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脑子越乱。
就在他苦苦思索时,那群小孩子终于觉得无趣、弃下那个小男孩,扬长而去。
吴嵘茫然转过身去,看见那个受欺负的孩子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蹲在原地不动。他身旁散落着石子和小件垃圾。吴嵘
本想跑上前去扶起那孩子,却想起他看不见自己,自己也没办法帮他,不由得沮丧起来。
太阳快要落山了,男孩终于缓缓地站起了身。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他揉了揉身上被打中的地方,又粗暴地抹掉眼泪,转
身就离开了那胡同。吴嵘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吴嵘顺利地跟着男孩回到了他的家中。反正其他人都看不到他,他便堂而皇之地进了男孩的家门。男孩的家在一栋看起来
已有多年历史的公寓的四楼。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女人从厨房里端菜出来,嗔怪道。看样子她应该是男孩的母亲。吴嵘听见
女人叫孩子的名字,好像是“朋朋”还是“蒙蒙”之类的发音。
男孩背对母亲放下书包,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爸爸呢?”
女人面无表情地说:“他上了一天的班,很累,在房间里休息呢,你别去打扰他哦。先去洗手,很快就能吃饭了。”说完
又进了厨房。
男孩无视她的指令,悄无声息地走到主卧室门前,以极轻的动作扭开了门把手。门开了一条缝,男孩站在那条门缝前,久
久不动地看着屋里。吴嵘不禁纳闷:父亲睡觉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他好奇地走到男孩身后,也顺着门缝往屋里张望。这
一张望不要紧,屋里的情况可让他瞠目结舌——
两个男人依偎在床上,抚摸着彼此的身子,接着绵长的吻。一吻过后是更激烈的运动。
吴嵘不由自主地上前捂住孩子的眼睛叫他别看了,可是孩子看不见他,无法感受到他的存在,仍然直直地盯着房里那二人
的一举一动。
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庭啊……吴嵘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三口之家,孩子都有了,妻子竟然放任丈夫和一个男人在自
己的家里做那种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两个男人又是怎么想的?眼前这孩子……又是怎么想的?
这时女人唤男孩去吃饭。男孩慢吞吞地坐到那用了多年而无法擦干净的油腻的餐桌前,伸手拿起了筷子。女人注意到孩子
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忙问:“你怎么又受伤了?又是在学校里摔倒了?”
男孩默默地点点头,算是承认。
“你这孩子,怎么老是那么不小心!摔得青青紫紫的,你很舒服是不是!”女人斥责道。
吴嵘真想对那女人大叫“他都是因为有你们这种父母才会被同学欺负的啊!”,可惜在这个地方他的存在就好比空气。
吃完饭,男孩帮母亲将碗盘端进厨房,就乖乖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吴嵘本以为他要做功课,然而跟他进房后,只见小家伙
往床上一躺,就不动了。吴嵘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房间不算整齐,书桌上散乱地摆着几本漫画。电脑也是十几年前的式
样。吴嵘突然想到,自己在走过那条街时看到发廊贴着的明星海报也都是十几年前的人物。是这个地方太落伍了呢,还是
说……这个地方的时间本身就处于十几年前?!
难道自己穿越到过去了?想到这里,吴嵘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还要去找哥哥,可不想永远被困在这个时空里!想到这儿,
他顾不上眼前这可怜的孩子了,迈开腿就往门外跑去。临走前依稀好像听见了微弱的抽泣声。
吴嵘的心情既害怕又兴奋,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街道上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墨蓝的夜空突然升起了太阳,天一下子就
亮了。见多了不合常理的事,吴嵘此时已不太诧异,只是,他发现前面那栋楼,好像跟之前那男孩家住的楼几乎一模一样
。他只当这一片的房子都是这样的,没想到再往前跑几步,他见到了刚才还躺在床上的那个小男孩。他正背着书包,走进
大楼里。
吴嵘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人。
这是怎么回事?他跑了大半天,从天黑跑到天明,怎么又跑回原点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吴嵘不信邪,尾随男孩进了大楼。
男孩上楼,掏出钥匙,开门。面前还是相同的陈设,这确实是吴嵘之前呆过的那个家庭没错。
这真是见了鬼了。吴嵘的心情一下子绝望起来。
只是现在男孩的母亲好像不在家。男孩又走到父母的卧室前,轻轻地扭开了门把手。
吴嵘也跟着他往门缝里张望。
这回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不是两具交缠着做|爱的躯体,而是从房梁上垂下来的……两具死尸。吴嵘凭借他们的衣着判断,
那两人都是男性。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见到了面部紫胀、五官扭曲成骇人程度的上吊死亡的男孩父亲,和他的同性情人
。那两人即使是上吊死后,手也紧紧地拉在一起,好像在空中微微摇晃着。
吴嵘被那由于缺氧而死亡的狰狞的面目吓得差点就晕过去了。好不容易稳定心情后,他才想起,那孩子也看到了这可怖的
场面。
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悬着的两具尸体,就如之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做|爱一样。吴嵘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异样的光
。
之后吴嵘仿佛突然置身于一个电影院中,眼前走马灯般闪过一个又一个片段。
嚎啕大哭的年轻母亲,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街坊四邻,男孩那愈发阴沉的眼神,同学的欺辱,以及他最后的爆发和反击,
等等等等。这些片段飞速掠过,吴嵘看得头晕目眩。
“我才不是什么同性恋!同性恋都该死!”吴嵘听到遍体鳞伤、却把欺负他的男生们也打得浑身是伤的男孩,发出野兽一
样的嚎叫。
“我会容忍到那个份上,都是因为我太爱他啊!”年轻的母亲哭叫道,“我不能没有他!”
