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生天钺的气。’
看来他也已经洞悉古妃的小九九了,只是与自己为了瞒过古妃而故作慈父的行径不同,他眼眸中的心疼是真心实意的,他轻柔的安抚是发自内心的。
看的出来,他真的是像对待血脉相连魂魄相绊的至亲一般,对天钺珍之重之,倾心相待。
念及此,尽欢帝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唇边泛起无可奈何的笑意,剑眉下狭长的凤目陡然便不受控制地柔光盈盈:
只是,近日宫里三天两头地事发,件件不小,又事事关他,他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呢,现在却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的情绪。
所以自己这个皇儿,好像还真不是一般的,多事。
“咳。”尽欢帝有意咳出一声,而后轻声又不容违拗地道:“禄全,摆驾御花园,膳食随后奉上,孤有小玩意儿要送给天钺。”
也许自己,还没有到立刻便要用膳的那么饿,那不妨也凑凑热闹,多多事吧。
半真半假的笑意从唇边溢出,尽欢帝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天钺的雀跃,和逝水的——满脸困惑。
‘慈父’的话,只要自己想做,可以以假乱真。
尽欢帝在禄全耳边低低嘱咐了几句,便带着欢天喜地的天钺和看起来心情不错的逝水,撇下众多尾随的宫人太监,一路向着御花园进发了。
逝水牵着天钺的小手,且行且低头,温和地对天钺稚气十足的提问一一给予回应:
“哥哥你看,全皇宫的树都掉叶子了,但是这棵大松树还是绿油油的。”
“嗯,松树长得很好啊。”
“但是它为什么不掉叶子呢?天钺看见很多很多树到了秋天,都会变成光秃秃的了啊。”
“嗯,大概是因为叶子不想离开树梢,所以再陪树一阵子吧。”
“哦,是这样啊,那松树的叶子心地好好,不像母后殿里种的贴梗海棠,棠离姐姐说春天开花的时候可漂亮了,赤红赤红的,一朵接着一朵连在树枝上,可是现在叶子全掉了。”
“棠离姐姐?”
“嗯,棠离姐姐,是母后殿里照顾天钺的宫人,对天钺可好了,就是老对母后说天钺的事情,很小很小的事情都不放过,天钺小小闹个脾气都会让母后知道。”
“以前照料天钺的宫人没有跟着到牵凤宫么?”
“本来有,但是母后说要找个更细心更周全,也更熟悉牵凤宫的,所以就换了棠离姐姐。其实不止棠离姐姐,天钺身边的宫人都被换了,天钺现在还有些不熟悉呢。”
“是——么,那天钺自己怎么想呢,觉得棠离好呢,还是以前的宫人好?”
“这个……都好,原先的自然是好,但是母后替天钺找的——也还好,对天钺也还好。”
……垂髫小儿甜腻腻的声音混杂着舞勺少年清越的话语,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渐渐在石砌路阶上散开,翩跹着翅膀扑腾到尽欢帝耳边,若即若离,若隐若现,挠地后者心里微微开始发痒。
一厢走着,一厢假作不经意地回眸看看身后的情形,心中有些不愿承认的被无视感。
在第三次的转头偷窥没有得到回应后,尽欢帝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逝水天钺,走快些,和父皇比比看谁先到御花园西侧的千秋亭,赢的人可以许愿哦。”
一语既出,逝水还未及反应,掌心的小手便游鱼般溜了出去,而后身边轻风一起,耳畔便只剩了天钺丢下的一句话:“哥哥——天钺先走了——天钺如果赢了的话哥哥就要答应……”
尽欢帝驻足,阴谋得逞般目送视线中飞速移动的小小身影离去,而后转头,看着牵动自己心神的少年在稍稍呆愣之后,迈开步子紧紧追了上来。
待他行到近前,尽欢帝便微笑着伸手,轻易地捉住了他毫不提防的手,而后紧紧攥在掌心。
看着少年猝不及防的眼神和陡然收势的踉跄,尽欢帝心态正气凌然,动作一气呵成,语气和蔼妥帖:“慢慢来,让天钺赢吧,这次的愿望,要留给天钺。”
逝水面色焦灼地看了看天钺过于迅速的奔跑,回过神来方才醒悟到自身的处境,于是不动声色地缩了缩手,欲要挽救出自己手的主动权来。
某人当然不会让可爱皇儿的挣扎得逞,于是逝水旋即便发现挣扎无用,只能对着前方已经小成点点的天钺冲口而出:“天钺,慢着点,不要摔了——”
尽欢帝牵着逝水慢慢踱步向前,口中开始戏谑:“早知逝水如此耐心,父皇倒不如让逝水来当天钺的母后好了。”
简单的一句玩笑顿时晕红了逝水的脸,撇开眼去假作欣赏路边的宫墙,逝水便全当没有听到了。
尽欢帝却不由得逝水无视,手肘一动便将心不在焉的少年拖到了近前,而后道:“父皇说话的时候,逝水不能东张西望的哦,方才天钺喋喋不休的时候可没见逝水这么左顾右盼的呢,是不是父皇的话不中听了?”
