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勺子放回小碗中,尽欢帝起身走向门口,却并未伸手去推那赤色的雕花木门,只站在一边向着外头随候的宫人低声吩咐道:“吩咐御膳房再做一碗粳米薯蓣粥,即刻端到门口来候着。”
说完回身看了看床上天人交战已久的逝水,抚慰吵闹的小孩般絮语道:“逝水不要着急,很快就可以了哦。”
逝水不知如何答言,只不断催眠着自己的肚子,试图掩去脸上已经不淡定的表情。
只片刻,腹部却不争气地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长鸣,悠长悠长,又悠长悠长……逝水面上一片青白,犹自安慰着自己‘谁也没有听到,谁也没有听到’,然五脏庙却似乎不满意主人的视若无睹,便又接连抗议了起来。
至此,逝水只能羞得揪住床单,死命地将脸别到墙边。往日静若池水,现下却已然绯红的面庞透着完全不自知的魅惑。
尽欢帝走回床边,却未落座在床边的小凳上,而是慢慢曲起腿坐到了床沿上,而后又往里凑了凑,侧耳听了听,假作讶异地说道:“呀嘞,逝水好像很饿的样子呐——噢对了,逝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果然是食欲很旺盛的吧。”
说到这里,尽欢帝又皱起了眉,无奈地道:“只可惜粥太凉了,虽然可以果腹但终究会伤胃的。逝水既然这么饿,为什么前几日都滴水不沾呢,真是小孩子脾气。”
逝水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过红晕稍褪的脸,垂首转移话题道:“父皇,儿臣鞭痕本就无甚大碍,现又渐次转好,不知何时可以回殿,又何时可以去上书房?”
“嗯,逝水的宫殿啊,父皇要派人好好修葺一下,但是现今常妃那里又不能住了,所以逝水近期内要委屈着,和父皇同住在永溺殿了。”尽欢帝偏着头,嘴角是好好父亲的和煦笑容,出口的亦是为子着想的良善念头。
逝水闻言却是如遭晴天霹雳,瞬间被击得外焦里嫩:与这人同住?
苍天啊?!
谁能告诉自己,这人到底心怀着怎样的鬼胎?!
尽欢帝见逝水张了张嘴,便连珠炮般继续道:“至于上书房那里嘛,逝水就更不用担心了,若是教授典籍的话,父皇也可以的。”
一面完整地树立起心系可爱儿子的生活起居的温良父亲的形象,尽欢帝一面体贴地总结道:“嗯,如此甚好,一来逝水可以好好养养身体,二来逝水又不会耽误功课,三来么——父皇也想,问逝水好多问题呢。”
逝水闻言,低垂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了然的凄切,原本被牵着鼻子走一般的语调瞬息便恢复了清冷:“父皇如若有疑,只现下问便好,儿臣洗耳恭听。”
尽欢帝微微眯起了眼眸:‘洗耳恭听’,又是敬语啊,自己这个皇儿恢复的可真是太快了,几天前才险之又险地避过了一场本该降临的浩劫,又不明所以地饿了这些天,现在居然翻脸就恭恭谨谨的了。
不过说到‘有疑’的话,真的是有很多呢:
比如,那日为何会现身御花园替人超度,中秋又为何在静无一人的亭子前以飞石将自己打醒,是从何处习得的好身手……最重要的是为何,为何只在穗实宫只放了一个木人。
脑海中盘旋过众多的问号,尽欢帝眯起的眼眸陡然添进了几分笑意:呀嘞,什么时候自己的好奇心这么旺盛了,居然能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多的疑窦。
逝水见尽欢帝半晌没有答言,便道:“父皇宽心,儿臣定会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么?”尽欢帝看着逝水留给自己的墨黑头顶,却并未接连发问:虽然很想知道,但若是直接发问,得到的,大概是自己这个通透伶俐的皇儿事先编派好了的,天衣无缝的谎言罢。
所以,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实,皇儿十几年来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外的生活,只能由皇儿自己心甘情愿的道来——完完全全的心甘情愿。
就像虔诚的信徒向心中的神明奉上所有一样,终有一天,自己会让这位始终与自己保持着安全距离,安全态度,安全对话的皇儿,放下戒备,道出所有!
