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穆天成端着托盘、往瓷碟中放寿司卷时,悬挂于餐厅正中央的电视突然传来紧急新闻:
现在播报即时新闻,今天中午,本市郊区的广维化工厂仓库突然发生粉尘爆炸,整间仓库几乎夷为平地,损失惨重,连带波及到仓库旁边的作业车间。目前已有多名人员受伤,其中不少人伤势严重,正送往医院急救中。现场已有消防队赶到,事故原因和伤亡人数尚在调查中,目前还无准确资料,本台将跟踪采访……
「广维化工厂……这名字好熟悉……」
明辉喃喃道,想着自己不知在哪里听过。
突然「砰」的一声,穆天成手中的托盘应声而落,重重砸到地面,寿司狼籍地四散一地。
「老大,怎么了?」
明辉吓了一跳,同时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叫道:
「啊……这好像是你父亲的公司?」
穆天成一个箭步窜到电视机前,剧变的凝重神情已说明一切。
明辉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出事的居然是穆天成父亲所在的公司!
「我出去一下!」
几秒后,穆天成脸色铁青地往外冲。
「你要去哪里?」
「事故现场。」
「广维化工厂?老大,等一下,我也去!」明辉连忙追上他。
跑到门口,穆天成几乎要与刚进来的千帆迎面相撞,边来不及道歉,穆天成便推开他,发足狂奔。
「怎么回事?」
从没见过穆天成如此失态,千帆微微蹙层,一把揪住跟在他后面的明辉。
「大事不好!」
若在平时,明辉未必肯告诉他;然而此刻剧变横生,明辉一时也慌了,急急表示:
「部长父亲的化工厂出大事了,是粉尘爆炸!部长急疯了,要赶去查看。不过我想现场一定很危险,实在让人没办法放心,所以也要跟去。就麻烦千帆副总替我跟总经理请一下假吧!」
说罢,明辉便急匆匆追去。
盯着两人背影的千帆拧紧眉心,迟疑几秒后也随之跟上。
广维化工厂是本市首屈一指的大型化工厂,现有员工三千余人,总资产近五十亿,是本市化工行业中生产力最强、经济效益最好的企业之一。
广,是「盛靖广」;维,寓意「穆子维」。
这是父亲与盛靖广的公司,也是穆天成的客户,广维所有的产物险都由新亚处理,是对穆天成而言非常特殊的客户。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广维化工厂居然会有出事的一天,而且还是粉尘爆炸这么严重的大事故!
飞快赶到化工厂,映入眼帘的惨状令穆天成倒抽一口凉气。
现场浓烟滚滚,漫天黑暗,宛如世界末日。
未能完全扑灭的火苗仍在楼顶窜燃,吞噬了偌大的仓库与旁边的七层办公大楼。四辆消防车的高压水柱正不断与火势对抗,才稍靠近便感到热浪滚滚而来,不时还能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
现场十分凌乱——救护车呼啸穿梭,医护人员匆忙奔走,将被消防队员救出的受伤职工一一送入车内。穆天成焦急地在脱险员工中搜寻父亲与盛靖广的身影,同时不停拨打两人手机,却完全拨不通。
他们说不定仍受困于办公室中,而且可能身负重伤?
回头望向被浓烟覆灭的办公大楼,心急如焚的穆天成全身血液逆流,若再袖手旁观下去,他真的会急疯!三下五除二,穆天成迅速脱下西装,拿了医护人员分给脱险者的湿毛巾捂住口鼻,并顺手取过矿泉水瓶,迅速浇湿全身,随即朝楼梯口奔去……
「请不要进去,很危险!」
穆天成一把将上前阻拦的消防员推开,奋不顾身地冲入浓浓烟雾。
「快回来,太危险了,很可能会产生二次爆炸!」
他已经完全听不见消防员在身后吼着的话语了。
火场内浓烟滚滚,宛若炼狱。
脚下遍地狼籍,爆炸后的玻璃碎片洒得到处都是。穆天成在一片残垣中艰难行进,爆炸产生的有毒气体弥漫室内,若非有湿毛巾捂住鼻子,只怕会马上窒息。
好不容易找到总经理办公室,里头却空无一人。虽不确定父亲是否安然无恙,但至少不在里面,说不定他们已经转移到安全地带。
当穆天成继续往别的办公室查找时,发现火势比刚才更猛烈,一片浓烟中根本看不清出路,全身热得犹如置身熔炉;湿漉的毛巾早被烘干,无法避免吸入浓烟与毒气,他渐渐感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
踉跄中几欲跌倒,喉咙像针扎般火辣辣地疼痛,周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可恶……我该不会要死在这里了吧?)