逝水无奈回头,竭力无视捆缚左手的温度和呼吸可触的龙涎香,清浅的瞳仁中有转瞬即逝的散乱:“儿臣不敢。”
尽欢帝满意点头,而后继续跨步向前,心情不由自主地大好:
秋日里,果然应该常出来逛逛呢,和风送爽,暖阳高照,身边没有宠臣的谄媚笑颜,亦无须摆了色色的眼神贪恋温柔,整个世界清静无比。
尤其是掌心还捉着一只温凉纤长的手,稍稍偏头就可以看到皇儿故作镇定的侧脸,在其稍稍卸下‘知书达礼’的防范后,偶尔的戏谑还能染红了他温如冠玉的双颊。
如此,不管散漫闲步亦或是急急奔赴,嘴角的笑意都消不下去呢。
愈发觉得,突然决定的摆驾御花园,果然正确无比。
第二十章:心悦君兮(四)
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着身边淡雅宁致的少年,时光翩跹地飞快,快得尽欢帝还未来得及触及它飞舞的衣角,视野中便已经失却了它的影踪。
于是千秋亭高翘的飞檐已经近在眼前时,尽欢帝都有些讶异于路程的短暂了。
“父皇,皇兄!”
高昂的童音响起,早已候在千秋亭内的天钺在兜兜转转了几个圈之后终于等到了两人,便不顾礼数地大呼出声,小小的脸上洋溢着久旱逢甘霖的欣喜。
逝水仿若看到了救星一般疾步向前,一厢想要甩脱让自己心神不宁的手,一厢又顺势回应道:“天钺好快啊。”
尽欢帝右手一紧,轻松就将欲要逃离的皇儿拽了回来,而后低低地道:“啊,现在才发觉呢,这么一来,父皇就不知道逝水的愿望是什么了。
逝水稍一后退,而后立刻稳住身形,只作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对着天钺道:“天钺可有想好要许什么愿了?”
微微拢起眉心,尽欢帝索性伸出左手环住了不乖乖听话的皇儿,两手并用将其拖到身侧,用低到极点的嗓音道:“但是怎么办呢,若是和天钺一起再来一局,父皇便又会让着天钺,逝水也定然如此,那这么一来,父皇还是没有办法知道逝水想要什么。”
单挑起左眉,尽欢帝有意压低的嗓音透着独有的蛊惑,缓慢行进的语调伴和着亦真亦假的犹疑,仿若流光暗涌的七弦古琴慵懒起调,右手拨弦下的散声浑厚遒劲,流连着的左手轻触徽位却又轻盈虚飘。
逝水微楞,而后斜过眼去瞥了瞥正在疾步走下亭阶的天钺,突然反握住尽欢帝的手,前言不搭后语地唤出一声:“父皇,天钺赢了。”
“父皇看到了啊。”察觉到身边人儿小小的异举,尽欢帝愉悦地回道:“那不如下次,父皇和逝水单独再比比看吧。”
“父皇,皇兄,快一点啦!”
