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陵南议和使植草此刻实实在在是热锅上的蚂蚁,每日里坐立不安,这份罪也确实不是人受的。他植草也是陵南朝中的一品大员,可如今在这江阳城中,却是无人理睬,被人呼来喝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和湘北将军说话要鼓起老大的勇气,要呆着什么也不说,等人来找他,却又没有那个耐性和胆子。
自江阳城破,陵南国危后,朝中君臣密议,急派他做为议和使者,带着大量财宝珍玩前来请求议和。可怜他背景不够硬,手段不够高,在满朝推托之下,这天下第一苦差就落到了头上。
听说湘北军一个比一个强悍,一个比一个凶狠,湘北王是个十足的莽夫。
虽说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谁知道湘北军会不会守这个规矩。
再说如今湘北军一路得胜,士气正浓,又如何肯轻易议和收兵。办不成差事就算湘北军不杀他,回来也是一个死。
临行前,天子将他密召入内殿,要他不惜一切,确保国都的安全,定要让湘北军退兵,一切条件都好商量。
皇帝的言外之音他不是听不出来,可是他同样清楚,条约一签,这千古骂名就到了自己头上,皇帝就算再怎么维护自己,
也不会承认暗室私语的,到时就算官职还在,也要受千夫所指。
但是这般苦差,如此命运,亦是不可避免。
领着一群心惊肉跳的手下们,一块到了江阳城,却被闭门不纳,连城也进不了。可见湘北人根本没有和谈的意思。
植草他不能进城,更不敢退回,每日在江阳城下哭求,其状之惨,其心之苦,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那个比较好说话略讲些道理的水户将军看他的样子凄惨,有些可怜他,终于开城放他进来。
植草感激涕零,就差没有当场给水户洋平跪下。
当场尚有不少湘北半领冷言冷语,懒得理会他,对于水户洋平的行为也不以为然。
水户洋平力排众议将城中一处将军府空出令其居住,又安排了湘北军士在外守护,令他无事不要乱走动。
植草请求面见湘北王,水户洋平面有难色,说湘北王根本无意议和,见有何用。
植草惶恐恳求,水户洋平勉强答应为他想想办法。而后一连数日没有动静,植草的手下常听到外面的军士谈到如何如何进攻,如何如何破国都,如何如何争立军功,这些话传到植草耳中,更是令得他心如火焚。知道湘北军占据大好优势,全无议和之意。
本来他一路上前往江阳城,还在谋算如何谈判,怎样尽量陵南国争一点点最后的面子,在议和时如何减少国家的损失,可是现在只要湘北王肯坐下来和他谈,他就谢天谢地了,哪敢再有其他的要求。如果提出的条件可以吸引湘北王,已然完全无措的他,也已不在乎什么骂名什么原则了。因为湘北军明显无意和谈,湘北将领根本懒得理他,只有一个洋平还客气一点。所以他总是想尽千方百计,对洋平苦求,暗中塞了不少珍宝给洋平求他美言,每每拖着洋平说得声泪俱下,令得这位和气的将军脸露不忍之色,终于再三保证拼着受罚也要求得皇上与他和谈。只是到时能否让皇上同意,就看他的本领了。
植草感激至极,忙着点头,水户洋平这才告辞而去。
植草一直送出府门之外,方才千叮万嘱,千恩万谢地回去。
回去之后,又哪能安心,吃不下睡不着,连茶也不喝一口,只在厅里来回地踱步,苦苦期待。
眼看夜色已临,手下的随从们这些日子也受够了心理上的折磨,不抱太大希望了,又见大人烦忧,也不敢相扰,都纷纷退了开去。
植草在厅中坐立不安,魂不守舍,连大半天,没有半点茶水沾唇也不觉渴。
幸得总算还有个下人知道顾念主子,将茶盘递到面前:“大人喝口茶吧。”