消极的念头才刚浮现,耳畔便听到冷冷的声音:
「笨蛋,找死啊!」
随着这句怒斥,一条仍滴着水的湿毛巾突然捂住自己口鼻,终于得救的穆天成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
当看清身边的救援者是谁后,穆天成震惊得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千帆?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梦境,亦非幻影,平时横眉冷对的男人就在眼前。
「管那么多干么?跟我来吧!」
千帆一把攫住穆天成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走。即使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中,千帆的手仍然凉得惊人,仿佛冰雪一般。
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在生死关头注意到这些细节的自己。
穆天成看着身边的男人,浓雾中轮廓隐约,看不清表情,然而牢牢抓住自己的手却是那么用力,仿佛紧握着世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松手便会消失。
「快点!这个时候不要梦游!」
千帆低声喝道,穆天成握紧他的手,挥开毒烟,朝有光的地方冲去……
愈烧愈旺的大火渐渐逼近生命底线,摇摇欲坠的水泥砖块不断落下,伴随飞溅的火星……若非眼前景象太过真实,穆天成差点以为只是灾难片中演绎的末日浩劫,然而奇怪的是,他心里并没有半丝惧怕——是因为身边有人陪伴吗?
出口就在眼前。
还来不及欣喜,便听见又一声巨响传来,惊天动地,脚下地面都在震颤——似乎发生了二次爆炸。尚未厘清状况的穆天成被猛地扑倒,只见千帆以自己的身体挡住朝两人迎头砸下的砖块……
「千帆!」
吼声闷窒在呛人的浓烟中,穆天成生平第一次产生极度恐慌的厌觉,害怕自己可能失去什么,尽管这时候他仍不太明白这个男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可恶!
明明已经到了门口,只差一步就能安全脱险……
「千帆?」
蓦然睁眼,穆天成一跃而起,却因头部传来的尖锐剧痛而萎靡在床上。
「小心,你吸入不少毒烟,身体现在依然很虚弱,最好多躺一下。」
守在一旁的穆子维连忙上前将他按住。
「爸,你没事吧?」
穆天成一把抱住父亲;尽管阵阵刺痛感随着左手吊着的输液管乱晃而传来,他却无暇顾及这些。
「我没事,我和盛靖广都很好,有事的是你。」
穆子维回抱住他,眼眶泛红,全身微微发颤:
「傻孩子,我差点失去你……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做父亲的我也不想活了。」
穆天成无言抱紧父亲,劫后余生,方知自己有多幸运。
「我以为你和盛靖广还在办公室,才会……」
「我们第一时间就逃出去了,之后一直在厂房西边帮忙救火,所以你才会没看到我们。这次幸亏有你同事帮忙,否则后果实在让人不堪设想……」
「千帆……他还好吗?」穆天成慌忙询问。
「虽然情况不太好,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穆子维蹙眉道:
「他的腿部被砖块砸中,听医生说他左股骨下1/3粉碎性骨折、左小腿骨折,后背也有多处烧伤,送到医院时便马上进行紧急手术。」
「粉碎性骨折?很严重吗?他还能走路吗?」穆天成焦急地问。
「这要看术后情况还有他自身的意志力了。顺利愈合的话应该不会有后遗症,但是万一愈合过程不顺遂……就很难说了。」
穆子维叹了一口气:
「你们能在当时那样的险境下活着出来,实在是天大的幸运!多亏了他,你才能几乎毫发无伤地脱困。」
「我知道。」
穆天成忍住眩晕,咬牙撑起身:
「他在哪里?我想去看他。」
穆天成在父亲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隔壁——千帆所在的病房。
在门口迟疑了片刻的他手好不容易搭上门把,心脏却突然一阵狂跳,无法抑制;穆天成定定神,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千帆闭目躺在雪白病床上。
浓密睫毛投下淡淡浅影,俊逸脸颊留有不少细小伤痕,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片黯淡,整条左腿打着厚厚石膏,肩膀烧伤处被绷带缠绕着,几乎覆盖了一半胸膛……
穆天成屏住呼吸,想起当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内心掠过道道狂澜。
救自己的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该是千帆!
自己和他一开始即气场不合,势成水火,整天被对方冷嘲热讽、极尽刻薄之能事。正当穆天成头疼于对方的敌意,甚至差点动了辞职的念头时,千帆却在生死关头奋不顾身地挡在他面前,还因此身受重伤。
事后听哭丧着脸的明辉说,当时尾随而来的千帆在确认穆天成进入火场后,也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明辉拦都栏不住。
万万没想到千帆居然会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他不是一直很厌恶自己吗?
——我实在没兴趣跟这样的你做朋友。
他数天前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行为却呈现如此强烈的反差。凝视着眼前气息微弱的男子,穆天成久久无法动弹。
「穆先生,不必担心,你的同事刚做完内钢板固定手术,大概要到明天才会醒来。他还年轻,身体很健康,应该能够顺利康复的。」
一位中年护士长走了进来,手脚利落地替换输液瓶——她专门负责这次事故所有伤患的护理工作。
「会有后遗症吗?」穆天成神情凝重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要骨头愈合的情况良好,回复到受伤前能蹦能跳的程度是没问题的。」
经验丰富的护士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然而穆天成怎么也没办法放松。
左股骨粉碎性骨折加上小腿骨折可不是什么轻伤;纵使能痊愈,今后恐怕也很难再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地进行激烈运动。万一出现任何闪失,导致千帆今后行动不便,难道不是自己一生的罪责?
