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
那官差扭头,大吼了一声:“客栈二楼住着的人,都过来!”
尽欢帝瞥了那个官差一眼,然后携了逝水的手,晃晃悠悠走了过去。
那官差上下打量了尽欢帝一眼,见他眉眼俊朗,气度不凡,但是态度挺谦和,就以为只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也没多想,开口就道:“你是住客栈里的?”
“是。”
尽欢帝颔首,却怎么都叫不出‘大人’二字。
那官差没计较,问道:“你可有看到那个凶手,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没有?”
“黑衣束袖,身手利落,沿街杀人都是一剑毙命,但是如方才的人所说,只是普通人的样子身形,并无明显特征。”
尽欢帝缓缓回答,看着那官差一时没了主意,便随口问道:“街上,没有遗落什么,凶手的东西么?”
“你只要回答就好,多的别问。”
“那,你可知那些尸体的身份么?”
“我说了,多的别问!这案子的重要线索,岂是你这个小小的平头百姓可以知道的!”
那官差不屑地瞥了尽欢帝一眼,然后转过身去,找别的人问询去了。
尽欢帝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倒是被官差的一句‘小小平头百姓’震了一下,与前时在朝堂之上一问百应比,着实有了不小的差距,心里不自觉地就有些懊恼。
逝水知觉尽欢帝的异常,便屈起手指,在他掌心挠了一下:“爹爹,不要和一个衙役计较。”
“我知道。”
知道,没什么好计较的。
只是,心里有些不适应而已。
以后,这种与以前大不一样的待遇,会常常出现,就像是那碗粳米粥一样,虽然难以下咽,但还是要尽快适应。
否则,怎么能继续与逝水相守到白头。
尽欢帝看着逝水担忧的神情,浅笑起来:“看样子,没有人看出了端倪,就算有,至少也没有那么快能找出凶手,所以今晚子时之约,他会毫发无损地来。”
第五十一章:子时之约(下)
街上打更的声音‘梆梆’地传来,逝水眯了一下眼睛,而披衣而起,听见身侧尽欢帝轻轻嘟哝了一声:“三更了么?”
“是。”
逝水踩进鞋里,回首说道:“爹爹若是困乏,可以再睡一会儿,相询罗网的事情,我一个人能搞定。”
“那好。”
尽欢帝又闭回了眼,往床内侧靠墙一边挪了挪,想了想,又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不知道逝水认真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尽欢帝偷偷一笑。
逝水走到窗边,轻轻撑起了窗子,往外看见朗月悬于空,银辉在青砖黛瓦间密密渗透。仿若亘古绵延至今的从容不迫。
三月的晚上,连丝丝的晚风都是和煦暖心的,早先时候血流遍地的大街,已经清扫地干干净净了。
好像,什么罪恶都没有发生过。
逝水晃神间,忽然看到由远而近的,屋檐间有个黑衣人点瓦过来,几个翩身就落在了客栈对面的房顶上,立定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着是否要过来。
逝水又将窗子打开了些,传了密音过去。
“窗开了,过来。”
黑衣人映衬着月光,举目向逝水这边看了一下,没有动。
“你是要我过去,折断你的四肢然后绑你过来么。”
逝水的声音依然清朗,黑衣人打了个哆嗦,飞身跳起,攀上了窗台,逝水后退了一步让他进来,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窗子。
黑衣人后背着墙,满脸警惕地看着逝水,说道:“你是谁?”
“说话不要这么冲。”
逝水安然坐回了床沿,听着身后尽欢帝呼吸匀促,便看着拘谨慌乱的黑衣人,也没心思和他玩猫捉老鼠的把戏,直接问道:“你是罗网杀手吧?”
黑衣人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房里一片昏暗,但是逝水仍然将他的恐惧和跃跃欲试的右手尽收眼底。
“无需否认,无需反抗,我是南天竹,罗网的……”
“你是南天竹?”
