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和徐阶,好像也是这样。打从徐阶到了大同,他们之间又开始用奏折联系之后,双方的关系就迅速的回暖了。
徐阶在福建的那一年里,他们之间的确是建立起了非常好的笔友关系。徐阶固然是一个很好的讲故事的高手,不耽误汇报
正事的同时,还能够活灵活现的给朱厚熜展现一个外面的世界;朱厚熜也并不是不善于表达的人。虽然他的“回信”一般
没有什么文采,但是好在叙事清晰明白,感情也算真挚。双方对于彼此的信件都很满意,笔友一样的关系也就随着时间的
推移,逐渐地稳定和牢固起来了。
比起朱厚熜和陆炳,他和徐阶之间还又多了一份相知之情。朱厚熜和陆炳只是因为一起长大,形成朋友的关系几乎是必然
。其实他和陆炳的性格并不是很合得来,喜好的也不尽相同。平常固然彼此相处融洽,但是再怎么发展下去,估计也就是
比较好的朋友了。
而徐阶,朱厚熜一直都觉得,如果有个人能够非常的了解他,知道他的想法和理念,甚至是思考模式,那么这个人就是徐
阶了。通过通信,徐阶就能够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性格是怎样的,脾气又是怎样的。
这固然有一方面的原因是徐阶很善于从字里行间发现隐藏的信息,但是这也反映了,他很明白朱厚熜。如果是其他人,就
算同样擅于揣测,也不见得就能够和徐阶得到同样多的信息。事实上这一点曾经让朱厚熜很无厘头地怀疑过,徐阶是不是
真的跟他上辈子。苏沉照有什么关系,比如前世今生这一类玄幻的东西。
后来朱厚熜才知道,这是因为徐阶喜欢他,才会费尽心思揣测他。朱厚熜不知道徐阶是怎么喜欢上他的,也不知道徐阶在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当然,更不知道,徐阶是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但是这不妨碍徐阶仍旧是那个极其了解他的思想的人
。
或许徐阶并不是他的知己,他不是天然的就能够这么了解他,但是这样的相知,已经是很难得的了。朱厚熜觉得,这甚至
可以用难得的缘分来形容了。
所以朱厚熜也是十分不愿意,失去了徐阶这么一个朋友的。当徐阶去往大同,和他再一次远隔千里,再一次送回了厚厚的
奏折,像是给自己的亲友写信一样,从每个字的舒展都可以看出来那份情谊的时候,朱厚熜也忍不住软化了——他本来是
想要冷淡徐阶,好让他放弃那些不应该的感情和念头的。
有了第一次的忍不住,就注定会有第二次,所以当朱厚熜猛然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又和徐阶开始“通信”了。每周一封的
奏折,再一次成为他枯燥的生活之中难得的慰藉。渐渐地,他也开始放纵自己,去期待每七天都会出现在书案上的那封奏
折。
既然又通信了,那么就很难冷淡起来。朱厚熜将自己弄得犹豫不决,一方面他舍不得徐阶的长信,另一方面,他不想给徐
阶不该有的暗示,让他仍旧抱有希望。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在犹豫和期待,外加每次收到“信”的欣喜之中度过了。嘉靖四年的春天很短暂,夏天也在蝉鸣和
针对鞑靼的战争之中飘然远去,金秋到来的时候,作为试点存在的,基本上都是官田,实行着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贵州和洛
阳一带,粮食产量刷新了以往的最高纪录,让整个国家都看到了这种制度的好处。
而朱厚熜和徐阶之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恢复到了当初一在福建一在京城时的那种友好温煦的状态。只有徐阶偶尔失控的一
两个暧昧的词,或者语句,才能够提醒朱厚熜,他想要和这个人保持距离的初衷。
然而这时候后悔已经显得有些迟了。
到了八月底,桂花飘香的时候,朱厚熜也无暇去后悔或者是犹豫了。他一生之中,最最重视人之一,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
他的身边。
嘉靖四年八月廿七,皇后陈氏诞皇长子。
朱厚熜简直是喜不自胜了,为了他的长子——或许也会是独子的降生。
这个孩子让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到,自己是确确实实存在于这个时空的。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的确是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