——到那时,所有好奇心都满足了之后,便真的可以让这个皇儿,随洁妃去了吧?
到那时,自己应该就不会像这次这样,毫无章法地破坏原定的计划,留他一命了吧?
想到这里,尽欢帝微微曲起食指敲击在逝水乌油油的头顶上,道:“逝水想什么呐,搞得这么严肃。”
感觉到开玩笑一般扣在头顶的分量,逝水心中微惊,不由抬起了清浅的眼眸,带着些许措手不及的困惑定定地道:“那,那父皇请,问吧。”
“嗯,父皇想问啊——逝水前阵子向父皇提及的《论语》,逝水可抄写完了?”
“啊?《论语》?哦,那个,那个啊……”
“欸,看样子好像没有呢,逝水当初说的刻苦研学为父皇分忧,难道是哄哄父皇的么?”
“我——不是,儿臣绝无此意,不过时辰匆忙……”
“嗯,逝水不要着急,父皇明白,父皇像逝水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贪玩厌学,一离了长辈老师的眼界就连书都不认识了。”尽欢帝一副万分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而后严肃地道:“所以父皇要监督逝水,不能让逝水再离了父皇的眼界了,从今天起父皇便陪着逝水诵读诗书,如何?”
逝水脱口而出:“不要!”
未及尽欢帝反应,逝水又立马收声,温文地接道:“儿臣的意思是——父皇日理万机,下了朝难得有休息的时光,怎可日夜陪儿臣伴读诗书呢。”
尽欢帝却是没有听到一般将头转向门口,嘴里喃喃地自语道:“嗯,好,就这么定了。”
说完看了看门格子上晃动的人影,而后转头对着满头虚汗匆忙解释的逝水说道:“逝水很饿吧,不过不要着急哦,粥来了。”
第七章:父戏子乱(三)
逝水还欲再作辩驳,却见尽欢帝直接无视自己的表情和冲口而出的“不要”,只冲着门外闪动的人影道了一声:“在门外候着。”而后起身挪下床,一往无前地便冲着门边去了。
动作流畅毫不拖沓,显是将自己的表情和辩驳,尽数视若空气了。
看着尽欢帝调侃完自己,又以胜利者的姿态丢给自己接下来的住宿安排后心情大好的背影,逝水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暂时放弃抵抗:
首先,现在的形式是完全的一边倒;其次,这人决计不是心血来潮想要体验一把慈父的生活,更无可能突然良心作祟,大概还是,想要‘问好多问题’吧。
结论,自己所作抵抗,无论是之前的拒食,还是现下的拒住,尽皆无效。
——既然如此,只能奉陪到底。
不过,不过此前,还是不要闹别扭,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这阵势上已经输了,不能再败了持久作战力。
大致相通了之后,逝水抬眼看向了门的方向:
尽欢帝已经伸手开了门,略有惊喜地道:“咦,是禄全亲自送来了啊——那正好,你派人去上书房跟学士通知一下,就说皇儿近日染疾,身体多有不适,这些时日便不去上书房受礼了,具体时间视皇儿恢复状况而定吧。”
“是。”禄全将手中托着的楠木错牙盘小心地移交到尽欢帝手上,而后欠身施礼便离开了。
尽欢帝转回身,用脚勾住门框轻轻阖上,而后俯首凑到粥边抽了抽鼻子,向着逝水笑道:“嗯,还不错呢。”
看着尽欢帝脸上仿佛灾荒时期突然捡到一大块猪肉的表情,逝水心下突然生出好笑的意味,微低下头,逝水轻声道:“多谢父皇,有劳了。”
尽欢帝缓步挪到床边坐下,右手拈着小勺搅拌了一下,又舀起来放到嘴边吹了吹,便张着嘴说:“来,过来点,啊——”
逝水心中一梗:这是,是给小孩子喂饭的动作神情么?