那个黑衣人惊喜地凑了过来,然后又在床边站起了身子,带着敬意看着逝水,面目的知音和局促一扫而光。
敬畏强者,罗网的杀手虽然冷血,但是对实力强悍的人,都会心存崇敬之心。
黑衣人从未见过南天竹的真面目,现在看见逝水也不过是一十六七岁,仿若满腹诗书的单薄少年,但是他毫不怀疑逝水的话,因为没有人,会没脑子,自寻死路到去冒充一个罗网的金牌杀手。
“我是接骨木,铜牌杀手,三年前入罗网名下。”
黑衣人自报名姓,诚恳至极。
逝水拢了拢眉,三年前便入罗网,那便不是不懂规矩的新手了,若非走投无路,不会做出如此鲁莽的事情。
“你为何当街行凶,落人口实?”
“因为罗网快倒了。”
黑衣人毫无隐瞒,低垂着头,细细地说道:“一个月前,网主无故失踪,罗网乱作一团,魂长者秉持那回网主,魄长者则主张要新选出一个网主,长者之首的赦长老不曾露面,小少主也没有出现。”
“连有的搜寻,网主仍然渺无音讯,支持魄长老的人就变多了,但是以前从来没有选出网主这一说,所以杀手们都开始叫嚣着毛遂自荐,意见不合的甚至开始自相残杀,魂魄二位长老镇不住,赦长老又不在,所以……”
“所以,你们就开始忘记了,罗网成立之初定下的规矩,只顾拿到报酬,不顾以后了?”
逝水看着面露惭愧的接骨木。
“委托上罗网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我这样的铜牌杀手,我都觉得这是最后一个委托了,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接骨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寥寥无几的金牌杀手致力于争夺网主之位,有些实力的银牌杀手也加入了这个行列,罗网的信誉已经折损到低谷,以前还有选择委托的余地,现在,能看到上门委托的客人,都是天大的喜事了。
有这次没下次,杀手们哪里还管得了兢兢业业做好万全之策。
逝水心理明白过来,但还是训斥道:“罗网成立之初,人单力薄,孤立无援,比现下的光景还不知要难上多少,但是依然将每次的委托做到极致,所以‘最后一个委托’什么的,根本不是借口。”
接骨木愈发羞愧,紧了紧拳头,说道:“虽是如此,但罗网的杀手都与我是一个念头,便是我努力了,也只是杯水车薪,难挽狂澜。”
“那,算上我呢?”
逝水站起身来,澄澈的双眸中暴闪精光,灼灼地在暗夜中流光涌现。
接骨木张了张嘴,虽然精神一震,却仍然犹豫。
南天竹,算是罗网元老级的杀手了,自十岁那年第一次接下委托后,大大小小上百次,从门派掌门,到滴水不漏的古堡留民,未曾失手,未曾暴露,极致的一招毙命,不留生机。
只是二年来,他便再未出过手,销声匿迹地比网主还要彻底。
接骨木听到逝水说出名号时,第一反应,是崇敬,崇敬到压下了心底的困惑和诧异。
南天竹出现的太过突然,谁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是否还有当年的威势,所以力挽狂澜一事,接骨木不敢贸然应承。
“你觉得不够?”
逝水看着接骨木左右为难的表情,忽然扬眉一笑,说道:“算上长赦长老一品红,这样,可是够了?”
“赦长老?!”
接骨木浑身一震。
对啊!
南天竹是赦长老唯一的入门弟子,自己怎么就忘了这茬了呢。
若是赦长老能回到罗网,哪怕只是小小露上一面儿,咳上一声,丢上一句话,那些你争我夺的杀手们,大概立时就会噤声,乖乖像从前那样安分守己了的。
“够了够了,绰绰有余,绰绰有余!”
