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涵被送回了病房,摘掉枕头平卧的姿势并不舒服,身上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仪器,可放在床边的小车里的小婴儿却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他将来一定有双大眼睛。”方旻趴在婴儿车上,两只眼睛紧紧锁住安睡的小家伙,极小声的说着。
“嗯?”
“你看他的眼睛缝比嘴巴缝长好多……再说我的眼睛就很大啊……”
“只要鼻子不要像你就好。”
“为什么?”
“会塌。”
“有么?”方旻摸摸自己的鼻子,不满的抗议,“没有啊!”
“再摸摸更塌。”
方旻撇撇嘴,又低下头看孩子,把毛茸茸的头顶留给季涵。
有种温情在室内流淌,季涵沉浸其中,几近忘记了之前自己的决绝,忽略了方才那番对话到底有多像是发生在围着新生宝宝的夫夫之间……
刚刚诞下孩子的兴奋劲还没过,麻药也还有效力,季涵几乎是睡意全无。方旻劝他闭上眼睛休息一阵,他却毫不在意,哪里舍得把眼神从睡梦中微微张着小嘴的新生儿身上挪走。
可几个小时以后,麻药的药效褪去,此消彼长,腹部伤口火辣辣的疼起来了。
方旻的护理经验很丰富是没错,可这仍然无法缓解季涵身上的疼痛。医生给季涵用了止痛药,方旻也尽可能让他以比较舒服的姿势躺着。可是没办法,寡淡的萝卜汤还是要喝,翻身动腿的小活动也要继续,腹部压着的沙袋也不能挪开。
除了这些,还有很多说不出口的痛苦。下身那个尴尬的地方时有出血,上厕所的时候想用力不敢用力,腹部裂痛着的同时还胀痛。
剖宫产可真的不是想象中的挨一刀就好了。
季涵是躺在床上和身体上的不适做斗争,方旻则是在床下为了他和孩子忙个不停。照顾孩子他几乎不假他人之手,饿了尿了困了都是方旻处理;护理季涵他也很少找护士帮忙,翻身运动擦身他一个人承担。
在闻了一个星期的消毒水味道之后,季涵终于带着孩子出院了。
刘愈把三人送到楼下,季涵就把他打发走了。刀口并没有愈合完全,季涵还不想在下属面前慢慢走步。而之后上楼梯的时候,他就更庆幸自己让刘愈先走一步了。
方旻执意不让季涵爬楼梯,还说要抱他上去。季涵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脚下还迈得更快了。走到楼梯边,甫一抬腿,脚尖还没触及到台阶,他就知道,这次自己是真的逞强了……
但是季涵是不会承认自己现在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的,深吸一口气,他把脚踩在台阶上,一手不露声色的撑着腿,竟然真的迈上去了。
可一瞬间腹部刀口的撕痛窜上头顶,季涵腿一软,手捂在小腹上,要不是方旻眼疾手快扶他一把,他铁定要坐到地上去了。
“叫你别逞强,把伤口弄裂了,要恢复更难!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方旻让季涵靠着栏杆,自己抱着孩子,勾着提包快步上了楼。安顿好孩子,他又跑了下来。
季涵看了看他,等他扶自己一把,却没想到他把手穿过自己腋下,把自己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方旻的举动吓了季涵一跳,急忙用手推他的肩膀。
方旻没说话,抿着嘴唇往楼上走。
看到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季涵知道他这样很吃力,憋着劲连话都说不出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僵了身子贴上他同样僵硬的胸膛,没再用蛮力阻碍他的负重攀爬。
进了家门,又上了二楼,最后被放在卧室床上的时候,季涵看到方旻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一头的汗。
“呵呵,我劲儿挺大吧!”脸憋得通红的家伙抹了把汗,竟然还笑得出来。
方旻喘了好一会儿,正准备上前帮季涵换衣服,婴儿床里传来一阵哼唧声,紧接着,嘹亮的哭声响起。
“快去看看孩子。”自己把外套脱下,季涵指挥方旻赶快去服侍小家伙。
“好好,你小心点。”方旻听令连忙绕过床尾去看小宝宝,抱出睡醒的婴孩,熟门熟路的摸了摸他的小屁屁,他笑笑,“原来是干坏事的呀~”
方旻帮小婴儿换尿布,季涵在一旁看着他利落的解开包被,抽出弄脏的尿布,帮小家伙擦干净,换上新的尿布,再包裹好。熟练的手法,轻柔的动作,季涵深感照顾小婴儿的活儿自己怕是做不了。
“噢噢,宝宝不哭,香喷喷的宝宝不哭咯~”方旻把软软的小婴儿抱在怀里,身子一晃一晃的,“我们先让爸爸躺好休息,然后就开饭,好不好?”