「我可以守在他身边吗?」
「穆先生,你刚才在爆炸现场吸入不少毒烟,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最好回病房多休息一下。」
「不,我要留在他身边。」
穆天成在床边坐下,尽管口吻温和,神情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护士长叹了口气,没再多表示些什么,随后便捧着空的输液瓶离开病房。
「穆天成,即使有一天我消失了,这个世界还是不会有什么变化吧?不会有任何人为我伤心。」
身着高中制服的清秀少年嘴里嚼着口香糖,冷冷地倚在学校楼顶的护栏上,俯视着整个校园。一位穿着同样制服的俊朗男生在他身后席地而坐,背靠在高高的水塔壁上,以沉稳的神情翻阅课本。
「你妈会伤心的。」翻书的俊朗男生淡淡道。
「她刚刚新婚,正是开心的时候,又怎么会为了我而伤心?」
清秀少年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更显孤傲叛逆:
「就算伤心也只是一时的,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一如她忘了我爸及之前无数个后爸一样。」
「你是她的亲生儿子。」
「事实上不过是个拖油瓶,眼中钉!如果我真的消失的话,肯定不会有人……」「我会。」
俊朗男孩无奈地合上手中的课本,叹气道:
「至少我会伤心。」
「你真的会?穆天成?」
少年蓦地盯着他,双眸炯炯发亮,耀眼光芒几乎要将观者灼伤。
「真的会。」
长久的凝视几乎维持了一世纪那么久。只见清秀少年原本阴郁的脸颊蓦然绽开单纯笑靥。
「好吧,既然你会伤心,我就不消失好了!」
仿佛应许承诺般,少年抓紧护栏,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自己胸口暖暖的、涨涨的,带着说不出的欣慰。
少年空荡的内心似破败的风筝摇摇欲坠,准备随风一同栽向地面、摔个粉身碎骨,却在听到对方的肯定回答后倏地变得安定。
仿佛被一根无形细线拽住,自这一刻始,自己的存在有了归所。
线的另一端,是他。
少年开心地笑了,笑得如同在温暖风中恣意翱翔的鸟儿。
缓缓睁开眼睛,千帆看到身边趴睡的男人。
他怔住,内心涌过万丈涛澜;层层迭迭的回忆像潮汐一般冲击着自己的胸臆——光是感受着对方的呼吸,便浮现阵阵烧灼般的痛苦!
这些痛苦远胜过身体所受的伤。
若非刚从梦中醒来,太清楚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千帆会以为自己仍停留在十年前,那时的两人仍是单纯的少年——但毕竟还是长大了、分离了,又可笑地重逢了。
舌尖传来浓重涩意,千帆发出无声苦笑,看着熟睡中的男人,静默的双眸明明灭灭,泛起清浅水光。
男人毫无防备地趴在床边,额前垂下的刘海遮住眼睛,却更彰显自鼻梁到下颚深削立体的线条。少年时的他就有一张很俊朗帅气的脸,现在则更加端正,充满稳重的男性魅力。
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千帆几乎成了凝固的石头。他的心忽然变得那么轻,却又那么重;那么温软,却又那么冰冷;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坚硬。
太多感情塞满胸口,令他悲喜交加,却无法诉说,只能持续地凝视对方——仿佛这样就能把男人的睡颜刻入心底。
尽管自己从来没有忘记他的脸。
以前在学校楼顶,当男人经常打盹靠着他入睡时,千帆总会像个变态的猥亵男,不厌其烦地盯着对方迷糊的睡脸。如果男人要睡一整天,他想必也会看上一整天吧?当时的他只觉得怎么也看不腻,哪怕要看一辈子都满心欢喜。然而事易时移,年少的他不曾预想过,如今的自己只要多看男人一眼,便会感到阵阵窒息般的痛苦。
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却怎么也不敢触及男人的发丝。一点一点的——怀着无比寂寞的表情,千帆将手指缓缓收回。
突然,穆天成动了动,倏地睁开眼睛……
两人毫无防备地四目相对,千帆的瞳孔如针刺般猛然收缩!
所幸对方刚醒,视线焦点还未对齐,没有看到自己眼中满溢的感情;趁穆天成揉眼睛的间隙,千帆很快恢复了冷淡的模样。
「千帆,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完全清醒后,穆天成猛地站起询问,脸上充满关切。
「还活着,没有被你害死。」
穆天成一怔,忍不住笑了——对方火药味浓厚的态度一如既往,然而毒言辣语的千帆,总比躺在床上死气沉沉的千帆好。
「对不起。」
「废话少说,你看上去还不错嘛。」将他从头扫视到脚,千帆这才放下心。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家伙应该没事。
「我很好,只是吸到了一点浓烟,身上有些小擦伤……你却为了救我而受重伤。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害你变成这样,我一定会负责的!你住院的费用,还有康复所需的花费,全都包在我……」
「有件事我必须先声明。」
千帆冷冷地打断他:
「我救你跟对象是谁一点关系也没有。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就算是一条狗我也会救的,明白了吗?」
(一条狗……)
穆天成的表情明显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