“不要来扰我,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喝……”植草一句不耐烦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声音极之耳熟,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惊得把送到他手上的茶杯脱手掉下。
身前那身材修长斯文俊美的仆人手中茶盘一翻,稳稳将茶杯接住,连半滴茶水也没溢出来:“大人小心,不要烫着了。”
这个时候植草才能发出声音来:“候爷,你,你……”
他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才合礼仪了。
陵南国王族重臣仙道彰,才智无双,仪容出众,俊美无伦,洒脱不群。有安邦定国之能,无专权夺位之心。以他之能之才之智之势,陵南国中君臣无不敬他七分,怕他三分。
自湘北军攻江阳以来,朝中群臣慌乱,只有仙道彰,敢以王候之尊,亲赴危城。江阳城破后,陵南朝中君臣都以为他已死了,纵然不死,也必隐匿不出,此刻植草忽见其现身在自己面前,岂有不惊极失控的道理。
仙道微笑:“大人请安心,你眼前站着的并不是鬼。”
植草定了定心神,方能施礼道:“候爷无恙,万千之幸,只是如今湘北军掌控江阳城,候爷又不是议和之臣,湘北军必然大肆搜拿候爷,候爷还请小心为妙。”
仙道知他心意,笑道:“大人不必担心,我只和大人说几句话就立刻离去,断然不会连累大人的。”
植草脸上一红:“候爷哪里话来,下官只是希望快些达成合议,切莫有什么节外生枝,合议若成,候爷也不必再躲藏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了。”
“我要说的正是这合议之事,如我所料无差,湘北王,不出三日,必会与大人和谈。”
植草想到自己在江阳城中所受的冷遇,根本不敢相信仙道的话,可是仙道脸上笃定的神情又让他难以问出置疑之词。
“问题在于,大人准备拿什么样的条件与湘北和谈?”仙道唇边带笑,眼眸含笑,甚至连话语之中也带着淡淡的笑意,可是这样淡淡笑着说出来的一句话,却令得植草无端端打了个寒战,勉强道:“下官心中亦没有底,请候爷示下。”
仙道悠然道:“我守护江阳城不利,已是戴罪之身,哪敢再干预和谈大事。想来大人临行之前,圣上早有密嘱,只要和谈得成,无论任何条件都可以接受对吗?”
植草没敢答话,这位候爷说他不管和谈大事,可这架式象是不管的样子吗?可怜他只是听命行事,谁也得罪不起的一个臣子。
仙道笑得依然是云淡风轻:“圣上的意思,我身为人臣,原不便多说什么,我也管不到圣上身上。”
植草在心中叹气,明白这言下之意是,候爷管不了圣上,管他却是绰绰有余。
“圣上是人主度量,天子胸襟,自然什么都看得开。我仙道彰却是个小气之人。大人与湘北和谈,议和条件如果太过的话……”仙道脸上再次展现淡定安详的笑容,语声不带丝毫烟火气“如果大人超出了我心中的底限,那……就算圣上不以为意,我仙道彰也要先取大人的人头。”
说到这等杀人夺命,他的语气还是一径得柔和平淡,象是在诵雪颂梅一般,甚至眼眸中的笑意也仍是可亲可近不带半点杀气,可植草却觉遍体生寒。这位爱笑的候爷越是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话,却是不可轻忽,从来没有人敢于怀疑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仙道仍然在笑,王者的笑。
植草却想哭,在这种情况下,湘北人肯和谈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想坚持原则,那还有和谈的余地吗?
可是这位候爷会听他的求告吗?
