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逝水淡淡吐出两个字,心中大致明晰世无常留下他的意思,便亦步亦趋地随着世无常的话随口应答,等待着他主动提及欲图。
寂静了片刻,世无常不再说什么,只是背对着逝水,负立起双手,仍然将眼神定在波光粼粼的和水上,不知是在担忧,还是在欣慰。
半响,世无常忽然转过身来。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留下么?”
世无常看定了逝水,眼里灼灼生辉。
“今日官兵埋伏,而且准备完全,似乎是料定了我们运盐船会经过,太过蹊跷,二当家的怀疑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逝水面不改色,缓缓的说道:“而我,是二当家的最怀疑的人。”
“呵呵。”
世无常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当着大伙儿的面,责问你有否背叛世无颜么?”
“不知。”
“因为,在你取了金曹之命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我最怀疑的人了。”
世无常拍了拍逝水的肩头,说道:“官兵们消息灵通,旁敲侧击得知我们运盐的事情,或者只是碰巧了守在这里,也有可能,倒不一定是世无颜的人走漏了风声,而且,就算是世无颜的人走漏风声,你这个新入帮的,现在也已经不是我最怀疑的人了。”
“多谢二当家的信任。”逝水垂眉,似乎世无常的话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倒没有欣喜若狂,语调中只是恰到好处的谢意。
世无常却摆了摆手,说道:“谢的太早了点,你不是我最怀疑的人,但是不代表我不怀疑你,刚才不当着大伙儿的面责问,是担心他们从此对你有戒心,让你在帮中难以立足。”
逝水抬起了眼眸,终于透出一点惊诧。
这个世无常,心机倒是蛮深的。
即便自己有意引来金曹,当着他的面斩杀了数名官兵,甚至斩杀了朝廷命宫,这人竟仍然对自己抱有怀疑之态。
这人私下里相询于自己,是不想自己新入帮,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以后在帮中处处被提防,难以融入帮中。
呵,看来他对自己,已经有些兴趣了。
既然不能彻底被信赖,至少,还有来日方长的可能。
这么看来,速战速决,早日回无违庄与爹爹相聚这个念头,要先搁置在一边了。
“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何单独相询你此事了吧?”
世无常似乎很满意逝水面上一闪而逝的惊诧。
虽然这个新入帮的人,手起刀落斩杀了官兵,毫无顾忌地取了朝廷钦差的命,但是他始终没有将过去和盘托出,而且他一入帮就碰上了这样蹊跷的事情,自己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他不是朝廷派来的奸细,但他是否另有图谋,自己无法确定。
只是,他武功上乘,脑袋聪明,当机立断,出手利落狠辣,这样的人才,当然要留在帮中,哪怕他是个‘疑人’,自己也非用不可。
“逝水以后,定当为世无颜竭诚效力,不辜负二当家的处处着想。”
逝水了然世无常的想法,便双手抱拳作揖,语调铿锵。
“好。”
世无常伸手擂在逝水胸口,仰天大笑了几声,挑眉丢了一句话:“今日盐未运到,接下来几天之内,立时便又要再运一批。”
顿了顿,世无常看了一眼逝水的神色,又续话道:“让我看看,你的‘竭诚效力’。”
芦苇丛中的血腥味在江风中渐渐飘散开,仍然浓重,仍然经久不衰。
第五章:夏日寻欢颜
扬州城内,远离闹市一处幽静的巷道,沿街空空落落的人气,寥寥无几的宅邸,独独在尽头处绵延了一座不小的别庄。
庄名‘世庄’,虽然不正大光明,肆意张扬,但细心打探之下,还是能知道,此处即为世无颜三大头目的住所。
与世无颜嚣张对官兵的态度不同,这处别庄落落大方,简约古朴,青檐白墙,黑漆大门,很是赏心悦目。
此时已是七月下旬,夏日愈发灼热,人都有了懒散之心,只欲混混而眠,施施而卧,半点不想多做动作,但是内院的书房里,仍然不时传来清脆爽朗的谈笑声。
“无常你好大胆哦。”
一个身着浅色锦衣的青年坐在书桌边,眉清目秀,圆圆的脸,调皮的眉,亮亮的眼眸看定了身侧正襟而坐的世无常,开口却是带着甜腻腻的嗓音,让人有种想摸摸他头的冲动。
正是世无颜的帮主,世有金。
“哪里。”
世无常知道世有金指的是什么,却只随口应出一声。
七月初三那晚的厮杀,金曹被逝水一刀毙命,留了全尸,世无常命投降的三五官兵,连夜将尸骨运到管家府邸的朱漆大门口。
第二胎此事便传遍了扬州城,百姓都说是金曹与私盐贩子争斗,结果被人斩杀致死,私盐贩子还嚣张地将尸体扔在了官府衙门口。
目中无人,可见一斑。
此番举动便像是往朝廷脸上甩了一个巴掌,比把尸体吊在城门口还要阴狠。
“二当家的做的对,否则官府的人怎么会心中战栗,让我们接下来的运盐如此顺利。”
说话的是坐在世无常下首的逝水。
