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笑容让沙玉因心虚。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这样了……”沙玉因想,“我确实是一个祸胎。”
沙玉因自己转着轮椅来到床边,才握住了贺赫赫的手,说:“睡不着吗?”
贺赫赫点点头。
沙玉因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贺赫赫看了看沙玉因,说,“你……你为什么要坐轮椅啊?”
沙玉因愣了愣,然后轻声答:“我只是想知道坐轮椅是什么样的事。”
贺赫赫见沙玉因这一脸郁卒的,只以为他在担心自己,便说:“也没什么,挺有趣的,不用走路都能动。要是能增加个后滚翻功能就完美了。”
“后滚翻……”沙玉因沉吟着。
贺赫赫见沙玉因这么一脸认真的考虑,忙说:“我也说说而已,开个玩笑嘛,不要这么认真。不用真的想啊!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后滚翻的爱好啊!”
沙玉因这才从“新增后滚翻功能轮椅”的构想中抽脱出来,说:“那就好,你睡吧。我已与皇帝说明,明天的宫宴你不必参加了。”
贺赫赫看着沙玉因,只见沙玉因目光虽然柔和,却让人感觉并不愉快,全然没了昔日那样的春风化雨。贺赫赫握紧了沙玉因的手,不知为何,这话便脱口而出了:“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沙玉因愣了愣道:“你说什么?”
贺赫赫见话已出口,便不再憋着了:“本来我想说,大哥有那么深的执念,那就以自己的方法去解掉,也并无不可。我只道人生苦短,不必事事追求完美,能够与你在一起便是了。然而,回到京中都有那么凶险的事,难道不是与大哥口中所说的‘大事’有关吗?”
沙玉因一时说不上话来。
贺赫赫又道:“那件事真的那么重要?值得你赔上性命也去做吗?若非我醒了过来,大哥你早已变成了那恶龙的晚餐了——呃,时间上来说应该是宵夜了!我并不想大哥为了这种事而搭上性命!”
沙玉因沉默了。他本想跟贺赫赫说毫不在意一己之身,反正他还是会不断轮回,灵魂在对这个皇朝的仇恨中浮浮沉沉却并不会湮灭,灵魂不会湮灭,记忆也不会湮灭,自然,仇恨也不会湮灭。他这辈子报不了仇,下辈子可以继续——然而,他却极害怕贺赫赫会死亡。死亡对于贺赫赫来说,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了。
贺赫赫体格如此羸弱,现在还没了双腿,他的命在沙玉因眼中,就好似一条细小的蛛丝,风一吹便要断了。因此沙玉因不得不以细小慎微的态度战战兢兢地拿着一个玻璃樽,将蛛丝细心的收藏,时时刻刻地看着,唯恐玻璃樽裂了一条缝,便能透进什么东西来,将他毁灭了。
沙玉因的心中,本来又恨,也有哀,却没有惧。他现在知道了恐惧,由爱故生怖。恐惧对于他来说,比刻骨的哀恸、彻骨的恨意,更为让他痛苦。这份爱能带给他多少甜蜜,这份恐惧就能带给他多少折磨。
他握住了贺赫赫的手,摸着上头凸起的骨骼,说:“好啊,我们离开吧。”
贺赫赫惊愕地说:“你……你答应了?”
沙玉因笑了笑,说:“我答应你,这辈子,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如果贺赫赫在以前提这个建议,必然会遭到否决,但现在不同了,沙玉因想明白了:沙玉因有生生世世去恨,却只有一辈子去爱。
沙玉因的承诺仿佛是天上突然砸下来的五百万彩票头等奖,砸得贺赫赫晕乎乎的,连呼吸都紊乱起来:“是吗?真的吗?”
“真的。”沙玉因摸了摸贺赫赫的脸,“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先完成一件事。”
沙玉因对外宣称,大谏府上来了个刺客,将沙明因的腿伤了,沙明因自此已不能行走。大粒皇帝虽然荒唐,但也总不至于硬拽一个刚刚瘸了的人来参加宴会,因此准了沙明因的不出席,又细细问道:“那是什么刺客,何以如此大胆?又如此厉害?竟能进入守卫森严的大谏府?”
