孩子明明有些害怕,却还十分固执地非要站到秦疏身前,微微张开手臂做出一个维护地姿势,带着点茫然不解地看着孟章,生怕孟叔叔又突然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他想上前又不敢,又惊又怕的看看秦疏又看孟章,惴惴地试着唤了两声:“孟叔叔?”
孟章将手放下来,怔怔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梁晓见他听到自己的话,却又放心了一些,轻声道:“孟叔叔,你怎么了?你刚刚吓到我了……”
“没什么事……”
孟章还没说话,秦疏在身后开了口:“孟叔叔昨天喝了些酒,这是酒还没醒呢。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说着话,他的目光越过梁晓的头顶,向孟章看去,孟章只得顺人他这种说法,强挤出个笑容,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是喝多了……”
梁晓还有些迟疑,然而秦疏将手放到他的头顶上,轻轻地摸了摸,用和平时不同的柔和声音道:“厨房里还有热水,你拿盆去打一些,送到孟叔叔屋子里去。”
梁晓觉得这个抚摸和声音对他都很温柔,于是便心满意足,再看看孟章,就觉得也许真是像秦疏说的那样,只是昨晚上的酒还没醒。至少梁晓是愿意这么相信,加上他本来就是很听话的孩子,便乖乖地照着去做。
等他端着热水出来,只见孟叔叔坐在石凳上怔怔的发呆,脸色很不好,但比刚才已经镇定了许多,秦疏背对着他站在孟章身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梁晓便放下心来,把注意里专注到脚下的障碍物,小心的跨过门槛,他个子不高,端着大半盆热水就显得摇摇晃晃有些吃力,得留心不要摔跤了。
但秦疏也没办法,孟章这模样有些不大对劲,他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怎么回事,但李姑娘在孟章房间里过了一夜是毫无疑问的。这种时候,他总不诱使自己去给姑娘家送水什么的,梁晓还是小孩子,倒没有太多忌讳。
梁晓小身影消失在外厅里,不一会房内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推门声,木盆落地的声音传来,梁晓惊恐之极的尖叫传来。
秦疏心头一惊,一瞬间也顾不得再想什么避不避嫌,抢在还没反应过来的孟章之间冲了进去。
梁晓站在门口,水盆摔在一旁,水溅出来将他大半个身子,他却像是没有知觉,惊恐的指着房间内。
秦疏的视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张椅子倒在地上,李姑娘显然是刚找到一条孟章的衣带,把她自己给悬上去,还十分的有力气能够活蹦乱跳,正扑腾着挣扎。
孟章的房间里放着刀剑,秦疏也顾不得别的,胡乱操起一柄,甩出去割断绳子,将她给救下来。
好在她刚刚吊上去就被梁晓发现,再到秦疏进来救人,也不过几个呼吸间的事,人倒是没有什么事。
孟章看着这个分明是自己不怀好意找上门来的女人,万万没想到她还来这么一招。最初的震惊过去,却是觉得自己已经出离愤怒了。
第162章
因为解救得十分及时,这姑娘身体上倒没有什么大碍,身上衣服也还算完好,看不出太大狼籍。但秦疏也不好得直视李碧瑶,只好垂下眼睛去看着梁晓的头顶,他大约知道事情的经过,这时也不多问,只是缓缓的说些劝慰的话。
梁晓更是被吓得不轻,虽然被哄住了没有大哭大嚷,却紧紧地偎在他的身边,无论怎么推他去外面坐一坐,他都只是不肯。这时转着小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见几人神色各异,气氛有些尴尬。
孟章方才醒来,又惊又怒,气愤交加之下很是说了些重话,纵然李碧瑶早有心理准备,到底她是个姑娘家,虽然是迫不得已自己送到人家门上,但这种事怎么说都还是她吃亏。再被孟章一番责怪。只觉得无地自容,一时之间便想得差了。
这举动多少有些赌气的意思,她在凳子上迟疑的工夫,听到梁晓唤了一声,似乎要进来的样子,一时忙乱中踢翻了凳子,便有了后来秦疏见到的那一幕。
但这时再分辨什么已然是多余,她不慎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时,便已经想到家中还受制于人的爹娘,心里对自己此时的意气用事早已经悔了。这时被救下来,她别的想法一时没有,满心满脑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后怕。
相较于孟章的愤怒,她只是惊魂不定地坐在床沿边发呆,并没有受害者该有的悲痛,反倒让人隐约有种孟章才是受害者的错觉。