小家伙很喜欢这种频率的晃动,呜咽了几声就歇下了,方旻把它又放回婴儿床里,这才抽出空照顾季涵。
照顾完小的侍候大的,最辛苦的就数他了。
季涵被方旻扶着躺到床上,看着给宝宝喂奶的方旻,脑海里就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可那个顶着两只熊猫眼的傻小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奶瓶,脸上却露出知足的笑容。
没几天,小家伙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响亮名字,季思扬。
才思敏捷,文采飞扬,季涵如此和方旻解释小家伙名字的来由。
方旻摸摸头,笑着夸季涵有水平,然后点着小家伙的鼻尖唤他“扬扬”,笑得一脸幸福。
季涵出院一个多星期后,方旻他们幼儿园开学了。休息了这么长时间,其实季涵除了下楼梯有些吃力,其他的事情也都没太大问题了,可方旻回去幼儿园报到前,还是很不放心的交代了很多事。
季涵原本抱着“自己的孩子自己还照顾不好”的心态,可当方旻真的出了门,小家伙从睡梦中醒来张嘴就哭的时候,季涵的头立时就大了。
站在婴儿床边,季涵想要抱起孩子,可手刚刚触及包被,就不敢继续了。孩子的身子那么软,手脚都好小,他实在不知道如何下手。
等了一会儿,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季涵咬咬牙,把孩子托了起来。
可托是托起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做,季涵还是不知道,双手僵在那里,季涵脑子里不断回忆昨晚方旻是怎么教自己的,可孩子不停的哭声却妨碍了他的思路,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办……快想啊……孩子哭得声儿都变了……是饿了?还是尿了?
季涵心里着急,可手上却不知如何行动,最后只得把孩子放回床里,再不敢动了。
当方旻接到电话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个管理着整个千盛集团的季总站在婴儿床边手足无措的守着大哭不止的小婴儿的场景。
一番检查过后,方旻充好奶粉送到小家伙嘴边,很快被他衔住了,砸吧砸吧喝得起劲。
原来是饿了……
季涵一阵头疼,自己是真的不会带孩子,再加上过一段自己肯定要回公司去,到时候这孩子要交给谁来带……
“我打算把幼儿园那边辞掉。”
方旻背对着季涵说了句,语气没什么起伏,很平静的样子。
季涵没有回话,他不知道还怎么回答。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把这人当成个保姆来看待了,撇去爱情不谈,他倒更像是这家里的一员,更像是孩子的另一个爸爸……
24、提示
说到做到,再加上有季涵的沉默作为许可,方旻当真把幼儿园那份工作辞了。每天在家中做家务,照顾小扬扬,真的变成了全职保姆兼超级奶爸。可离开了那群他倾注了心血的孩子,会不会后悔,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季涵回到了千盛。结束每日的繁忙公务以后,回到家中,暖融融的灯光下,桌上是热腾腾的饭菜,床上是胖乎乎的稚子,一身疲惫也被舒心的感觉替代。
生活似乎本该如此。
有些事情,季涵不开口,方旻也不提,两个自欺欺人的人,好像真的以为这样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
扬扬一天天长大,眉眼长开了的小家伙一天一个模样,甚是可爱,睁开眼睛了,会翻身了,会自己坐在那里了……转眼间,半年的时间就过去了……
“扬扬,看看谁回来啦?”方旻把刚刚睡醒的胖小子从婴儿床里抱出来,让他看向门边提着公文包的季涵,“是爸爸,爸爸~”
“他这么小,你现在教他说话太早了吧。”季涵把包放下,对方旻的早教不以为意。
“可是我们小扬扬已经认人了呀,知道爸爸回来就醒了~”方旻抱着孩子,晃动着双臂逗弄小家伙,“是不是啊,季思扬,嗯?”