确实如此,世无常放肆,金曹殒命之后,朝廷一时不及反应,扬州城内的郡守更是战战兢兢,不敢再有所作为,故而几日后的运盐船一帆风顺,连巡检都不曾遇上。
风平浪静,行事顺利,世无常渐渐地就减少了对逝水的疑窦,运盐船抵达目的地的那日甚至将逝水引荐给世有金,与他私下里商议着,是否要将世无颜的第四把交椅留给逝水。
虽然升迁一事还未定下,但是逝水已然加入了三大头目的阵营,不仅在这三人的别院住了下来,还可以随意搀和进他们的谈话。
“说的也是哦。”
世有金点了点头,忽然拿起手中的折扇,使劲儿在脸边扇了扇,皱起秀气的眉头,忿忿地撅起了嘴说道:“真是的,热死人了,每年的夏天都那么长。”
逝水忍俊不禁。
世无颜三大头目都姓世,却不知是由血缘关系,还是从小的玩伴,亦或是志同道合的萍水相逢。
三个人年龄相仿,世有金稍稍年长,年近而立,但是生了一副娃娃脸,虽然处理事务井井有条,但私下里常吐出带着孩子气的调皮话语。
世有金大概是务工不好,所以畏寒又怕热,七月下旬的天儿,虽然是在别庄里,穿得也单薄,但是仍然额头见汗,燥热难耐。
世无常瞥了世有金一眼,伸手举起袖子,揩掉了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而后捞过了他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脸边扇风。
世有金舒适地‘嗯’出一声,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世无常,像某种小动物一样两眼闪闪地说道:“无常,我们去找欢颜好不好?”
逝水眼中旋即闪过一道精光。
欢颜,即是世欢颜,世无颜的三当家。
逝水在世欢颜底层充当随从打手已经二月有余,来‘无庄’也有了七八天,但是从未见过世欢颜,也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
仗着罗网如此宽广的消息路子,打探到的事情却让逝水哭笑不得。
据罗网的探子说,世欢颜常年留居烟花之地,似乎只是在世无颜中挂了个名,吃喝玩乐无所不至,纨绔子弟的恶行做遍,性喜男色,恋美人成癖,唯独不干涉世无颜的事儿。
但是逝水却最忌讳这个,这样子的人,不是胸无大志,就是城府过深,是心头大患,就逝水看来,后者的可能性居多,因为罗网打探的人叹着气,一脸莫名其妙地概括出几个字,此人‘久未露面’‘不知所踪’。
现在世有金主动提及世欢颜,逝水自然是欣喜万分。
世无常手中的折扇顿了一下,冷冷地说道:“找那个家伙做什么?大热天的,没事儿还想去眠花宿柳了?”
“才不是啦。”
世有金微红了脸,攥住世无常的手,一边让他继续摇扇子,一边很纯良地说道:“欢颜的宅子在那种地方,我琢磨着怎么的也会凉快一点,去败败火也好。”
“败败火?”
世无常挑了一下眉头,大夏天的去那个家伙宅子里,不知是去败火,还是去上火。
“是啊,我也有好久没见欢颜了,再不去看他,我都要忘记欢颜长什么样子了。”
世有金晃了晃世无常的手腕,然后扭头看着坐在一边,一脸袖手旁观之态的逝水,说道:“逝水你也一起去,好不好?”
“等等,我还没说要去,你怎么就开始拉人了?”
世无常拢起了眉,丢掉折扇,反手扣住了世有金的手腕,面色有些不悦。
世有金呲牙咧嘴,连忙冲着逝水使眼色,恳求援助:“我想去,你看逝水他也想去,就一起去嘛。”
世无常斜眼看着逝水,后者很明显地给了他一个不参与战局的眼神。
虽然逝水很想见世欢颜,但这不代表着,他会主动开口,与这世有金一般央告,他可不想横生怀疑。
“无常,无常,去嘛去嘛,去嘛——”
世有金撅起了嘴,眨巴着眼睛紧紧盯着世无常,许久,世无常终于起身,扭脸说道:“下不为例。”
逝水抿唇一笑,却是混杂了好玩与期待。
好玩,是因为这名义上的两兄弟实在可爱。
期待,是因为,逝水迫不及待想见见素未谋面的世欢颜,见见那个挂名的三当家了。
三人步行出门,牵了三匹马,不疾不徐地溜达出深深巷道,盯着烈日行过繁华的闹市,逝水看着身边行人如梭,摊贩遍地,果不其然的江南繁华,穿扬州城而过的一条澄澈河流在民宅间逐渐明晰,河畔景致渐而精致。
沿河垂柳,翠绿,摇曳,过长的枝叶渗入河水中,飘摇如同柔弱的水草,柳边几幢三层小楼,有暗想袭来,逝水细细嗅闻,却微微拢了眉。
是青楼女子鱼龙混杂的香料,不清幽,倒是腻人的多,透着太过粗糙的撩拨。
再几步,前头行着的世无常忽然勒住马缰,翻身跳下了马来,而后负手立在了一栋小楼前。
世有金依样下马,甩手将马缰绳递给楼前的小厮,逝水抬眼看着小楼,见是精雕细琢的雕栏扶杆,上方匾额书了三个字,‘忆香阁’。
不知这世欢颜,是以何种方法,让世有金等知道他在这里的。
亦或是,他长期便在这里,但罗网的探子却始终没有办法找到他?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逝水拢了下眉,觉得有些头疼,便也跃下马来,跟着在前头蹦蹦跳跳的世有金进了忆香阁。
立时有老鸨迎出来,挥着香帕子正欲搭上世有金的肩头,世无常就凶神恶煞地挡在了她前面,一脸厌弃地说道:“滚。”
“这位爷——”老鸨皮笑肉不笑。
“滚。”
世无常反掌劈开老鸨拍过来的手,站在原地,气沉丹田,对着大堂怒吼一声:“世欢颜你个混蛋,你我出来!”