的。朱厚熜在第一次抱起那小小的一团,软绵绵的他的儿子的时候,觉得他这一辈子都会对这个孩子疼爱呵护备至,永远
都不会对他不耐烦,即便这会是个极其调皮捣蛋的小恶魔,他也会是他最爱的小天使。
傻笑在朱厚熜的脸上持续了好几天,就连上朝的时候也不例外。不过这会儿就算是最苛刻的道学君子也不会指责朱厚熜的
失仪,这实在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朝贺的奏章雪花一样的向着京城飘来,各地督抚,藩王们,包括属国的国王们,不管是不是真心为了这个帝国继承人的诞
生而欢欣鼓舞,他们的贺表里面洋溢着欢快喜悦,而朱厚熜很高兴的收下了所有的祝福,并且干了他执政以来第一次赔钱
的事情——给所有来朝贺的官员藩王属国来使都回复了一份礼物。
自然,朱厚熜收到了他的重臣们的贺仪,杨廷和,王守仁,夏言,都各自有给小皇子的礼物。朱厚熜想起了当初他自己还
是个幼童的时候,曾经想过要让王守仁做自己儿子的启蒙老师,现在看起来,基于王守仁太傅的名头,还是很容易实现的
。
然而,因为新生儿的诞生而出现的欢乐的气氛只持续了九天,皇长子诞生的第十天,表面上的一切欢欣都戛然而止。
第七十五章:皇后大丧
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这是这个物质世界必然的真理。
但是,这循环未免有些太快了吧?朱厚熜抱着小小的儿子,看着床上那个平静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但是却永远也不会
再张开眼睛的女孩,有些怔怔的。
嘉靖四年九月初七,皇后陈氏薨,谥孝洁皇后。
她和他同年,比他小九个月,现在还不到十七岁。但是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然后,她在孩子尚未满月的时候就溘然
而逝。
这是朱厚熜第三次看着亲近的人就这么远去,再也不回还了。然而陈氏给他的震撼,和朱佑杬,朱厚煜的,都不相同。
朱佑杬可以说他是自作孽,早早的谢世,也是因为他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或许皇室一脉的基因本身就不利于长寿,毕竟孝
宗和武宗(正德堂兄)都是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就过世往生了,朱佑杬也算是和他的兄长和侄儿相似。
而朱厚煜,这个孩子是封建礼教扼杀的。他死的时候还小,再亲近的感情也因为时间太短,过去了太久而淡了。朱厚熜对
于他的死,更多的是思考自己的处境,从而产生了自危的感觉。这让朱厚熜从单纯开始成长。
现在是陈氏了。朱厚熜对她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之前并不觉得自己会有多么难过。但是她毕竟是死了,这让他有一
种难以言说的沉重抑郁。总归是自己的枕边人吧?总归还是怀中这个可爱的孩子的母亲。她的死让朱厚熜感到了难过,但
是又不仅仅是难过,还有一种轻微的,解脱了的感觉,这让他觉得非常愧对这个女孩。
这个时代的女人太难了,生育简直就是像从鬼门关走一趟。陈氏生孩子的时候,朱厚熜到了后半程才赶过去,因为胎位不
正而有些难产,已经生了五个多时辰了,孩子的头还没有看见。哪怕是隔着几道门,朱厚熜都能听到陈氏的痛叫声,感觉
真是凄惨。
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却还要熬过孕妇常见的产后疾病。谁的运气比较好,能闯过这一关,才算是初步平安了。陈氏就是
运气比较差,没有熬过去。因为难产的缘故,生孩子的时候她的损伤就已经非常大了,出血又过多,熬了不到十天,却还
是撒手而去了。
朱厚熜在这一刻有些后悔,为什么上辈子他没有学一点妇产科方面的常识,明明他父亲就是个医生——虽然是骨科的医生
。如果他有哪怕一点点关于产后护理方面的科学知识,或许就不必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陈氏死掉——他是知道她为什么会死
的。
陈氏在死之前,一直都没有迷糊掉,除了昏睡的时间之外,都保持着清醒。或许是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了,她的表现和以往都很不相同,显得很理智,也很冷静。虽然眼睛里面含着泪,但是每一次朱厚熜抱着儿子给她看的时
候,她都尽量微笑。她没有失声痛哭,要朱厚熜好好对他们的孩子,也没有要求朱厚熜就在她面前保证,要册封这个孩子
做太子。她只是满含遗憾的看着还没有张开眼睛,看看自己的母亲一眼的儿子,小声地问孩子的父亲:他会长得很好的对
吧?他会是一个最好看最乖的孩子对吧?
