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衣 下——子言获麟

作者:子言获麟  录入:12-24

“那有什么大不了?!我现在就派人回府去……!”

他还没说完,就被辛垣焕倏地打断了发音。

“少爷,世事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与其跟着小人一世颠簸,不如在封地独自活过,尚可一世安稳。”

靳玥突然一掌击上了他的唇角。

“你在说什么……?!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跟你一起走啊!你怎么可能丢下我不管?!你怎么能丢下我?!”靳玥霎时疯狂地哭了起来。

“国君知道实情之后会下令通缉小人,若要带着少爷逃亡,小人实在无法确保少爷的安全……”辛垣焕说,“所以去封地,才是最好的办法。”

“那是你的借口,你只是不想带我走是不是?!你就是不愿带我走!”靳玥难以平静地放声哭着,辛垣焕不由得上前想要令他平静下来,岂料手一触到他,就被他猛地将手甩开。

“少爷,小人只是希望少爷能生活得更好,少爷当真受不了逃亡之苦,也不可能像平民一样生活下去。”他不免急促地说。

“你怎么就知道我受不了?!我为了你什么都受得了,我什么都做过了什么都忍过了,我可以不要一切就只为能够和你在一起,你凭什么说我受不了?!”

“少爷,你听话。那样对你才是最好。”

“住口!那都是你的借口!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所以……!”

辛垣焕愣住,他不想欺骗靳玥,因为太过不忍,但假使不继续欺骗,恐怕那些真相,靳玥始终无法接受,甚至会使他走到崩溃的边缘。

但是他的突然停顿给了靳玥太过明显的暗示。

“果然……果然是这样……”他死死咬住朱色的唇,恨意怒张地从咽喉中挤出了艰难的发音,“你果然爱上别人了是不是?是谁啊?!是谁?!”

辛垣焕没说话,而后靳玥瞪大了双眼怒声问道:“是不是长公子?!”

眼神那一时游离无法掩饰,看到他眼里闪过神色之后,靳玥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无法意料地,靳玥猛地从腰际抽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猝然往前冲去。

“少爷!你要做什么?!”

“果然是他!果然是!我要杀了他!”他用前所未有的令人惊骇的声音暴吼道,吼得自己的泪水永无止尽地流淌下来,“凭什么来抢我喜欢的人?!贱人!我要杀了他!”

辛垣焕死死拉住他阻止着他的前进:“少爷!你冷静下来!”

“你为什么要入宫?为什么要喜欢上别人?!为什么?!我明明一直在看着你,眼里除了你谁也没有啊!这样也不行吗?这样还不够吗?!我为了你什么都会去做,什么都去做了!我连家都不要了一切都不要了,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啊?!”他大声哭着闹着,撕扯着咽喉痛苦地大叫,而后猛地咬住了他的肩,用尽所有的力气与爱恨,咬得自己泪如雨下。

他咬着他却压不住心里天翻地覆的疼痛,所有的一切倾塌而下,昔年的情感无处投放,被悉数掷进无底的深渊。他死死地咬着他,闭着眼用尽气力,嘴里一直发出混沌得换不上气的呜咽的声音。

他恸哭的样子令辛垣焕从身躯深处生出了莫大的撕裂感,令他不由得难以呼吸。

从肩上传来了他那几乎咬下皮肉的疼到心底的痛感。那就咬吧,他无意挣扎。

这是他欠他的,欠得太多了,就不知该怎样去还。

而且,今生怎样也还不了。

但他不能带他走。

一直以来锦衣玉食的靳玥没有任何生活能力,失去权位与俸禄之后,若要好好生活,只能去往靳氏那片荒芜的封地。

他知道带他走才是对他最大的宽慰,然而逃亡中的自己,也是生死未卜。

靳玥宁愿与他死在一起也不分开,而他却从来都不认为以爱为名,就可以让一个明明能够活下去的人陪自己去死。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活下去,一切就有希望。

所以他要靳玥好好地活。

这是他所认为的最好的结果。

然而靳玥永远不会那么认为。

“你不要我了,为什么连你都不要我了……?”他终于松口之后,已是哭得不成人形。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是不是不愿照顾我了……?我哪里让你讨厌了……?你不要讨厌我……”

辛垣焕不忍地紧蹙着眉眼。他无法开口告诉他,对于他,他从没有爱过。

因为那种感情不是爱。

但他不可能说得出口。

“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是个女人……那样的话,就可以嫁给你了啊……世上不可能有人会比我更喜欢你……不可能,谁都不可能……”靳玥始终哭着,哭得心口都仿佛已经破碎。

“我知道,少爷……”

他知道靳玥给他的感情虽极度扭曲,但却都出于他内心真实的眷恋。

的确,为了他什么都会去做的人,在这世上只有一个靳玥。

宣于静央是做不到的,他有太多羁绊,并且都无法割舍。

他还有永远无法舍弃的身份。

靳玥是在这个天地之间最爱他的人,他并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所以他痛心。

他深深地明白,却始终无法回应他那段痛彻心扉而又近乎疯狂的感情。

情不由自己,来去全无缘由,若能由他自己选择,兴许他与靳玥所走的道路不会如此。

然而终究假设不来。

辛垣焕轻轻抱住他,柔声对他说:“少爷,平静下来,然后回去……只要小人活着,我们就必定会有再见的一天。”

靳玥受惊地将他推开。

他早已哭得悲恸,这时的他更是不住地摇着头,说道:“最后……你也还是……不愿带我走……?”