胖小子咿咿呀呀了一阵,拽住方旻的头发轻扯,笑得口水都流下来了。
看着儿子可爱的模样,季涵保持了整个上午的严肃面孔也不由柔和了许多。
“诶,对了,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公司里不忙么?”方旻有些奇怪的问道。
“你上午打电话说扬扬会爬了。”
“为了这个你就翘班跑回家?”方旻撇了撇嘴,笑着摇摇头,但又并不很吃惊的样子,偏头和怀里的小婴儿说话,“扬扬,看你的总裁老爸,为了你连工作都丢下不管了!”
季涵没理他,走过来看了看自己的小儿子。虽然满眼的宠溺,可季涵却没有伸手接过孩子,连逗弄都没有。事实上,除了扬扬刚出生那时候,他几乎就没有抱过自己的儿子。
奶粉衣服用具,什么牌子好就给买什么,季涵对小扬扬可以说是宠到了心坎里。他只是不会哄孩子,不会照顾孩子,更怕伤了幼小柔嫩的孩子。
可只是每天看看,陪伴的时间又短,虽然偶尔也会对这个不陪自己玩却对自己不赖的爸爸露出笑脸,扬扬自然是和每天照顾自己的方旻更亲些。
对于方旻更受儿子欢迎这件事,季涵难免吃味,可小孩子不说谎,他自然是向对自己亲近的人表现出依赖,这一点,季涵终归做不到。
“扬扬,爸爸听说你会爬爬就专门跑回来,我们是不是要给爸爸表演一个?嗯?”方旻把小家伙放到床上的亚麻席上,双手扶着他腋下助力。
季涵走到床边,一脸期待的看着床中央的小儿子。
可是小家伙却不给面子,胖嘟嘟的小屁股扭了扭,趴在床上不愿动。方旻几次把他提起来,他都不配合。好不容易用小胳膊小腿撑起来了,还没向前移动,就又趴下了。翻个身,挥舞着藕节一样的小胳膊要方旻抱。
“诶,扬扬是不是害羞了,爸爸看着不好意思了?”连扬扬最喜欢的兔宝宝都用上了,方旻怎么哄诱都不管用,“来嘛,爸爸等着看呐~”
“算了,孩子不愿就别强迫了,该会的自然就会了。”虽然嘴上这么说,季涵的心里仍旧难掩失望,毕竟他这个亲生爸爸已经错过了孩子太多的第一次了……
午饭的餐桌上,方旻早早吃完,坐在一旁给扬扬喂牛奶,同时不忘安抚季涵明显失落的情绪。
“扬扬可能是累了,上午他精神头挺足,玩得疯了点。你别太在意了……”
“没事。”季涵低头吃菜,故作不在乎。
“噢~咿~”小扬扬没察觉到自己老爸的低落,一边喝奶一边揪着方旻的衣服玩。小东西喝饱了,脸一扭,被方旻轻拍后背,打了个饱嗝。
季涵抬起头的时候,正巧看到儿子睁着大眼睛冲自己这边笑。粉粉嫩嫩的小家伙仰着那张圆嘟嘟的小脸,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眼角微微下弯。
透过那双眼睛,季涵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真的好像……
“扬扬真乖,多喝牛奶才能长高个子。扬扬想不想长大啊?嘿嘿,将来一定要比爸爸还高~是不是~是不是~”方旻用头顶住扬扬的额头,摇晃着头和他玩闹。
看着面前的一大一小亲密互动,季涵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这真的是对关系甚好的父子一般。那相对的两张脸,仔细看来,竟好像真有那么几分相像。
儿子咯咯的笑着,很开心的样子,方旻逗弄着他,也不忘带上季涵,饭厅里其乐融融。
这个样子的三人生活,好像也不错……
放在客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季涵走过去接起来。听着听着,他的眉头拧起,放下电话,换了衣服急匆匆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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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里的光线很昏暗,只有卡座下方的射灯里流泻出幽蓝色的光芒。台上的女子低垂着眉眼,抱了把吉他唱着悲伤的情歌,可那歌词飘进坐在角落里的季涵耳中,却幼稚得可笑。
