顒衍发现那些玄犬不再扑上来,而是一个个在顒衍周身移动,半晌把他围在中心。幽暗的街灯照射着玄犬翻白的眼瞳,顒衍意识到这些玄犬,竟然是在走阵。
「罡步不是只有你会啊……人类的修行者。」男人格格笑起来。
顒衍一咬牙,左手捏诀,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依照对付榷洛的方式来上一卦。
一只玄犬低吼一声,蓦地朝他的左腿扑了过来,刚好在文步和廉步间的空档,顒衍来不及闪避,感觉到玄犬的獠牙深深陷入肌肤,疼痛感几乎暂时淹没了他的知觉。
「一只脚了。」男人带着笑意的嗓音。
顒衍半跪在地上,他把西装外套脱掉,一只玄犬迎面扑来,咬向他的右腿,他先用外套遮挡对方视线,跟着手起符落,一道符籙准确地贴往玄犬的印堂。
顿时玄犬发出一声哀鸣,往外远远摔出顒衍布下的术场,化成一缕黑烟消逝无踪。
「抱歉。」顒衍低声道歉。他知道能够为妖鬼所驱使的生物,通常也是怀有相同执念的兽类,这些玄犬的犬生肯定不会太过幸福,但现在的顒衍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事了。
他用左手指缝夹住四枚清净符,照头又消灭了两只玄犬。
但这些玄犬的数量实在太多,顒衍知道那个男人活过的岁月必定是他的数倍,上百岁的犬豸,才能收伏这样多具有同样遭遇的玄犬做为影贽。
顒衍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左腿的疼痛更让他一时分心。冷不防右腿又是一痛,又一只玄犬咬进他的小腿肉里。
顒衍低吼一声,最后一张清净符贴往玄犬的印堂,玄犬向外飞出,化为烟雾。
「两只脚罗。」顒衍听见男人低笑着。
顒衍恍惚地跪倒在地上,玄犬的牙齿带有妖血,深深钻入骨髓,侵蚀着顒衍的神经。他只觉得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连近在咫尺的玄犬也看不清楚。
他隐约看见那个犬豸驱退了那些玄犬,轻易地走近他的术场里。施术者一但无法专心,术场也就相对脆弱,路灯上的术场符劈哩一声,从中被撕成了碎片。
男人走到顒衍面前,顒衍粗重地喘息着,浑身都是忍痛忍出的冷汗。男人似乎相当兴奋,右手化为巨大的犬爪,包覆了顒衍的前臂和腕骨。
「啊……!」顒衍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原因是男人的犬爪往顒衍身后一扭,竟硬生生地折断了顒衍才刚复原不久的右手。
「一只手~」男人用游戏般的语调吹了个口哨。
顒衍意识模糊,全身被冷汗浸透。感觉男人折断他的手后,似乎把他放倒在地上,伸爪把他的上衣衬衫撕成了碎片。
老实说顒衍还满喜欢这件衬衫的,他很意外自己这时候还有馀裕在意这种事情。
犬豸的爪尖按在他胸口气海处,顒衍知道他打算破坏精守。
他修行的日子虽然不长,从得到顒寿的灵元以来也不过十数年,但毕竟过去每天被尚融魔鬼训练,身为归如的土地神,精守也有一定的坚轫度。
这样坚硬的精守,硬生生地被人从正面摧毁,顒衍目击过几次妖神被人破坏精守,知道那种恐怖的痛苦。虽然他自诩从十岁开始就非常擅于忍耐各种疼痛,但这种痛苦还是远超乎他所能承受的程度。
而且这还只是开始而已。依照犬豸的宣言,他打算施加在顒衍这个人类身上的折磨,绝不单单只是破坏精守而已。
顒衍闭紧了双目,默默咬紧牙关。他没期待尚融赶过来救他,基本上顒寿的灵元已经驱近于神,具有很强的辨识度,尚融只要事后过来把这只犬豸干掉,吃掉他,照样可以取回属于他父亲的灵元。说不定这样尚融还觉得比较好。
而且搞不好,尚融对他的离开根本毫不在意,正在酒吧和神农把酒言欢也不一定。
『我没有选择。』
这种时候,顒衍脑海里竟然响起那个男人在酒吧里说的话。
算了,这样也好……
如果只是破坏精守的话,尸身保持完整,那个男人的心脏,应该也可以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