已经踏下最后一步台阶,蹦跶着跃向突然驻足的两人,天钺犹自不知情地大声嚷嚷着。
尽欢帝却从始至终都未予理会,只是浅笑着看着逝水,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逝水亦是收回了最后一点对天钺的关注,食指安静地在尽欢帝手中屈伸了片刻,细腻的指腹轻柔地划过后者掌心错综的纹路,眼里的温顺更是灼热了自己父皇未有准备的心。
这一刻,稳重自持的大皇子俏皮地像只挠人的猫咪,又仿若急需回应的小宠,礼数的拘束尽皆抛却在旁。
半晌,逝水淡雅的眉眼陡然弯成了新月:“好啊。”
而后趁着尽欢帝放松警惕的刹那抽身而出,让最后一串从口中溢出的字句,似有似无地飘散在了凉薄的空气中。
——“届时希望逝水有幸,也能知道父皇所欲何物。”
语出后再也不看尽欢帝的反应,逝水转身便搂住了奔到近前的天钺,而后顺势低下头来问道:“好啦好啦,方才跑得那么快。现在哥哥也等不及想要知道天钺的愿望了,快说吧。”
得意地歪起小嘴,八岁的小童笑得像只转着圈儿咬自己尾巴的小犬:“哥哥弯下腰来,天钺要凑过来才说。”
逝水假作无奈地摇摇头,而后蹲伏下身贴到天钺的脸边,道:“原来是秘密啊,天钺现在可以说了吧?”
天钺迫不及待地凑过嘴去,正欲开口,却被头顶的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
“这样不好哦,游戏是三个人一起玩的,父皇可不要做那个唯一不知情的人。”
压下心中涌现的再度被无视感,尽欢帝看似的理直气壮却搁进了不少醋意。
逝水抬眼看了看像松柏一般伫立一旁,面无表情的尽欢帝,又转眼看了看欲言又止,小嘴撅起的天钺,突然便发现自己,好像已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更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逝水瞬间便决定了这个时候谁才是应该无视的人。
于是别回脸,对着有些委屈的天钺笑笑,而后道:“赢的人是天钺,所以不要管父皇,接着说吧。”
“不行!”尽欢帝宣布自己的存在一般有些严厉地低吼了一声,而后恍觉失措,于是脸色瞬间转为柔和,慈父的语调再度出现:“天钺,规则不是这样的哦,如果天钺没有想好要许什么愿的话,可以以后再说。”
天钺费力地抬头,圆圆的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尽欢帝:“但是天钺已经想好了啊,天钺正准备对皇兄说呢。”
尽欢帝牵了牵嘴角,微觉尴尬:
这个交涉,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对牛弹琴的一次吧?
谈判的走向完全脱离了自己的布局,技巧性和谋略性完全无用,思想和生活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在一个问题都不甚清晰的论点上纠缠不休,事件的核心人物却在一旁憋笑地俊脸泛红。
“所以说,这个规则不是这样的啊,天钺是要对着父皇许愿的,不是对着逝水。”
“但是天钺的心愿,是要皇兄来做的啊,父皇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那父皇知道也没有关系了……不对,规则就是父皇必须要知道天钺的心愿,然后命令逝水来实现。”
“那和天钺直接对皇兄说有什么区别啊?”
……天钺黑亮的眼睛愈发迷惘,左歪的小脑袋愈发倾斜;尽欢帝面上的笑颜愈发牵强,循循善诱的语调愈发僵硬,两人的对话却陷入了胶着状态,再无进展。
当空的太阳逐渐西斜,晌午的温度开始流散,和风拂过亭边的一池绿水,窈窈地掀起了千层柔波,而千秋亭中央的石桌上,不知何时便已经琳琅满目了各色茶点。
逝水蹲伏着身细细描摹着两人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只还未来得及掩住嘴角,纠葛不休的两人便同时转过头,牢牢盯住了逝水不合时宜的笑靥,异口同声地道:“逝水(哥哥),怎么办?”