吴嵘张口结舌地注视着眼前闪过的片段。悲哀如潮水般蔓延,让他透不过气来。
画面一转,男孩已然成为高壮的青年,参了军。
在风沙四起的戈壁滩上,一队特种兵正在听一个年轻男人的讲话。那男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个吴嵘看不出是什么东
西的物品,微笑着对士兵们说:“你们是静湖的守护者,是国家最优秀、最精锐的部队!同性恋严重违反了自然法则,对
社会的和谐构成了不可估量的威胁……如今他们更与一批别有用心的反动势力勾结,密谋计划几天后在思纠委门前非法集
会,公然挑战思纠委的权威,这已经构成犯罪!各位,你们这次的任务就是清除这批不法分子、维护社会的安定团结……
”
“是!许博士!”士兵们整齐而响亮地回答。
被称作“许博士”的男人看起来非常年轻,他的年纪应该不比那群士兵大多少。然而他的笑容让吴嵘打心眼里产生了反感
。士兵们看上去好像对他的话无条件服从,这让吴嵘起了疑心——他训话的过程,不会就是给那群士兵们进行某种心理暗
示的过程吧?
吴嵘又惊讶地发现,那个叫“朋朋”的男孩,现在已经成为一团之长,正与那位许博士交谈着。那孩子长大后的模样怎么
看着这么眼熟呢……吴嵘心里嘀咕道。
“安裕鹏,我爸一直很看你好你哦,这次也别让他失望,立个功,就能再升一级了。”许博士小声对那个青年说。
吴嵘宛如五雷轰顶。原来“朋朋”就是安裕鹏。没想到他竟然有那样悲惨的童年,而后竟然又成了忠于思纠委的特种兵…
…
“不用拿那些激励我,你知道的,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同性恋。那些人都该死。”安裕鹏面无表情地说。吴嵘注意到,这
时的他脸上还没有那道疤痕。
许博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是个优秀的人,我身为你的高中同学,自然比谁都清楚。”
吴嵘正想继续听下去,不料眼前的画面突然一转,他竟然来到了自己家乡的一条街上,那条街正挤满了喧闹的人群。色彩
斑斓的大旗和标语让吴嵘愣住了。
“思纠委违宪!”
“反对‘静湖’白色恐怖!”
“同性恋也有人权!”
“抗议思纠委限制言论自由!”
“强烈要求停用‘长城防火墙’!”
标语上这样写着,人群这样喊着,然而很快,绿色的装甲车从四面八方开来,训练有素的特种兵们持枪冲了上来,与人群
对峙。
吴嵘很快就明白了。这就是三年前的1月13日,“永夜”的示威者们喋血街头的那一天。
15.
究竟自己是穿越到了哪个时空里,吴嵘无从得知;不过能看见113事件的真相,并不是件坏事。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简
单。一开始,士兵们的确是持枪围上了示威的人群,但不知是上头的命令还是怎的,没人开枪。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而双方人数都很多,闹到最后总会演变成肢体冲突。一些耐性较差的士兵开始用枪托砸人,而示威的人看见自己的同伴被
当兵的打,自然要反击回去,很快那条本来就不宽敞的街就乱作一团,哄声四起。一开始士兵们坚持遵守不开枪的命令,
然而前排的士兵有不少人都被示威者和一些同情示威者的老百姓打得头破血流。
天气很冷,风得人脸上生疼。在坚持了大概几小时后,后备的士兵看见自己的兄弟们被那群示威者打得浑身是伤,心中的
怒气成倍地增长。两方的情绪都开始失控。
吴嵘有些茫然地穿梭于暴力相向的人群中。人们感觉不到他,他也触碰不到他们。他只是在寻找,寻找安裕鹏那张面无表
情的脸孔。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大叫:“允许开枪!”