老鸨甩了甩手,忍痛说道:“这位爷,这儿没有叫世欢颜的姑娘。”
“我说了,滚!”
世无常不想废话,更懒得动手,只是狠狠瞪了那老鸨一眼,而后继续吼道:“世欢颜,你听到没有!给我出来!”
世有金牵了牵气势汹汹的世无常的袖子,怯怯地说道:“无常,不要这么大吼大叫的,会吓到人。”
“吓到人才好,那个家伙就是要被扯着耳朵大吼,才会从温柔乡里面清醒一下,出来搭理一下,要是我们自己在这儿胡乱地瞎找,满头大汗不说,猴年马月才找得到。”
“也是哦。”
世有金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世无常的后背,说道:“那你叫吧叫吧,再大声一点好了。”
世无常斜了世有金一眼,低头思量了一下,吼出了另一句话:“世欢颜,你给我听着,你个混蛋再不出来,我就带着有金走了!”
“有金也来了?”
立时一个异常慵懒的声音传出来,紧接着,一只寒光闪闪的银筷子就直冲着世无常面心飞了过来。
世无常似乎是早有准备,伸手一捞,将筷子接在掌心,而后回身,看了看有些茫然的逝水,扯着喜形于色的世有金说道:“走吧。”
第六章:世姓老幺
不顾大堂里形形色色的姑娘,来来往往的恩客,纠缠不休的老鸨,世无常顺着那根银筷子飞来的方向,笔直地往小楼的内里走。
掀开边门的帘子,再狠狠摔下,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世无常掰开了手中的银筷子。
银筷子是空心的,世无常从里面抽出一张卷成圆筒状的纸条,细细辨认着上面写的,细如蚊蝇的小字。
边门院子,井口,跳下来。
世无常挑了挑眉毛,这个家伙,见个面而已,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井口的话,和上次的不一样,大概是又换了一个进宅子的入口了。
这入口来一次就变一次,这个家伙也不嫌麻烦。
不过,也多亏他如此谨慎,方才到现在,仍然能安然住在这往来人流不绝的忆香阁内,无官差查探,无闲人打扰。
世无常带着世有金和逝水直直走到井口,也不废话,伸手就把世有金推了下去。
世有金猝不及防的‘啊’了一声。
“二当家的,帮主他……”
逝水有些惊诧,侧耳再听,却没听到意料之中世有金落地的‘扑通’,或是落水的‘哗啦’声,就缘着井口往下看了看。
还没看到什么,逝水就忽然眼前一花。
有个修长的身影从井口翻了上来,翘着二郎腿稳稳地坐在了井沿上,手摇着折扇,怀里抱着刚刚被推下去,面色有些发白的世有金。
“二哥脾气真是火爆。”
那人笑着微微摇首,纤眉入鬓,眼睛细长,唇不点而赤,妍艳,却分明还透着阳刚之气,正是方才,在大堂里被世无常怒吼‘混蛋’的世欢颜。
他见世无常横眉倒竖,眼神儿直勾勾地瞪在他揽在世有金的手上,就把世有金放了下来,说道:“若不是我在下面接着,大哥这会儿可就成了落水狗了。”
“我知道你在下面。”
世无常揽住了惊魂未定的世有金的腰,单手拂开了他脸侧垂落的发丝。
“那二哥怎么不先下来呢?”
“你在下面,所以要是我先下来,就是找揍。”
世无常扫了世欢颜一眼,也不等他开口辩驳,就说道:“快点下去,这里热死了。”
世欢颜轻笑了一声,纤长的手指覆在扇骨上,手腕一抖竟然将扇面掩在了嘴角,明明是女子娇羞掩口而笑的样子,世欢颜一个男子却做的自然而然,妩媚无限。
“不要在这里发骚。”
世无常满脸的厌弃,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世欢颜的折扇。
“我这是巧笑倩兮,怎么的就是发骚了呢。”
世欢颜眨了眨眼睛,丹凤眼横扫过一直站在一边,从始至终一声不吭的逝水,眼神儿上下绕了一圈,顿时有氤氲的雾气缭绕了上来,扬眉说道:“二哥,这位公子……”
“少打他的主意。”
“我才没有啦,我新近物色了一个上佳的可人儿,满心满意都在他身上呢,没有闲心思顾及其他人。”
“那人真可怜。”
世无常很不给面子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这是两月前入伙的人,那个金曹就是他杀的,他叫逝水。”
“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