厅外传来迅快的脚步声,植草暗自一震,回头往厅外望去,只见洋平满脸喜色地进来:“恭喜大人,我苦求之下,圣上终于同意议和了。机会已到了大人手中,如何把握,就看大人自己了。”
若是在半天前,植草会欣喜若狂,此刻却是勉强扯动一下嘴边,表示欣喜。
洋平大讶,上下打量植草七八遍,也不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
植草回头再望,不出所料地没瞧见仙道彰的影子。
可怜他还没弄明白,候爷所指的底限到底在哪里,这个分寸究竟如何拿捏。
这一下,可真正是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了。
次日,植草终于硬着头皮坐到了和谈桌前。
因为植草是外臣,樱木是君王,身分悬殊,所以不便与他对桌议和,只得令流川负和谈之责。
虽然流川重伤未愈,不宜劳心,但他是户部尚书,这等斗心机打算盘的事,无人可以比他更合适,所以樱木虽然不舍,但在流川力争之下,只得同意。
流川和谈之始便已神态倨傲,爱理不理,原想等植草情急之下先许下许多条件,自己再好慢慢和他讨价还价。
谁知植草已认定和谈难成,进退都是一个死,倒不如硬气一点,也留个美名为陵南后世所传,当场便拍案发作,指责湘北国无和谈之诚。即然如此,陵南举国上下也不必乞怜于人,当尽心歇力,哪怕战至最后一人,哪怕举国只存妇孺,也不能受如此大辱。当时便要拂袖而去。
便是以流川之智亦是大为震惊,几乎不能应变。
还是洋平急急上前,劝阻了下来。
就是在场的湘北众将们也无不惊奇,看了植草这番做为,倒不知他外强中干底子虚,只道他真有英雄风骨,倒将前些日子的轻视一扫而光,开始重视这位敌国的议和大臣了。
就是流川也不得不改变态度,于他认真商议和谈之事。
流川这边狮子大开口,一开始就要陵南割地让城,又要陵南王据表称臣,尊湘北为宗主国,其他的大量赔偿更是不会忘了提。
植草当场拒绝,流川稍一示意,早有赤木起立怒喝,主张要一不做二不休踏平陵南。洋平又忙着做好做歹劝赤木,一边暗里直冲植草做眼色。
植草固然感激洋平的好心,但因知自己只要答应下来,必难逃仙道的毒手,如何肯应。纵是眼前赤木与洋平一个做红脸,一个做白脸,他也顾不得了。当时便一条条反驳流川的话。土地为国家之根本。国君若不能守土,则君不君国不国,陵南国君臣誓死不让寸土。而所谓以宗主臣属的关系来牵制国家保证陵南不会再对湘北动兵也是可笑之事。自古以来,臣属国反抗过宗主国之事数不胜数。一句称臣,并不能代表任何事,倒不如质子湘北更有实效。就是巨大的赔偿,他也尽力为陵南国争取减少赔款。
一连几个时辰谈下来,无论流川施出什么手段,如何威逼恐吓,他都是步步为营水泼不入。明明已怕得脸色惨白,但语气仍然不卑不亢,寸步不让。
到后来,就连流川和湘北众将都敬重于他。流川自放他入城以来,一直在使用种种手段增加他的压力,以期让他在和谈时不敢抗争,谁知他竟有如此胆色,如此骨气。如果他只是悍不畏死的莽夫倒也罢了,偏偏他很清楚眼前的形式,也确实害怕得面无人色。但为了国家的利益,却将对死亡的恐惧置之度外,据理力争,毫不退让。连流川都感叹陵南竟有这样的良臣,如果这种人再多几个,湘北军就算再打下去,也未必能讨多少好。
最终和谈达成,陵南终究还是赔偿了大量的金银珍宝丝绸还有兵器弓马给湘北。陵南王送膝下一名王子质于湘北,两国永结友邦,互不倾犯,彼此相助。
此议对陵南的国力战力都造成了一定的打击和伤害,但相比之下,总比湘北军一路杀入陵南国都,杀得尸横遍野国本动摇要好。而且在如此劣势下,植草竟然能争到陵南国不失一城一地,也不向湘北国低头称臣,陵南王与湘北王的地位仍然相当。保住了国家和君王的尊严,已是极之难得。
就连植草本人在和议之后,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功了。满身冷汗的他在议和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几乎全身虚脱晕倒在地。这份议和书拿回京城,他就是救国家于危难的功臣了。这一刻,他心中得意非凡,尽想着朝廷的封赏民众的称颂,全然忘了,若无仙道的逼迫,他今日也许还在湘北臣子面前苦求乞怜呢。
而湘北没有达成最初的目标,固然有些失望。但得到了大量的赔偿,不但足抵此一战所有的开销,还可以充实国库。陵南国战力已弱,王子又质于湘北,最少,在二十年内,应该不会轻启战事。湘北此次顺着台阶下,议和修战,即可以休生养息增长国力,又已立威于天下,让海南翔阳等国不敢生出轻视之心,也算是赢家了。所以大家虽小有遗憾,倒也没有太大不满。只是和谈之后,大家聚在一起,想到植草的强硬,俱都感叹一番,陵南有此臣子,何人能灭陵南。倒庆幸就此收兵的明智了。
没有人知道,真正操纵这场谈判的是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