看着逐渐陷入胸口的利爪,顒衍的精神有几分恍惚。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期待是这种结局,顒衍神游物外地想,这下子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不过顒衍的想法无法实现,犬豸的爪子还来不及深入气海,顒衍就听见他闷哼了一声,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冲击,身子往旁边蓦地偏了开来。
「唔!」
男人自己也相当惊讶的样子,他瞪大了眼,用空下的一手抚住后脑,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那里,手心上竟鲜血淋漓。
但是顒衍和男人现在在玄犬的环绕下,还有妖鬼的妖力为护,一般人根本无法越雷池一步,更别提扔什么东西进来砸人的脑袋。
顒衍愣愣地往地上一望,砸中犬豸后脑的,竟然只是个书包。
归如高中的学生书包。
「放开顒衍老师!」
顒衍听见一声清亮的叫喊,他脑子里晕糊糊的,全身都像火烧一般疼痛。渗入体内的玄犬毒血更让他苦不堪言。
但是他仍然可以看清山道那一头,有个娇小的身影站在那,身上还穿着归如高中的女子学生制服,正一脸严肃地望着犬豸的方向。
「秉烛……」顒衍沙哑地叫了一声。男人单爪还按在他胸口上,一边却缓缓地直起身来,顒衍不知道那书包是怎么砸的,还真的把男人后脑砸出个窟窿。
「人类……?」
男人歪头望着秉烛,血肉裸露的犬脸上露出疑问的表情,往他的方向踏前了一步。
顒衍心中焦急,他全身只剩下左手能动,就连气海也被搅得一片混乱,他伸手蘸了一点自己的鲜血,企图在地上绘下简易的河图阵,以困住犬豸的行动。
但是男人用眼角就察觉他的企图,穿着皮鞋的脚踏在他仅存的腕骨上。
「……!」
顒衍忍着没叫出声,但秉烛已经注意到了。他满脸愤怒,顒衍见他身子蹲低,摆出那天在校门口解决不良少年的起手式。
「放开顒衍老师!否则真的要对你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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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顒衍老师!否则真的要对你不客气了!」
顒衍听见秉烛叫着。男人舒了舒肩骨,又把爪子掌心相对抒展了一下,顒衍看得出来他十分愤怒,毕竟被一个怎么看都像普通人类女孩的家伙这样偷袭,还搞到头破血流,这对高等妖鬼而言实在是很大的侮辱。
「秉烛……快点走!」顒衍瘫软在地上,用仅存的力量吼着。
他看见秉烛朝自己看了一眼,脸上满是惊慌之色。「可是老师……」
「快点给我滚……这个家伙,不是你用拳法就可以对付的货色……」
顒衍实在没力气再多教训他,光是维持清醒极为勉强,实际上他真的很想干脆就昏过去,但要是他的学生在他昏过去后才被妖鬼干掉,顒衍就算下地狱也无法原谅自己。
秉烛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是男人并没有给他太多机会。看出秉烛些微的怯意,玄犬像是黑色的闱幕一般,在黑夜里抢先扑天盖地朝秉烛扑去。
然而接下来的场景,连顒衍都觉得难以置信。
秉烛似乎完全无视那些玄犬,顒衍见他脚下仍然是基本的禹步,只是从起步到结尾的瑶光竟一气呵成,霎时间穿过了玄犬的包围网,近了犬豸的身,而后一记简单朴实的勾拳,顒衍认得是太极二十四基本式中的云手。
秉烛的云手准确地击中男人的胸口,把男人打进了玄犬堆中。
犬豸也不愧是高等妖鬼,气海中了一掌,竟然还站得直,只是同样惊骇地望着回到起手式的秉烛。
顒衍脑子无法运转,按理说每个修行者,无分妖鬼、妖神还是人类,精守潜伏之处都会设下严密的防护,精守自己也会保护自己。
不要说一般咒法无法直接攻破,除非修行者本人被打到无反抗能力,像顒衍现在状况一样,否则任何攻击都无法越雷池一步。
但是现在秉烛竟只凭物理攻击,这种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使得出的古老拳法,就击中了妖鬼的气海。虽然不是一击必杀,但这已经完全颠覆顒衍过去累积的常识了。
男人抚着胸口喘息,精守差点就被击破的恐惧同样袭击着他。他瞪着身高只有他一半的秉烛,「你……是什么东西?」他按着胸口开口。
也难怪他会这样问。看过这一幕之后,连顒衍也很想问秉烛这个问题。