支在膝盖上的手臂晃动着虚握的玻璃杯,冰块在黄色的酒液里沉浮摇摆,无依无靠的。
爱你到地老天荒,就算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隔……
死了都要爱么?哼,死了,还怎么爱……
中午,接到那通电话以后,季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约定地点,见到了四年前自己派去搜救祁浩伟的那支救援队的领队。知道没有结果他们是不会回来的,季涵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几次都险些走错路,可最后等待他的,却是一句“尽力了”和一些零散的物件。
草绿色的围巾仍旧那么鲜艳,就像祁浩伟很早以前说的那样,生机勃勃的。可现在,却孤零零的躺在桌子上,那个它该保佑的人,已经不在了。季涵还记得那年祁浩伟生日,他出发去藏区,自己把围巾系在他脖子时的样子。那时候他爽朗的大笑,说这次带着围巾去,下次一定要带人去。
可他这一去,就是四年,下次,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以为等了六年等到了希望,命运却将最后的等待改成了无期……
插在口袋里的掌心中握着一个木牌,那是季涵从祁浩伟那个磨掉了漆的水壶上摘下来的,那上面刻了四个字:
活在当下
把酒杯里剩下的酒一口饮尽,季涵微微眯起眼睛,仰靠在皮质靠背上。
他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不是意味着祁浩伟终于想通,决定要珍惜和自己的婚姻。他现在能确定的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呵!季涵真的很想大笑,笑自己傻,笑自己以为可以改变命运,笑自己被命运捉弄而不自知。
一把抓起桌上的酒瓶,不再顾及什么姿态优雅,对着嘴就灌进去。烈性酒的味道辛辣刺激,顺着喉管流进胃里,呛得人想要咳嗽。不知是顺着嘴角滑出的酒液多些,还是灌进嘴里的多些,季涵只是自虐一般举着酒瓶,直到最后一滴液体也流尽。
耳边隐约传来琴声,丢了空瓶,季涵胡乱抹了把脸,朦胧的视线顺着声音看过去。
舞台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个男孩子,安坐在钢琴旁,专心的弹奏着一曲季涵叫不上名字的小调。
视线早已模糊,季涵眨眨眼,不远处的那方琴凳上就好像换了个人。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脸上是少见的忧伤,琴声悠扬,是很古老的曲调。那好像是结婚典礼后醉酒的祁浩伟,在酒店大厅里当着祁家父母和他那些朋友的面,愣是把自己扯到大厅里的钢琴前,非要弹琴。一曲终了,他瞪着连焦距都对不上的双眼,说了那句季涵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他说,“亲爱的,我想一辈子只弹琴给你听。”
虽然之后他再没有碰过那排黑白键,他在钢琴旁的帅气模样,还是印在了季涵心里。
原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
季涵从座位上站起,控制着自己不大听使唤的身体向舞台上走去。
他听不到身边的渐渐热烈的议论,更看不到旁人的指指点点,他只一心朝那个地方走去。推开碍事的侍应生,季涵终于捉住了钢琴前那人的手腕。
“喂,你干什么!”“祁浩伟”转过头,却发出了惊异而不满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