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天天在家,也知道恩科了,啊?”赵传孙又挑尾音了,还挑了挑眉梢。
赵小猪背后冷汗阴湿,讷讷地挣扎,“许是哪个老嬷嬷……多嘴……说的?”
“哼,哼,”赵传孙冷哼了两声,转身在垫了银灰鼠裘的梨枝酸木圈椅上坐下。
他吊起一双丹凤眼,抬起削尖的下巴,来回用眼神扫我。
我自然是不敢回扫他,低了头,恨不得把自己也缩进那盆麻花里。
“蠢、货,”看了我半日,赵传孙那条绽莲花的舌头上轻轻吐出两个字来,“过来。”
祖母啊……我半步一挪地移动……
“快点,”那双丹凤眼眯了起来,“你屁股痒?”
屁、屁、屁股?!
我刺溜一声窜到他跟前,倒不是怕挨打,只是,我都十六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打了屁股我在这府里就没脸了。
“你本来就是蠢些,”赵传孙拍拍我的头,力度拿捏得极其轻柔,羽毛一般……难道,老狐狸又对父慈子孝感兴趣了?
我睁大了眼睛,心想……老太太,你是不是在推牌九呢?!
“现在也长大了,么!”赵传孙眼神一变,波光粼粼排山倒海的变化,都来不及看清,“会考恩科了,明儿进宫面圣,再
谋个一官半职,连爹也要敬你一声了?”
“爹……”我好想哭,但是赵传孙那双干净的手正拍在我脸颊上,我怕一哭开来,他会用家法揍我,“我不做官……也不
想进宫……”
因为……家里有你,宫里却有你的嫡传弟子!
“这还由得你想不想,”赵老鸟的两只爪子突然抓住我的脸颊,用力地扯,“这会儿知道害怕了,之前就敢给我考恩科去
,猪脑子还能用来炖汤呢,你那付脑子莫不是汤里捞出来的?”
我任由他扯着我的脸颊蹂躏,内里暗自悲摧,我脑子差怪谁?!还不是怪你,小时候打我,老是顺手看的书就抄起来拍我
头,也不管厚薄!人家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我是被四书五经拍着后脑勺长大的!
“你给我听好了,敢行错走岔半步给我看看!?”赵传孙用力拉我的脸颊,我都被拉麻木了,“明儿进了宫,给我记得两
件事。”
“呜……啊?”
“龙景天那小贼如果挑你做官,你给我拖着;他若催你完婚,也给我敷衍着;你要是敢给答应半个字……”
奸相大人没有说下去,而是笑眯眯地放开了我的脸,往后靠了靠,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立刻想到了这样一幅画面——赵小猪被串在竹签上,放在火上烤得吱吱响、喷喷香,老狐狸和小狐狸握手言和了,就等
着分猪肉。
“知道了吗?”赵传孙施施然地站起身来,端起茶小啜了一口。
“知道!”
赵小猪知道——“知道”并不等于“能做到”。
【四】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与小皇帝已经别了十余年了,怕是把两只眼睛全挖出来,也看不清他这个皇帝了。
人还说,近乡情怯……我承认,我怯了。
但是,任是由我连磨带蹭的,南书房的大门居然也蹭到眼前了,还剩下那么两三步,我是死也不想走过去了。
“二爷,”刘公公使足了劲,在背后推我,“人家见皇上,都是三步一小跑的、五步一大跑的,怎么到了二爷这儿,就跟
脚下生了钉子似的?!”
“刘公公,这个不能怨我啊,我很久没见皇上了,”我哀哀地转过头,脸色之灰败,把纵横宫内几十年刘飞刀也吓了一大
跳,“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皇上突然一个不高兴……”
砍头是小,要是皇上阴毒,飞我一刀,我以后就要在您手下做事了……
刘飞刀当然不知道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拍了拍我,大声宽慰道,“二爷又胡思乱想了,皇上昨儿颁了口谕,还问起你
两三回呢,这不就等着二爷你了!”
啊……什么……就等着我了?
爹啊……
你不是一代奸相么,都干嘛去了,怎么小皇帝那么空了,青天白日地就等着见我一皇榜挂尾的小进士?!
这普天之大,难道就没有半个边关战事?不过……不打仗好,大家活得快活。但是,不打仗,就不修个河堤河坝?嗯……
不修也好,没天灾就好。那不修堤,就不能开个恩科吗?!
我沉吟……哦,可不就是开过了吗?
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在这南书房门前,油煎水煮了!
“刘公公,要不您再进去看一眼,”我哀哀地求那刘飞刀,“说不定皇上正中午觉呢,我这一进去搅了,岂不是不好?”