「离开顒衍老师!否则真的要对你不客气了!」
秉烛重覆着,眼睛严守武者的规则,不离对手的要害左右。犬豸瞪着秉烛那双纤细的手掌,不信邪地又踏前一步,兽化的大掌去抓秉烛的肩头。
秉烛再不客气,他的掌化为勾,一击朝男人的双目勾去。
男人侧头一闪,但秉烛这一招只是虚招,下盘一沉,左手跟着快若闪电地击出,同时攻向双目的手也转化为掌,两掌同时推向男人的胸口。
顒衍看得目瞪口呆,这些招式其实他多少也看得懂。只是秉烛的动作实在太快,兼之招式无比准确,运用上又灵活,这个没有十年八年的苦练绝对办不到,顒衍自忖就算是他站在那里,也会被秉烛这一招撂倒。
「碰」地一声,秉烛娇小的两掌同时击重男人的胸口,他立刻抱圆回勾,回到防守的姿势,防止对手趁势反击。
顒衍打赌秉烛绝对不知道那个位置是气海,也不知道如果那里受损就等于赢了大半,因为秉烛用得力道相当轻,完全是一般比武的程度,秉烛只是按照某种脑中的武术规则攻击人体要害而已。
但是也够那个妖鬼受的了。男人整个人仰躺在地上,就算精守尚未被破,但气海被击中会让全身脉息大乱,好一阵子无法动弹。这期间对手要怎么切割他都悉听尊便了。
但秉烛并没有趁胜追击,他喘息着盯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确定他一时无法再爬起来后,很快便奔向了顒衍。
「老师!」
秉烛跑到他身侧,在他身边蹲了下来。顒衍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惨,虽然视线模糊,多少还是看得见自己大腿血肉模糊,右臂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前臂骨都朝反方向扭曲了。难怪会痛成这样,干。
秉烛似乎有点不知所措,顒衍知道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秉烛拎起他唯一完好的左臂,把它环绕在自己肩头,将顒衍从地上架了起来。
「快走……快点……趁他能动之前……」
秉烛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很痛吗?」
「废话……你右手来给我折折看……看……痛不……」
顒衍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秉烛忙把他背到肩上,回头看那个犬豸还躺在那里,做为影贽的玄犬失了主人的指挥,只是徘徊在男人身边哀鸣,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慢着……」
没想到秉烛才扛着顒衍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沙哑的威吓。秉烛回过头,发现那个犬豸竟然按着胸口,颠颠倒倒地站了起来,双眼怨毒地望向秉烛。
「人类……别以为这样……就能够让我屈服,我在归如待的时间……可是比你们……长了好几百年……可恶……」
顒衍有点惊讶,按理说一般的妖气海被击中,没办法这么快恢复过来,这个妖鬼的执念和道行都十分惊人。他已经看不太清楚眼前的情景,只能依稀看见那男人伸出手,那些玄犬再度朝他聚集过来。
秉烛退了一步,神情有些犹豫。这些玄犬他不是对付不了,但如果要动手,势必就要放下顒衍,但以顒衍的重伤程度,要是再被哪只玄犬攻击到,后果不堪设想。
一只玄犬凌空跃起,秉烛咬住了牙,竟似闭上了眼睛,打算硬生生承受那一击。
然而下一秒,秉烛的耳边却传来玄犬的惨鸣。灼热的液体溅上他的脸颊,促使他睁开眼睛来。
虽然光线极暗,秉烛还是看得到,滑下他脸颊的液体是鲜红色的。而原先攻击自己的那只玄犬,竟然趴伏在地上,浑身像是被抽乾似的,只剩一具空洞的皮囊。
秉烛瞪大了眼睛。只听几声轻微的劈啪声,那些围在他周身的玄犬,竟一个个哀鸣起来,秉烛看着他们先是从双目渗出鲜血,跟着是耳朵、咽喉,然后「轰」地一声,像是炸开的水雷般,一个个沐浴在体内爆出的鲜血中。
他曾经有次不小心把密封罐装的牛奶放进微波炉,结果当然惨不忍睹。打开微波炉时,内壁都是黏糊糊的牛奶,而罐子本身已经支离破碎了。
而现在这些玄犬,就像那罐牛奶一样。