想着如此,不自觉间逝水仍是顺从地张开了嘴,静等着食物送上前来,再倾覆进嘴里。
煮地烂烂了的粥,稍稍咀嚼便顺利入喉,粳米的清淡和绵实伴着温热的气息,冲刷去了三日的饥肠辘辘。
尽欢帝微偏着首,面色和煦,凤目轻眯,淡色的薄唇噙着哺育的笑意。
半晨的阳光斜射进窗,宽大的袖袍兜住了满满的暖色,尘世的至尊仿佛褪去了君临天下的霸气,温润地便如久病初愈之人所食的淡粥。
不多时,大半碗粥便见底了,尽欢帝收回手,哄小孩般说道:“逝水那么久没有吃东西,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哦,所以父皇就不命御膳房再做了,好么?”
逝水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嘴,而后垂首道:“父皇考虑周到,儿臣岂有不从之理。”
“逝水真是拘礼。”尽欢帝将碗放回床边小几上,而后一副好好父亲的样子道:“呐,逝水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又刚吃完东西,也该出去透透气,消消食,动动筋骨了罢。”
“儿臣遵旨。”逝水温声答言:拒行,更为无效。
未及逝水有所动作,却见尽欢帝起身上前,右手将坐靠在床头的逝水腰际环住,左手便顺势向着逝水微曲的双腿膝下扫去。
逝水一惊,下意识地往后移了移,口中有些困惑地道:“父皇,儿臣可以自行下床。”
“逝水的伤还没好呢,此番出去透透气便好,不必强撑着走动之类的。”尽欢帝一脸忧切的表情像模像样。
逝水挺了挺胸,道:“儿臣无妨,父皇放……”
‘心’字尚未出口,逝水就似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收了声,本来只是微微偏侧的身子陡然往床里缩,眼眸中似是似非的诧异盯牢了抓住自己衣襟的修长手指,半晌方才道:“父皇这是,做什么?”
不同于三日前狂暴地撕扯去粘连在逝水伤口上衣料,此番尽欢帝只温柔地搭上了逝水的衣带,分外自然地作势要卸掉上衣。
此刻听得逝水的问询,尽欢帝停了手,优哉游哉地道:“逝水不是要父皇放心么,父皇亲眼看过才知道要不要真的放心啊。来,过来点,逝水过来点让父皇看看。”
仍然和尽欢帝伸出的手指保持着几寸的距离,逝水内心纠葛了半晌,而后伸手搭上肩部的衣领,轻轻往外拉了拉,而后撇开眼去道:“胸前的伤口最深,现下也已经好了,父皇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吧’字一出口,紧跟着细碎的‘唔’也一并逸了出来,原是尽欢帝的纤长手指点在逝水衣领边,而后顺势挑开衣襟往里滑了进去。
仲秋的凉气从半开的领口钻进身体,带着寒气直逼表层的汗毛;纹理分明的指腹从赤裸的肌肤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仿若父子间的亲昵却是尽数渗进了骨髓深处,逝水不知因何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
名为父子,称为君臣,此番情形只作是关爱所向,逝水推不得,据不能,憋回已经在喉间徘徊的呻吟,良久方才知觉那只作祟的手收了回去。
尽欢帝满意地看着自始至终瞥过眼去的逝水,压下丹田乱窜的小火,欣慰地道:“嗯,伤口上结的痂大概已经快好了,估计也不会留疤,逝水放心。”
逝水迅速裹回衣领,心绪稍宁:“儿臣不是娇滴滴的女儿家,本就无意留疤与否。倒是父皇,现下也该放心了吧?”
尽欢帝笑着起身,背对着逝水感喟般道:“比想象的要糟糕一些,没想到鞭痕这么深呢。”
逝水顿时有些错愕:三日就已经恢复到了这种程度,而且以后不会留疤,难道,还不够快么?
尽欢帝微微偏头,居高临下地看了看逝水,嘴角的笑意丝毫未减:“秋日枫红,先祖命人在殿旁种了几株,虽无可能笼山络野,蔚为大观,倒也红黄燃赤,独绚秋光,逝水可有兴趣陪父皇一同观赏?”