接骨木欣喜若狂,毕竟能让罗网的声誉回到从前,他便再不用担心生计了。
逝水淡然看着接骨木手舞足蹈,心里却开始有些忐忑。
以师傅的威信,和当初在罗网成立之初时的下马威,口舌相传之后仍然让人心惊胆寒,无人敢触其虎须。
但是师傅从不管事儿,要让他帮罗网,三个字‘不可能’,四个字,‘绝不可能’,五个字‘万万不可能’。
而且,师傅现在在哪儿都是个问题,现在为了安抚接骨木,这海口算是夸下了。
“你现在回罗网总部,告知魂魄二长老,让他们转达所有罗网中人,网主一位暂且悬虚,一切回归正轨,都给我脚踏实地的做事,谁要是再敢觊觎网主一位,以背叛罪论处。”
“背,背叛?”这可是天大的重罪啊,不至于吧……
“矫枉必过正,否则无人会忌惮。”
逝水冷冷地丢出一句话,然后示意接骨木离开。
关上的窗子轻轻向外开了又合上,逝水坐在床沿上,又开始头痛一品红的问题。
师傅啊师傅。
自己该去哪儿,把言是‘云游四方’的师傅提留回罗网呢?
逝水靠在床栏上,想着一品红的下落,一时竟没了睡意,忽然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搭上了肩头,而后脖项间一片润湿。
“唔——爹,爹爹?”
逝水嘤咛一声,勉力回眸看着不知何时醒来,两手扒着自己的肩头,张嘴在自己脖颈上xx的尽欢帝。
“逝水在担心,刚刚夸下的海口,该如何兑现么。”
“爹爹听到了?”
“嗯。”
尽欢帝解下逝水外袍,将他揽入被中。
刚才尽欢帝并未入眠,只是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静静听着逝水与接骨木的对话,半事情全权交托人了逝水处理而已。
“逝水看接骨木推推拖拖,方才出此下策,让他带着这个消息回去安抚罗网众人而已。”
逝水摇了摇头,为难地说道:“不过,还是操之过急,做错了么?”
“不。”
尽欢帝照着逝水的样子,将下颌抵在他肩窝上摇了摇头,笑得促狭:“这一点,逝水倒没有做错,逝水错在——”
“哎?”
“错在让接骨木来了房里,你和他相商要事,却坐在床沿儿上,而且爹爹一个大活人睡在床上呐,即使呼吸声再小,再没有动作,他一定也有所察觉,虽然明里不说,但是暗地里,不知在想什么。”
“呃。”
逝水不防尽欢帝说出这话,瞬时便闹了个大红脸,轻轻嘟哝道:“能,能想什么,不就是,就是那个,什么,我,我有媳妇儿了么……”
“媳妇儿?”
尽欢帝有些吃惊,张了张嘴,正欲再调笑几句,忽然被之前逝水的一句话打亮了脑海。
——‘凭,我是你男人。’
那日逝水双眼微眯,伏身在上轻轻喘息的样子浮现出来,尽欢帝收回促狭的笑容,转而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逝水的额头,轻启薄唇,渺如云端的声音流泻出来,在低垂的窗幔间魅惑地像是腻人的妖孽:“相公——”
“哎?!”
逝水感觉自己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的眼睛瞥过自家爹爹的俊脸,脑海里反复盘旋着‘相公’两个字,逝水熏熏然地几乎要晕了过去。
虽然,自己感觉,爹爹这个称谓像是叫错了。
虽然,自己感觉,爹爹应当是叫自己‘娘子’的。
虽然,自己感觉,爹爹唤这两个字的时候,还在动手动脚的。
但是,心里,好像还是有种叫做‘欢喜’的,也可能叫做‘幸福’的东西,汹涌得满地都是,几乎快要慢慢地溢出来了呢……
“不必忧心。”
尽欢帝一指头戳在逝水胸前的衣襟上,莹润的指尖挑进中衣,浅浅画了个圈,温声絮语道:“其实一品红,即是仙师身在何处,还算是清晰的。”
当日在丹药房里那副画像中人所站之处,应当是先帝与宿尾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颇有些纪念之意。
宿尾说是‘云游四方’,大概会在那里逗留很久。
柴桑,无峰山,对峙的两大主山,特点实在太鲜明了。
没想到当初随意挑的别庄,居然与此地如此不可思议我顺路。
尽欢帝嘴角泛开狡黠的笑意,温热的气息喷吐在逝水耳畔,半是玩笑地又唤出了一声:“相公,顺道,先去无峰山吧。”
卷四·江山拱手请君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