直到这一刻,朱厚熜才忽然觉得,他和陈氏之间走到现在,他一开始就排斥她,不愿意去放下身段接近她,也是至关重要
的原因。如果他能够用心的了解她,或许早就能够看到她现在这么忍耐自己,这么美的一面了。
可惜,直到现在。
也是在这一刻,朱厚熜才第一次觉得,怀中的儿子,不是他一个人的儿子,是,他们的儿子——他和她的孩子。
怀中小小的儿子,因为还没有满月,按照规矩是没有名字的。皇室的孩子贵重,但是也忌讳多。为了好养,一般情况下到
了三四岁才会有大名,满月的名字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名。朱厚熜对于这个规矩虽然不怎么拥护,但是也不会反对。孩子到
了一定的年龄,自己也有了判断和审美的能力,到时候让他自己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就好了。
所以只是用宝宝来叫他,皇后过世的时候,也只是这样叫了自己的儿子两声。
朱厚熜觉得有些悲凉。一方面是陈氏——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在儿子刚刚降生后不久就去世的母亲,对于不
能参与孩子的整个人生,她该有多么遗憾。另一方面是可怜的宝宝,身份再高贵又如何?不也是丧母的孩子吗?从今以后
,他的母爱就缺失掉了。
看着陈氏的脸颊慢慢地开始浮现死灰色,朱厚熜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这有些难看,有些惊悚,也让他有些难过。一
个花朵一样的女孩子,就要被泥土掩埋了,他还记得她刚刚怀孕时,他见她的那一次,她那种娇俏美丽的模样。
你放心吧,我会给我们的孩子双倍的爱的,代替不能再关爱他的你。朱厚熜叹了一口气,向着陈氏紧闭的双眼许诺。
宝宝还太小了,眼睛才只是在三天前刚刚睁开。他也不是和他父亲一样的穿越者,当然不懂得难过,所以他兀自生活得很
自在。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有时候闹闹人,哭得只打雷不下雨,让他的父亲烦心一阵子,为的也不是他早逝的母亲。
只是,除了皇后的亲儿子,皇长子之外,整个宫廷,包括大多数的朝官,都开始表现自己的哀痛了。不管他们心里到底是
窃喜还是无动于衷,整个京城都开始用白色来掩盖了。
朱厚熜为了表达哀思——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做戏的成分,但是总体上来说他的怀念和哀伤还是很真诚的——决定辍朝五日
,专心致志的给皇后治丧。
陈氏死得突然,谁也没有料想到她会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早早过世,大家都没有准备。属于朱厚熜皇陵还没有开始修建,于
是工部和大作设造司开始慌神了。皇后停灵,顶多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后,该把她搁哪儿呢?总不能放在现在已经存在
的武宗陵墓里边吧?要是搁在孝宗那边,就更是不像话了。
因为朱厚熜表现出来的哀伤,再加上之前他确确实实只专宠这个皇后一人,这个皇后还实实在在地生下了皇长子,日后帝
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寻常官员还不敢对皇后有什么轻慢,即便她已经死了。于是慌忙请示了皇帝,皇后的棺椁该放在哪
里。
朱厚熜这才反应过来,治丧不是自己呆在小屋子里,对着不满月的孩子发发呆,长吁短叹几声,或者兴许能打个哈欠,流
下来几滴眼泪。治丧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呢。
现在不比后世,往火葬场打个电话就行了,只要有钱,自然有人能替你把事情办得妥帖满意。现在的丧事,大家都是自力
更生,完全手动操作的。虽然身为皇帝,不需要自己亲自上阵,事事躬亲,也有着礼部成立的皇后治丧委员会全程操办丧
事,可是大主意——比如现在,皇后在没有陵墓的情况下要埋到哪里去,又停灵在哪里——都还是需要皇帝来出的。
再怎么说,那是一帮子外人,他们对于礼仪和丧葬习俗再了解,也不能取代作为人家老公的皇帝那部分责任。而现在埋葬
的是皇后,等于是国母了,谁敢担上这么大的责任?