“咱家自然是要进去通禀的,”刘大公公霍地一招手,不知哪里突然窜出两个小太监来,“你们伺候好二爷,就在这儿等
着传,哪儿也不能去,知道了吗?”
“是,”小太监们齐刷刷地答应了,一左一右地在我身边站定。
刘大公公又左右看了两眼,这才放心地进去禀他主子了。
祖母啊……孙儿恐怕今儿要交代在这皇宫里了……要是没交代在这皇宫里,回来也是要交代在赵传孙手里的……
“传——今科进士赵襄觐见!”
刘飞刀一把老葱嗓子袅袅地呼唤我,头顶上哗哗地掠过几只吓到了的鸟。
“二爷请,”两个小太监齐刷刷地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一仰脖子,这日头,怎的一个刺眼了得……
久违了,十多年了,这南书房我本烂熟于胸,此刻却陌生如初见。
一张龙书案摆在那里,丈八长,一通天子气派。
四面顶天立地的书墙,几十排开列在那里,儒、道、法、墨、阴阳、小说、名、杂、农、纵横……应有尽有,浩瀚无际。
我说了,我与小皇帝一别十多年了,就算挖了眼睛,也看不清他了。
更何况,那人端坐在如此浩瀚之中央,那日光又落了重重叠叠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在他身上。
我看不清小皇帝,自然就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看我。
他若想看,此时自然可以尽情地看我一把。
在这久别重逢、看他不清的一刻,我忽而回想起了第一次进这南书房,第一次见小狐狸。
“爹哪,”六岁的赵小猪,小跑步地紧跟赵传孙,“这里内……有吃的磨?”
原本徐步走在前面的赵传孙,听了这奶声奶气外加口齿不清的问话,一个转身,停下身来,脸色不善地用眼神扫我。
突然,他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把檀木扇。
猛地一下拍在我的头上,我呆愣了一小会儿……
“哇……”
一声猛烈的哭声爆发开来。
赵传孙也不安抚,转身抬起脚,继续向前。
我只好哭哭啼啼,伤心欲绝地跟在此人身后。
祖母啊……孙儿被打了……
赵传孙不给我台阶下,我只好一路哭进南书房。
当时的南书房也是一样的陈列——一张龙书案和浩浩瀚瀚、一望无际的诸子百家。
那时的小狐狸……还小。
也是独自一人,端坐在这空荡的南书房里。
端着架子,掩着情绪。
赵传孙给他行礼,他就受礼。
赵传孙要我给他行礼,他本也打算要受礼。
却在那时,刘飞刀端着一盘子点心从我身边过。
“内个伯伯,”脸是早已被鼻涕眼泪花了,心却还不死,“内这个……点心……给窝吃?”
刘飞刀纵然是在宫里混老的公公,也有老马失蹄的时候,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就那么端着点心盘子站在那儿。
说那时快,那时慢,赵小猪突然伸出两只小猪爪,将盘子里的四个不同款式的小点心,一一拿下来,各咬一口。
“噢哟,小祖宗,”刘飞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小娃娃给劫道了,“这是皇上的点心,你、你、你……”
刘飞刀发现了我身后的赵传孙,所以“你”不下去了。
……
“一盘点心值当什么,”一句话,两个不同的声音,老狐狸和小狐狸异口同声。
赵传孙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丢人现眼;
小皇帝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胆大包天。
可不是么,我现在也十六了,丢人现眼的事情只敢背着赵传孙小做那么一两件;至于“胆大包天”四个字,是再也无缘跟
它配了。
“二爷,发什么愣啊……还不赶紧的?”
刘飞刀声如蚊蝇地在背后提醒我,如今皇帝当前,你不赶紧地三叩九拜,在哪儿磨蹭什么呢?
唉……心中暗叹一声,撩起袍子就要跪下去,万岁他太后的小狐狸……却突然,听闻淡淡的两个字。
“来啦?”那人道。
那声音有些淡,有些沉……久久地回荡在南书房。
我怔住了。
就那么两个字……“来啦”。
仿佛,我与他不是十年未见,倒像是昨儿才一道读了书,今天又见面的光景。
那人抬头,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就要冲破那重重阴影的掩盖……
【五】
重影退去……真佛要显像了!
我想逃,但身后被大飞刀、小飞刀围了个水泄不通。
祖母……孙儿我、我、我看见了……
我看见,一身滚金描龙黑底子黄袍,一张略带苍白的脸,似终年不见阳光,削尖下巴,眼若黑耀,鼻梁俊挺,薄薄的唇噙
着似笑非笑。
这形状就像是九天玄女的头安在了阎罗王的身体上,绝色天姿,却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下意识地,手就摸向了腰间的荷包,那荷包里有安国寺老方丈给的一枚玉麒麟,那是观音娘娘跟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天,有
大法力的,对付个把妖魔鬼怪,说话间,就能化皮化骨成血水!