比秉烛更惊慌的是那个犬豸,眼见自己的影贽一只只被消灭,男人按着胸口不住往后退,鲜血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空气。
秉烛顺着犬豸的视线往山道那头看去,却因太过阴暗而看不清楚,只觉得依稀有个人影,而犬豸却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
犬豸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秉烛惊叫一声,原因是犬豸周身的地面忽然裂开,射出一道道污浊的水来,恐怕是地下道的水,这下头竟然铺设了管线。
水在空中交错一阵,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了犬豸。
男人的嘴巴才半开,数十道锐利的水先是穿进他的嘴巴,穿爆他的脑门,最后穿插着切过他的身躯。虽然只不过是水,但是这种速度下,没有东西不能成为武器。
秉烛为眼前残忍的光景微微眯起了眼睛,妖鬼的身体被切割为数块,像是垃圾一般碎裂在地,鲜血洒满了周围,不用说气海,连心脏都成了一瘫烂泥。
而他周身的水兀自舞动着,彷佛在为眼前的鲜血飨宴欢庆。
秉烛僵硬地回过头,望着山道的另一端,半晌忍不住惊讶地张口。
「啊……」
路灯下站着的,是高举着右手、穿着厨师般白色制服,始终面无表情的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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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没有问题吗?」
入夜的Lodus贵宾包厢依旧灯红酒绿。神农靠在一旁的红丝绒椅上,手里依旧拿着高脚酒杯,跷着单足望着对面悠闲的男人。
「什么问题?」尚融晃了晃桌上的威士忌酒杯,沉静地反问。
「你的小宠物,才刚出门被人盯上了。你不怕他就这样被打包了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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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小宠物,才刚出门被人盯上了。你不怕他就这样被打包了带走?」
尚融拿起了酒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去喝,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包厢外。
「嗯,我知道。」他说。
「跟出去的那个,是个高等妖鬼,在部分东方国家,还被称为『犬神』的兽族,我记得那一只在归如居住了四、五百年,以土地神的水准,恐怕很棘手。」
尚融的唇依旧靠在酒杯上,微微眯起眼。
「嗯,现在的小衍对付他的确是有些吃力,只是还不到我出手的时候。小衍他……多少也需要磨练磨练。」
「真狠心哪,那个犬豸,如果我手里的资料无误的话,好几次都游走在犯罪边缘。因为他不攻击普通人,所以大寺也不能逮捕他,但是他有多次残杀其他修行者的纪录,而且不只是要他们的命,在杀死对方之前,通常会狠狠折辱一番。」
神农用喉底的声音冷笑了声。
「你知道的,就是一个雄性能对另一个雄性最大程度的侮辱。」
神农的话没让尚融有丝毫动摇,他依旧看着远方,黑色的瞳仁一深。
「总不能永远护着他……他是归如的福德正神,身上又带着如此贵重的精守,让他受点教训,多少有点自觉也好。」
他晃着酒杯,又说:「上个礼拜……我替他的心脏喂血时,那孩子跟我说,就算把心脏还给我也无妨。明明我的心脏一离体,他连一秒钟都活不了,他的肉体活不了,顒寿寄存在他身上的精守也会烟消云散,我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那你就吃了他,让他体内的精守和你的精守合而为一,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