沙玉因答道:“臣以为他是一个妖物。”
“妖物?”大粒皇帝大惊失色,“是妖怪吗?”
沙玉因便道:“最近天生异象,十分的不寻常,先是寂静岭的事,出现了大凶虫的瘟疫,又是陛下中了邪毒,现在又有妖物在天子脚下作祟,臣认为这一切……”
大粒皇帝问道:“这一切如何?”
沙玉因道:“臣也不敢肯定……”
大粒皇帝却道:“你且说来!”
沙玉因便道:“臣以为,是有什么妖物盯上了陛下。不然何以陛下出游时遇到妖物,回京后又有妖物呢?”
大粒皇帝听了便十分震惊,又道:“可朕是九五之尊,怎么会有妖物敢来侵扰?”
沙玉因想了想,便不卑不亢道:“恕臣直言,想必是陛下行过什么不义之事,积下了什么孽障,因此才让妖物有机可乘。”
这话说得是很直了,不过大粒皇帝也并不恼,想了半晌,只哀叹一声,又说:“朕身为皇帝,背负着江山社稷,为了大业,免不了做出一些牺牲……难道这也算是孽障么?唉,我都是为了这个江山啊,上天不公正看待朕,难道连祖先也不庇佑朕吗?”
沙玉因闻言亟欲作呕,仍淡定答道:“当务之急,仍是想办法解厄吧。皇上最近潜心修道,这样很好,万莫再添孽障,荒废了功德才是。”
大粒皇帝便道:“这倒不错。”
白天的事务完了,便是晚上的宫宴。大粒皇帝重视小公主的生辰,那么各位公卿大臣自然也非常重视了,一个个备了不少珍奇玩意献上来,希望讨得小公主的欢心。然而这小公主脸上无悲无喜,明明是个孩子,却一张淡漠的脸。小公主似乎也不大喜欢热闹,看着这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她只是发呆。
沙玉因看了小公主一眼——只是一眼,他便明白了。小公主不是人。她不过是一个泥塑的人偶,被吹了一口妖气,成了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而塑造出这么一个小公主的,大概就是九尾夫人了。飞良人产下的其实是一位皇子。苏玉藻命人将这位皇子杀了,捏了个假公主来骗人。他本就不愿意多一个皇子作为竞争对手,但是皇子夭折是大事,杀皇子这种事情比较难收尾,所以他就想出了狸猫换太子这一招。他本以为沙玉因不能活着回到宫廷,所以才如此大胆。现在沙玉因即使回宫了,却也没有道破,仍是默不作声。
第89章
苏玉藻自然不会以为他不做声是要包庇自己。只不过揭穿这种事情还是蛮麻烦的,而且也没证据指明是苏玉藻做的。以沙玉因这般沉静的性子,自然会选择按兵不动。
而且,贺赫赫失去了双腿,沙玉因又怎么会放过苏玉藻这位元凶?
沙玉因这晚十分沉静。他虽本是个安静的人,但比起平常,他此刻与其说是“安静”,还不如说是“压抑”。他的安静就像是一片乌云,只是在酝酿着狂风骤雨。
“我虽决意要与小贺远走,但也决不会让苏玉藻逍遥自在,得偿所愿。”
沙玉因以为苏玉藻所愿是成为太后,事实上,苏玉藻所愿是得到宫逢春。不过沙玉因也并不算猜错。苏玉藻若不能成为太后,又如何能得到宫逢春呢?