这样一来,朱厚熜就烦心起来了。没有陵墓,皇后该葬在哪儿呢?
他自己对于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修坟墓这件事情是很排斥的,在他看来这有点太不吉利了。这不是迷信,人还活着呢,你就
给他修坟,这不是咒他早死吗?所以一年前的九月,毛澄曾经上书讨论朱厚熜的陵墓问题,就被他一爪子打下去了。
现在可好了,那时候谁能想到,不过是一年之后这坟就真的要用到了呢?皇后现在没有地方埋了,总不能直接在皇陵属于
朱厚熜的那个区域挖个坑,把她的棺材丢进去,堆上土就行了。至于火葬,那根本不要想了。
对于古代的丧葬习俗,朱厚熜其实是很感兴趣的。但是这份兴趣要建立在,这不是埋他自己或者是他身边的人的时候。因
为这样的丧葬,太麻烦了。
朱佑杬死的时候,朱厚熜就经历过一回皇室麻烦的丧礼了。现在是皇后,虽然他不用给她披麻戴孝之类的,但是皇后的丧
葬礼节肯定要比藩王麻烦得多。
再加上埋葬死人,还要陪葬一大堆东西,这让朱厚熜很不能接受。他觉得这纯粹就是一种资源浪费,一个死人,她还能用
到什么?顶多就多给她配备一点防腐剂,好让她不要早早的被虫蛀掉了。那一堆金银珠玉,放在墓室里也是生锈。
死了就是死了,生前的什么都没有用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点朱厚熜的体会最是深刻。如果死了
还能带点什么到下辈子,估计最多也就是上辈子的记忆和感情了。至于物质性的东西——要是真能带上,朱厚熜恨不能把
图书馆搬过来呢。
所以面对着一大堆的申请——尽快修建符合皇后身份的巨大陵寝,把皇后生前用过的一大堆总计价值超过六十万两白银的
首饰器物陪葬,从南方运一根就值一万两的金丝楠木和黄花梨给皇后做棺椁阴宅,请来三千个和尚道士做法事,超度皇后
的灵魂——朱厚熜有了一个决定,要删减丧葬流程,尽量的节俭办丧事。
陪葬品的数量要有所减少。皇后生前太喜欢乱要东西了,她用过的首饰器物能装备整个后宫了,不能都给她陪葬。皇帝亲
自查看过了,拣出来新婚夜皇后头上戴的凤冠一顶,外加她平常最喜欢的一对缠丝玛瑙镯子,这就是给皇后的陪葬了。皇
帝说,陪葬嘛,就是个念想,意思到了就够了,难不成皇后还能活过来,在墓里面涂脂抹粉打扮自己不成?既然是不能的
,那就不要浪费东西,再说了,这么多值钱的东西放到皇后墓里,那不是招盗墓贼吗?
陵墓也尽量简化,什么八起八阶的,又没有人在那里住,能安置了皇后的灵柩,另外有个祭拜的地方就行了。修建的那么
好有什么用,总不会有人时不时地再下去看看她的棺材。现在国库还没有那么多钱来干这样的奢侈事情,也没有钱让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