“蠢材,”小皇帝凉凉淡淡地开了口,那口气跟赵传孙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给朕过来坐好。”
龙书案近旁有一张锦绣小凳,看样子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
刘飞刀见我还在发傻,赶紧地抻着我的胳膊,立马立刻地送过去,“二爷肯定是见了圣上,欢喜得不得了,皇上赐座呢,
二爷赶紧的,皇上跟前坐着……”
我木然地回头看了眼殷勤如斯的刘飞刀,心想,您怎么不到刑部去赶死囚去啊?
“刘福全,”小狐狸又开了口。
“是,是,奴才这就去,小厨房一直预备着呢,”刘飞刀点头哈腰地去了,过我身旁的时候,又笑嘻嘻地道,“二爷坐着
,奴才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啊,”我眼巴巴地瞅着刘飞刀,心想……你可快些回来啊。
刘飞刀去了,南书房安静了。
我低垂了头,安分守己地坐我的小锦凳,半点不敢撩蹄子。
小狐狸犹自翻开龙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也不管我,就任由我坐在他近下。
我忍不住拿眼偷瞄小皇帝……
这十年不见,他变化委实大。
身量也高了,虽然坐着看不出到底高了多少,但总是高了许多;手脚也长了许多,肩也比我宽,胸膛……
小狐狸突然瞥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低下头去,不敢造次。
真是的,龙胸膛岂是容人随便看的。
低头低久了,也是无趣,偌大的南书房,只听得那自鸣钟“嘎达、嘎达”地走时光。
这情状,虽然难熬些,但好在小狐狸一没提做官,二没说完婚,赵传孙布置的两件事,到目前为止还没办砸,也算不幸中
的大幸。
就这样吧,天地一静宁,多好啊……
“二爷,来,来,来,你们还不快些,抬过来,就放这里二爷面前,”刘飞刀鼓噪起来跟鸭子似的,只见,他意气风发地
指挥两个小太监将一张高几抬了进来。
两小太监麻利地将高几放在了我面前,另有一个小太监,在高几上摆上了一个食盒子,接着,又有人放下了一套冻石壶杯
。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猛抬头看向小狐狸,小猪胆一抽一抽的。
这该不会……鸩酒一杯,赐死了吧?!
我做错什么了?!
不就是进士考了个挂尾吗……要不是你动的龙爪子,我还挂不上这金榜尾呢!
“二爷,快,乘热尝,乘热尝,宫里新来的江南厨子,做的好点心,”刘大公公霍地揭开食盒盖子。
食盒子里是四色各一样的小点心,蟹粉小饺子,绿豆小方糕,蛋黄小花卷,叉烧小包子。
每一样都是精精巧巧,也就一口一个。
刘飞刀擎起酒壶,在浅叶杯里斟了半盏,热腾腾地还冒着暖气。
“蛋丝黄酒,二爷乘热喝,冷了伤胃,”刘飞刀催我。
我盯着那杯酒,又看那些点心,抬头又看刘飞刀……你就不能给我找个尝毒的太监来,先挡一刀试试吗?
就在我左右为难,苦苦挣扎的时候……
“看什么看,”那道极其凉薄的声音,又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不想吃,就擦干净脖子午门外候着去。”
午门……
“啊哟,二爷慢着点,看噎着,”刘飞刀慌着替我顺气。
那一口小花卷活活地卡在喉咙里,吃砒霜也不过就是一死,吃小狐狸的还死不痛快。
“咳、咳……”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心里反倒是坦然了。
怕他怎的?!我爹可是赵传孙!
祖母啊……孙儿我开吃啦!
一顿狂风卷残云,放定了一颗小猪心,我吃得十分畅快。
这江南的小点心就是味道“鲜、香”,平日在家,还真是难得吃到那么好的。
小狐狸也不搭理我,任由我吃,心思还在他的那些奏章上。
我就纳闷了,他发的什么神经,三令五申地把我叫进宫里,就为了显摆他家新来的厨子?!
这不是有病吗……不过,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易发这种莫名的神经。
酒足,饭……半饱,这点心实在细巧得有些过了。
我心满意足地在铜盏里涮干净了两只猪蹄子,取了刘飞刀送上来的白绢,仔仔细细地抹干净了嘴角边的油渍。
此一刻,只觉得,齿颊留香,回味无穷啊。
“吃好了?”凉薄狐狸微微地抬了抬眼皮。
“嗯,”我一惊,立刻马上地垂手低眉,“吃好了。”
“好吃吗?”
靠……这不是问的废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