第八章:平分秋色(一)
注:逝水在罗网中名为‘南天竹’,尽欢帝尚不知
逝水俯首道:“儿臣荣幸至极。”
尽欢帝闻言方才回转过头,慢慢地向着门边走去,而后在门槛上稍停片刻,待到逝水缓步跟上来方才跨出门去。
廊上一路静候着青衣宫人,见尽欢帝现身便低了头施礼,却并不出言请安相扰。
宫人们的动作幅度机械般匀和,循着尽欢帝的行进,所有人尽皆得体欠身,低垂的眉眼温驯如已知死期将至的羔羊。
即使如此,逝水在个别宫人面上还是瞥到了额外的表情,是惊诧中带着无比羡慕的神色,在木偶样的白皙面庞上瞬时绽放,又立刻湮没,只昙花一现的刹那尽数投射在偷偷觑向自己的剪水双瞳中。
半晌,枫叶带着些许甜美的气息慢慢飘散过来,逝水抬眼便见一颗几近三丈的高大枫树,偏下部分的枝叶斜斜倚着赤色的木柱,微微晃动的树冠便如漫天红霞一般。
枫树生长缓慢,至现在,大概不下数十年了。
轻风吹过,掌状三裂的赤红枫叶婆婆娑娑,摇曳不定间轻柔地擦碰着彼此,行云流水的‘哗啦哗啦’声便在秋日清浅的空气中绵延不断了。
逝水不觉缓步走下台阶,小心错开脚下铺陈一地的枫叶,站在树干边仰头望向支离破碎的天:枫叶叶柄纤细,只小小的风吹过便会一树招摇,如同燃起了冲天火光的叶子柔柔地摆动,从下往上看的灰白色天空不断变幻着纹样,分不清主动的遭劫,或是被动的无奈。
树干和枝桠粗糙,是不和顺的黑褐色,从底向上切割进画面,唯一刚健的枝条却更像是伏枥的老骥,对着泣血的残阳嘶鸣。
仿佛被本来便不灼眼的阳光刺到了一般,逝水微微闭上眼睛,欲要就势倚靠在参天的树边,冷不防却靠上了更温热的物什,惊得立刻睁开了眼眸。
原是尽欢帝抢先一步贴身在树边,自然而然地接管了皇儿有些疲乏有些感慨的身体,而后好整以暇地伸出右手蜿蜒向上,一路无阻地凑到逝水唇边,将伸直的纤长食指覆上去,低声道:“嘘。”
逝水立刻噤声,半晌却听得尽欢帝开了口:“逝水知道‘枫树’的‘枫’字,怎么写么?““儿臣愚钝,不知。”
“木字在左,右为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风’。”尽欢帝抬眼看着树冠,继续道:“枫树是招风应风一类的树,不过先祖们命人种植,大概是因为观赏之用吧。”
逝水附和道:“先祖善措,殿旁枫树确实美轮美奂。”
尽欢帝闻言合了合眼,道:“那么,逝水喜欢么?”
“儿臣,自然喜欢。”
“是——么。”尽欢帝的语调突然低了下去,覆在逝水唇边的食指早已挪开,却是像断线风筝一般垂落在身侧,幽深的眼眸中亦是疲惫不堪的倦怠。
枫树明丽的赤色犹如颠倒众生的妖姬,却在身边两人的绝世风华中黯然低下螓首,闭起了本就搬眯的双眸。
逝水被尽欢帝突如其来的脆弱惊得忘却了耳鬓厮磨的尴尬,明晰的瞳仁弯成新月,不觉间便星星点点: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人的寂寥,但是这么近距离的,呼吸可触的,还是史无前例。
这样才发觉,这人的寂寥,竟像是幽深的裂谷,又像是铺天盖地的暮霭,会不断吞噬周遭的事物,让所有欲图加以抚慰的人望而却步,束手无措。
所以龙袍裹挟,声名显赫的尽欢帝,只能更深,更深地陷进去,让闲暇时突然冒头的寂寥,一次比一次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