难得的,不喜热闹的宫逢春也出席了宴会,大概是皇帝强烈要求的吧。若非贺赫赫不良于行,也要被皇帝拽出来了。他极为宠爱小公主,因此不住地叫人来欣赏他那可爱美丽的小女儿。酒过三巡,大粒皇帝笑了笑,说道:“公主真是极为美丽又可爱啊!来,让父皇抱抱!”俨然一副萝莉控姿态。
小公主闻言便离席,往皇帝身边走去。苏玉藻却不想,皇帝抱小公主这一下,却造就了他的死局。大概是因为他没留意到沙玉因对小公主下了手脚吧。
小公主蹒跚学步,摇摇摆摆地来到了皇帝的身旁,皇帝微笑着将小公主抱起,放到膝上。小公主还是个小孩,很轻,即使是力气不足的病皇帝也能将她抱起来。这是个女孩儿,不会像几位皇子那样争权夺利,还那么小,不会算计那么多,不费劲就能将她抱起来,不费劲就能将她控制住,不费劲就能讨好她……以上就是皇帝宠爱小公主的全部理由。
对于年岁渐长、对许多事渐渐力不从心的皇帝来说,这些理由已经最足够不过。
可是,当他将这位小公主抱紧的时候,笑容却突然凝固住在嘴边了——小公主脸上突然出现了裂痕——是裂痕,犹如瓷器表面所产生的裂痕一般。离得这么近,他甚至能听见瓷器裂开的声音。
小公主的脸依旧没有表情,就像她体会不到自己身体裂开的痛苦一般。
尽管苏玉藻看不到小公主的脸,但他已经感觉不妥了。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那点法力不受控制,渐渐地从指尖流失,自己的身体如同一个倾倒了的杯子一般,法力如同杯中物一般缓缓淌下。他无力地伏倒在桌子上,此时,他竟不禁抬头去看沙玉因,正巧,沙玉因也在看他。
这是晚宴开始以来,沙玉因第一次与他对视。但是,这并非他与沙玉因的第一次对视。以往,他们也对视过无数次。沙玉因的眼神相当淡漠,似乎根本没把苏玉藻放在眼里,竟当他是一只蝼蚁一般。而如今,沙玉因显然很把他放在眼内,盯视他的眼神冒着凛冽的寒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来将他千刀万剐一般。
苏玉藻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法力的流失一般。
他并不知道哪一环出错了,法力会流失得如此严重。以前对于沙玉因来说,他确实是一只不起眼的角色,沙玉因也并没打算对他太过狠。毕竟,他并不算得上是皇室中人,甚至他根本就不是个人。但是,苏玉藻现在已经是他最想除掉的人了。他没办法容忍他的存在。苏玉藻不过是只修行一般的野狐,沙玉因只需一道符咒,就能让他永不超生。
可沙玉因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将半张灵符溶入到苏玉藻的酒之中。苏玉藻竟全然不察。苏玉藻感觉法力一点点的流失,但却又在某个关头,这种流失停止了——大概像是水闸突然关上了一般。这点法力,仅仅只够苏玉藻维持着人身而不被识破。
若苏玉藻此刻法力全失,便会打回原形,变成狐狸的模样。尽管皇帝已经知道他是狐,但也总会有诸多麻烦。现在仍是人形,却是幸事吧——苏玉藻这么想着。
然而,在此刻,大粒皇帝怀中的公主,身上突然裂开数条裂缝,伴随着瓷器破碎的声音,一团乌黑的妖气从裂缝冲窜出来,直扑到皇帝脸上。大粒皇帝双眼一黑,顿时就昏迷过去了。
突然发生如此可怕又诡异的事,众人莫不大惊失色,杯盘碗碟也叮叮当当的摔了一地。此时沙玉因却飘然到了皇帝身边,一道符法将小公主身上的缺口封住,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突然变出一团火,往小公主身上烧了一趟,却见小公主便化成了灰,飘散着落地。
皇太后此时便道:“哎哟我的妈……”说了这个,皇太后又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忙改口道:“哎哟哀家的母后呀……这是怎么回事呀?”