这声叫喊不知出自谁之口。厮打得红了眼的士兵们听见这句话,很多人是想也不想地扣下了扳机。
有了第一枪就有第二枪。枪声很快连成一片。吴嵘眼睁睁地看见那些手无寸铁的人表情狰狞地倒在自己面前,而他却什么
也做不了,甚至无法感受到那溅起的血液的温度。
事情至此,大部人的求生本能战胜了对光明未来的追求与渴望。前面的人倒了下去,后面的人踩着他们的尸体四处逃散。
之前还紧紧拉在一起的手,此时已争先恐后地挣脱开来,人们奋力地挣扎,想从枪林弹雨中逃生。
五彩缤纷的横幅和旗帜东倒西歪,在无数只脚的践踏下和着鲜血烂成一团。吴嵘还是没有看到安裕鹏。不过他感觉得到,
那人就在某处,冷静又准确地朝可怜的人群开着枪。
纵使自己不属于这个时空,吴嵘也不忍心再目睹这些人的死亡。他绝望地闭上眼睛。而让他感到惊讶的时,在他闭眼后,
周围的喧嚣也跟着渐渐安静了下去。他好像来到了一个黑暗的空间里。随后他听见好像是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听说你前一段时间里经常泡在永夜,还看上了一个男妓?”吴嵘觉得这声音很耳熟,仿佛是安裕鹏的。
“没有的事。我不过是尽职尽责,最后地下的事儿压不住了,我也只能放下不管,服从上头命令了。你听谁说的?”这个
声音吴嵘也觉得很熟,他睁开眼睛想看看那人的容貌,却发现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没有什么比看不见更让人惊恐的了。吴嵘将手指举到面前,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立刻紧张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摸索
着,却什么都摸不到。
这时那个大概是安裕鹏的声音又说话了:“我要是告诉你那人名字,你是不是马上就要派人去做掉他?”
“嘿嘿,你别把我想得这么心狠手辣嘛。”另一人发出尖细的笑声。
“你可别忘了,是你自己说过厌恶同性恋的。我只是提醒你,别说一套做一套。”安裕鹏说。
“你当我比你蠢吗?”那人忽然严肃起来,“还有,注意你我的职位和级别,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
此话说完,吴嵘的周围又陷入一片死寂。
正当吴嵘绝望地想摆脱无边无际的黑暗时,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唤自己的名字。
“吴嵘!吴嵘!喂,醒醒!”
吴嵘宛如从梦中醒来。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便池,白色的通风口,白色的门,白色的床……没有窗子。
安裕鹏那带着伤疤的脸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你可算醒了!”安裕鹏的声音竟透着欣喜,这让吴嵘感到吃惊。自从他在永夜被揭穿真面目后,就一直以冷漠或讽刺的
态度与自己相处,没想到这会儿吴嵘竟从他脸上看到喜悦的神色,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初到永夜时,认识的那个陪
伴自己的、直接而快活的“大鹏”。
“我……我怎么会来到这里的?这是哪儿?你认得我?那现在是哪年哪月哪天?”吴嵘环视周围,脑中是满满的不解。
安裕鹏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对他说:“你刚才突然从墙里穿过来啊!差点没吓死我!你以前从没说过你会穿墙术啊!
”
“什么?”吴嵘一脸惊愕,“我怎么可能会什么穿墙!等等,你先告诉我现在的年月日!”
安裕鹏不明白他干吗非要问这个,不耐地报出了当下的时间。吴嵘这才得以肯定,他现在回到之前生活的世界中来了。
“这是哪里?”他问。这房间透出一股阴森的凉意——屋子太单调了,除了白色还是白色,而且除了床和简陋的洗漱设施
之外没有任何物品,甚至连个窗都没有。
“这是静湖的某间病房里啊。”安裕鹏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着他,仍然没法从亲眼看见他穿墙而过的事实中回过神来。
“我们——还在静湖?”吴嵘没法从这快速的时空转换中恢复过来,脑子像倒时差一样混沌不已。
据安裕鹏的说法,吴嵘在他们逃命时扭开了那扇门冲了进去后,那门就突然关上了。他也想跟着进去时,却发现那门又从
里边反锁上了,无法打开。眼看追兵就在身后,他只得放下吴嵘,自己继续往前逃,不知在这扭曲的楼里绕了多久,才逃
到一间刚好还没人住的病房里。但是每间房里都有监视器,他知道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了。不过能避得一时是一时,眼下
与其疲于奔命,不如暂时歇口气,想个对策。
“你进了那屋子后是怎么会穿墙来到这间房的啊?我虽然也被这鬼地方搞得晕头转向,但我可以肯定从你那房间到这里,
有相当一段距离啊,后面就没人追你?”安裕鹏就像审视外星人似的仔细地把吴嵘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
吴嵘在床上坐下来,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对他说:“我看见了你的过去。”
“什么?”安裕鹏忍不住伸手想摸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说胡话了。
吴嵘也没反应,任他摸上自己的头,继续说:“我大概都知道了,你父亲……的事。”
额头上的手明显僵了一下。指尖的温度也迅速变凉。
“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房间吧。你想找许岩君,我想找我哥,我们已经离他们不远了,这场旅行很快就能结束了。”吴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