秦疏见这架势,一时也吃不准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若说是孟章强迫所至,昨天夜里,他不慎撞见的那情投意合的情景又要算怎么回画?但事情闹到让人姑娘家要上吊的地步,若留这两人单独相处,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他总不能再当作毫不知情的悄悄离开。
对着孩子和当事人的面,秦疏更不知这局面要如何收拾,苦恼了半天,半晌这才斟酌着叹息了一声:“李姑娘又何必如此,孟章他是有担当的人,总会给姑娘个交代。”
“小疏!”孟章在一旁苍白着一张脸。秦疏闻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秦疏的神色并不严厉,却更让孟章心悸的意味,是一种胜过任何语言的无声约束。
他话里和眼中的意思,孟章都看得明明白白。
正因为明白,孟章只觉得如坠冰窟,手脚冰冷一片,整个人几乎没了知觉,只是那么一眼,他便知道自己彻底完了。这许多年来,秦疏都显得平淡温和,表现得对任何事都能够宽容忍让,然而他知道秦疏骨子里,仍旧有着当初百折不挠的性情。是非对错对他就像黑白一样分明,一旦认定了什么事是应该做的,就绝对坚持下去。
而眼下的情形,不管是出于任何原因,如今木已成舟,总是他对她做出男人必须要负起某种责任的事,不论他以怎样的方式。而因为这个责任,他都会被缓缓地而又不可抗拒地,从秦疏身边推开。
孟章脑中嗡嗡作响,秦疏后来再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去。
“……还请姑娘稍待时日,定然会请媒人上门提亲,决不会委屈了姑娘。”
“不!”孟章冷汗漓漓,终于从喉咙里挣扎出一个字来,然而声音是那么绝望,低得连他自己都没有听到。他不知道秦疏听到了没有,抑或是听到了也不肯回头。反而是李姑娘悄悄抬起眼朝他看了一眼,见他像被人抽出了魂魄一般地呆在哪里,额头上渗着隐隐可见的冷汗,脸上是一种欲哭无泪般的神情,很是有些可怜。
她迟疑了一下,低声坦然道:“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自愿的,也是我在饭菜里……”
梁晓听得似懂非懂,孟章和秦疏都有些意想不到,低低‘啊’了一声,李碧瑶低头头,也同样不敢去看两人是什么表情,然而从声音里听出出来孟章是微微松了口气,而秦疏则是难以置信的惊讶。
她心里不由得就十分委屈,仍旧按着那人吩咐的话说下去:“……我一向对你十分……仰慕……”后面照着事先的准备,便是她无论如何也得寻这借口和孟章成亲,但她到底没有城墙般厚的脸皮,事到临头,这样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但她想到父母,既不敢说出实情,一个女孩子家,纵然事先再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等到身子真正被人要了,心里那无助的况味是难以想像的,于是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说出不用孟章负责的话。
这一急,就只有眼泪滚滚而下,顺着她低垂的下巴滴到地面上。
秦疏微微有些惊诧,这样的原因虽然不尽如人意,却也比孟章用强好上太多。如释重负地苦笑了一声:“就算如此,孟章他是男人,自己做过的事,总是要负起责任来。”
李碧瑶僵了一下,不曾应声,过了一会儿,将脸微微抬起来一些,正好和孟章打了个照面,孟章脸色阴沉沉的,然而心里对这事还存着转机,也不说话,见她看着自己,警告地狠狠看了她一眼。
她终究是不敢和这样的目光长久对视,又低下头去。
秦疏有所觉察,看了孟章一眼,隐隐有规劝之意。孟章只好无奈地收敛起怒色,悻悻地扭过头去。
秦疏颇为无奈地拍了拍孟章,朝李姑娘看了看,示意他必须稍加忍耐:“你们自己好好谈一谈。”
孟章见他要走,刚要愤愤说没什么好谈。却是李碧瑶抢先一步出声:“秦先生。”
事到如今,她对秦疏自然再不能有什么指望,然而心里毕竟是不甘地,眼看秦疏拉着梁晓要出去,她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问出来:“秦先生,你早就成过亲了,是么?”
她想他成过亲并非是什么过错,然而却有些埋怨他的隐瞒,若是自己早早知道,未必会对他有别样的心思,也不会央着爹娘找上门去给说媒。她家的遭遇,纵然易缜只字不提真正缘由,她却凭着女儿家别样敏锐的心思,隐约觉得这场无妄之灾,隐约是同自己想提亲的事情引起的。
不知不觉的,她口气中便有了一丝尖锐的指责的味道。
秦疏没有料到她叫住自己,却是突然问这一个。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但随即便掩饰得全无痕迹,慢慢摇了摇头,平静道:“我没有成过亲。”
李碧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抬手一指正偎在秦疏身边,张着无辜地黑眼睛偷望向自己的梁晓:“可是梁晓他难道不是你的儿子么?你要是没有成过亲,又从哪里来的孩子?”