沙玉因便道:“一言难尽,请先让臣带陛下回到殿内休息。”
皇太后便道:“善。”
沙玉因又道:“也请九尾夫人一并来吧。”
苏玉藻暗叫不妙,故作惊讶道:“小臣去有什么用呀?”
沙玉因便不说话,只看向皇太后,皇太后接收到沙玉因的目光,只觉得救人要紧,就对苏玉藻道:“刚刚他不是说了‘一言难尽’吗?还是救人要紧,罗里吧嗦的做什么,快去!”
苏玉藻只能硬着头皮领命:“小臣遵命。”说着,他只能站起来,随着沙玉因走。每一步都仿似走在刀尖上一般,割得他脚底发疼——他大概知道,他活不过今晚了。
活不过今晚……
苏玉藻顿了顿脚步,缓缓地回过头,看向坐在席上的宫逢春。宫逢春正好也在看着苏玉藻,只是当苏玉藻回过头来的时候,宫逢春忙将视线移开,装作饮酒,并不看他了。苏玉藻叹了一口气,便转过身来,继续与沙玉因行走。他跟着沙玉因一起进了殿内的外室。沙玉因神色自如,左右太监扛着皇帝回到殿内,沙玉因便对苏玉藻道:“请夫人在外头候着吧。”
苏玉藻便道:“是的。”其实现在让苏玉藻跑,他也没办法了。他浑身的力气仿似被抽干了一般,脚也抬不起来,跌坐在身旁的椅子上。伺候的宫人以为苏玉藻是娇贵惯了,在皇帝的殿内也随处坐。不过这苏玉藻现在确实很得宠,那些宫人也只能由得他随便坐。
大粒皇帝睁开眼睛的时候,全身仍然在痛。他痛得紧,看着坐在床边的沙玉因,不禁露出了乞怜的目光:“啊……沙爱卿呀……”
沙玉因以一种平静的目光看他,然后道:“陛下,您醒了。”
大粒皇帝的声音颇为沙哑:“痛啊……朕全身都痛……这是为什么啊?”
沙玉因垂首答道:“恕臣愚钝,没有办法彻底消除陛下体内的邪气。”
大粒皇帝心里“咯噔”一声,道:“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
“臣料想,”沙玉因顿了顿,仍慢悠悠地说着,“陛下大概是中了狐祟。那小公主仿佛是狐狸精变出来骗人的,莫不是故意要陷害陛下吧。”
“狐狸……狐狸……”大粒皇帝心念数转,强忍着全身的剧痛思考,又对沙玉因道,“果真是狐祟吗?”
沙玉因答道:“不错,正是狐祟。”
大粒皇帝想了想,说:“那狐狸居然要害朕嘛!”
沙玉因想了想,又说:“臣以为,九尾夫人……”
大粒皇帝皱起眉来,说:“你也认为是他?”
沙玉因点点头,说:“臣本以为他不会害人……”
“朕,本也这么以为。”大粒皇帝冷笑道。
沙玉因便答道:“苏玉藻就在外头候着。”
大粒皇帝冷然道:“让他进来。”
苏玉藻得蒙宣召,便强撑着无力之身缓缓步进内间。他见大粒皇帝身上妖气根本无退,便知是沙玉因刻意的见死不救。可他现在若说这话,恐怕是再没有人会信他的了。
苏玉藻跪倒道:“拜见陛下,得见陛下圣体安康,臣深感欢欣。”
大粒皇帝冷然道:“你果真如此吗,狐狸?”
苏玉藻闻言一愣,仍强自镇定道:“小狐是来报恩的,很可惜……”
“你果真是来报恩的吗?”大粒皇帝截口问道。
“是的,小狐当真是来报恩的,不敢有半分欺瞒。”苏玉藻仍然分辩着。
大粒皇帝便道:“这很好,知恩图报,很好。”
苏玉藻并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只道:“这、这本是应当的。”
此刻,苏玉藻到底是不是来害大粒皇帝的妖物已经不重要了。皇帝也不想去探究,他只在乎一件事——就是自己能否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