逝水立刻吞声,抿唇,貌似文不对题地笑:“日中已过,方才禄公公已经派人传膳了,父皇和天钺也该饿了吧?”
第二十一章:心悦君兮(五)
两人动作一致地看向了石桌方向,而后天钺抬眼,尽欢帝低头,不露声色的眼神交汇了一下。
逝水偏头专注地看着两人的举止,温和地,认真地,纯良地道:“可以饮茶用点心了么?”
天钺吞了吞口水,而后诚实地点头,弱弱地应承道:“父皇,天钺饿了。”
尽欢帝被娇惯坏了的肚子同样在提醒着主人这一点,但是这个时候,向来居于掌控地位的至尊决定了要一条道跑到黑:“天钺,许愿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呢,茶点可以等等再说。”
天钺闻言有些犹疑,稍稍感受了一下空腹的哀鸣,而后看着一脸不甘不休的尽欢帝,只能求救般递给了逝水一个小鹿样的可怜眼神。
逝水浅笑,抬眼微觑了下尽欢帝的表情,而后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再参与:
明明是居高临下地喋喋不休着,原本的狡黠却已经荡然无存,只是翻来覆去地强调游戏的‘规则’,认真地和天钺纠缠不清的样子,顽固地像抱定死守的小孩子。
——看来需要迁就的,不只有天钺,那么自己,也不好偏袒着某一方了。
尽欢帝收敛了一下愈发拢起的眉心,而后静默下来等待天钺的抉择。
天钺失望地收回求助的眼神,抬眼看了看大有‘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吃饭’决心的尽欢帝,终于选择了退一步美食尽享:“那父皇,天钺还没有想好,以后再说可以吗?”
尽欢帝稍稍斟酌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勉强接受了这个不完全的胜利,直接无视袖手看热闹的逝水,径直向着亭中央走去。
天钺亦是如释重负,伸手抓住了逝水的两根手指,飞一般拉着比自己高上许多的哥哥奔到了石桌边,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尽欢帝和逝水中间,毫无顾忌地就近拈起了一块松仁稣。
尽欢帝无奈地撑起下颌,看了看坐在对面眼眸含笑凝视着天钺的逝水,有些兴味索然地举筷夹起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百合糕,慢慢含进了嘴里。
膳未过半,尽欢帝突然有了兴致一般回头询问道:“禄全,孤吩咐送给天钺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一直躬身候着的禄全立刻谦卑地回言:“回皇上,已经拿来了,要呈上来么?”
微微颔首,尽欢帝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天钺愣愣地忘了手里吃到一半的糕点,满脸期待地看向了禄全手中的小托盘。
从容地从禄全手中接过盘子放到桌上,尽欢帝却只细细看着上面覆盖的素色锦帛,凤目描摹过巧夺天工的刺绣,迟迟没有下手掀开。
天钺放下手中的糕点,急切地道:“父皇,父皇让天钺看看啦,天钺想知道是什么啦。”
尽欢帝莞尔,而后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对面,却发现逝水正优哉游哉地慢慢咀嚼着果脯,眉眼间尽是志得意满的幸福意味,完全没有留意自己这边进行的事情。
有些受挫地回过神来,尽欢帝捻起锦帛的一角慢慢掀了开来,已经偏斜的阳光投射在内里一样物什上,璀璨莹洁地散开了一圈银光。
逝水咽下芳香四溢的果脯,唇角弯地像只成功偷腥的懒猫,而后眼神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尽欢帝面前的托盘上:
九枚素银环,紧密罗致着细如蚊腿的海浪形凿刻,垂下了晶莹剔透,颜色渐次加深的数粒玛瑙吊饰,环环相扣,光华流转,框柄呈如意形,纤弱地只手可握,精巧地有如奇珍。
虽是民间流传甚广的玩具,在此看来却仅有高雅的格调。
逝水有些赞叹,而后恍然想起小时候师傅为了训练自己的耐心而赠的九连环,不由轻扬嘴角:
若是师傅当时赠的九连环也如是精巧,自己也不会在历经数小时的苦心无果后,怒从心头起,挥剑斩断一了百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