她这句话一出,便觉得气氛越发有些异样起来,其余三个人竟一时之间没了声音。
梁晓是第二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也不敢乱说,只好窘迫而又羞涩地对着她笑了笑。他觉得秦疏搅着他肩膀的手有些用力,弄得他有点头,却又不敢说出来,抬起头去看看秦疏,又去看看孟叔叔。
秦疏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竟没能够第一时间出言否认。
“谁说的?”孟章却警惕起来,暂时把自己的烦恼丢在一边,沉声追问道:“这些话你听谁胡说的?”
秦疏这时才勉强一笑:“李姑娘说笑了。”
李碧瑶当然不会把实话说起来,随口便道:“就你们两人的样子,一眼便看得出来,如果不是父子,怎么会长得这样相像。这还用别人说么。”
秦疏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孟章怕他难堪,抢先道:“这孩子是我拣回来养的,和他自然没有关系。”
李碧瑶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知道只怕那人说他成过亲的话,大约全是真的。她知道这个真相,心里反而茫然起来,想了想再无话可说,低下头去扭着手指不再言语。
秦疏终究什么话也没说,而孟章神色和缓下来,他想了想,还是拉着梁晓出去,留他两人自己去商量。
梁晓偷偷地抬头打量他,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秦疏瘦削而紧绷的下巴。他不由得就有些急了,害怕是刚才那些话令秦疏不快,他使劲拽了拽秦疏的袖子,示意他弯下身来,而他踮着脚,凑到秦疏耳边,细声细气道:“秦叔叔,姐姐她胡说的。我是孟叔叔从大河拣回来的,我知道的。秦叔叔不要生气。”他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透着不安,顿了顿,用比刚才更小声的声音道:“秦叔叔不要讨厌我。”
秦疏愕然,仔仔细细打量起眼前小心翼翼的孩子,神色是孩子看不懂的复杂。梁晓不知道自己那儿说错了,不由得紧张起来,将头低了下去。
正惴惴不安的时候,有只手带着体温,轻轻扶在他的肩头,他听到秦疏在自己头顶低低叹息的声音。
“我没有生气。你一直是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我也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他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去,最终只余一声轻叹:“等你长大以后,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声音随着对这孩子愧疚的心思渐渐恍惚起来:“你要到哪一天才能长大呢……”
梁晓不由得道:“我已经很大了。”他见秦疏低下头来,微微皱着眉头,却对着自己笑了一下,他顿时觉得这话说得过了,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难得露出些孩子气的表情,悄声道:“我很快就会长大的,很快。”
秦疏摸了摸他的头顶,微微莞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等到你能够成家立业,那才算是长大了。我只要能看到你有那一天,也就满足了。”
梁晓觉得自己离那一天还早得很,这么说,至少秦叔叔这些年是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的。他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暗暗有些高兴。
秦疏拉着他,搬了张凳子在一旁房檐下坐着,梁晓昨夜一直睁着眼到天亮,虽然还在为孟叔叔担心,但秦疏在他身边,他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不知不觉间,伏在秦疏膝盖上便睡了过去。
秦疏却没有他那么单纯的心思,一时又无事可做,将昨天带回来没来得及做的玉胚掏出来。然而他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没琢磨几下,不慎便割破了手指,只得心烦意乱地又收了起来。
等到梁晓伏在他膝上睡着,他动作便越发轻巧起来,确定那个孩子真正睡熟了,他迟疑了一阵,终于试探着伸出手去,拂开梁晓遮住额头的碎发,专注地打量起眼前的孩子。
他不曾见过梁晓很小很小的时候,但最初一次见到梁晓的样子,至今依然牢记在心里。他那时很乖,然而有些怕生,小小的一个人儿,把自己藏在孟章身后,却又偷偷露出十分清秀的小半张脸,用黑葡萄一样纯净单纯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听到孟章唤他,他这才向前走了两步,仰起脸来,乖乖的对着秦疏唤了一声‘叔叔’。
这两年梁晓年岁稍长,眉目渐渐长开,五官越发清秀,咋一看渐渐有四五分像他。纵然对外只说是收养的孩子,别人只怕也要当两人有些亲戚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