辛垣焕没有说话。

“那你以后,会不会……把我忘记……?”他唇齿颤抖不已地,从中递出了音调难辨的这句话。

“不会……”

“我不信……”靳玥说着,缓缓地,将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他面中无色地掉着泪,嗫嚅道:“我本以为你会带我走的……我本以为你不会爱上别人……”而这时,那声音突然又开始疯狂地飙升:“可你骗了我!你一直在骗我!我不相信你还能记得我!我不相信!!!”

辛垣焕捕捉到了他手上的动作,旋即惊得伸出手去,失色地唤道:“少爷,你做什么?!”

“我要让你记我一辈子!!!”

遽然间一股血液从刀刃的切入处喷涌出来,贱上了辛垣焕素白色的衣襟。

思想几乎在一瞬间停滞,即便如他般冷漠平静,这时也不可能得已坦然应对眼前的场景。

面对一个突然用匕首深深割上咽喉的靳玥。

“少爷……!”辛垣焕前所未有地慌乱地叫了起来,猛然上前捂住他的伤口,压不住的血液瞬息从指间流溢出来,灼到了他的手,灼伤了他的心。

靳玥睁大了双眼,剧烈地喘息,胸口一刻也不停地起伏。眼角的泪还在执着地淌,直至与脖子上的血液汇聚成河流。

辛垣焕猛地撕开衣袖紧紧缠上他的脖子,短短数秒之间,白布便被血液染红。

他来不及思考,将靳玥抱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瞬息便策马极速而行。

“少爷,你怎么那么傻……我带你去找大夫……!”他抱着在怀里剧烈喘息着的靳玥,陡然甩动马鞭。

白马嘶鸣着在砌道上疾速而奔,周遭的场景宛如错乱的线条从眼前疯狂地撕过。

靳玥睁大了眼抬头端详着他,力气随着血液的走失而被抽空,体温在不经意间急速下降。

死亡的气息在蔓延,他每一秒的呼吸都变得比前一刻更为艰难。

靳玥的眼泪从眼角滑下,连缀成线,而后,他却从唇角勾起了一丝凄凉的笑意。

他断断续续地用虚弱的声音说道:“焕……真好……你……你带我走了呢……”

辛垣焕的心突然被捏住,揪紧,被他攥在手心难以跳动,仿佛旦夕便将寂灭。

“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血在流,泪也在流,可他居然在温和地笑,音调里泛起一片残缺的温柔。

“少爷,别说话……马上就能找到大夫了……你会没事的……”辛垣焕死死咬着发音,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前所未有的紧。

体温从他怀中传了过去,让靳玥不觉已变得冰冷的身躯得到了短暂的温暖。

靳玥静静垂下眼睫,用模糊的眼看着自己的身体。

一片流泻而下的血红。

“焕……衣服……被染红了……”靳玥用越来越虚弱的声音说,那声调细若游丝,“我的是……你的也……”

“嗯。”辛垣焕竭力平静地应。

“这样的我……你会……不喜欢的吧……?”靳玥说着,原本静下来的眼泪突然又开始奔涌。

“不会。”辛垣焕听着他说话,拼命压住从身躯里涌上的前所未有的躁动,以及几近摧毁身心的痛苦。

还有一种莫大的悲哀。

“真……的……?”他难以置信似的问他。

“嗯。”辛垣焕哽着发音,说道,“真的。”

靳玥呆呆地看着他。

衣裳被染红了,犹如单薄的嫁衣。

意识变得模糊的靳玥的面上渗出了一层汗水,听了他的话,他的唇角久久翕合,而后努力扬起下颚附在他耳边,虚弱地撩起一弯浅笑,像个天真的少女般矢志不渝地问:“那……我……我嫁给你好不好……?”

策马而行的男子停顿须臾,然后说:“好。”

似是不敢相信,靳玥将眼神放空了许久,而后再次问道:“真……真的……?”

“真的……”辛垣焕不忍地说:“是真的。”

一抹明研的笑,蓦然从靳玥苍白的脸上绽放开来。

生命在流逝,顺着手心崎岖的线条,一线倾下而后不再能够迂回。他笑得无比虚弱,却像个欣喜若狂的孩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咯咯地笑,沉浸在那终于得来的,在那一刻满涨于心怀的幸福之中。

辛垣焕没有低头看他,突然绯红了眼眶。

靳玥努力想要抬起几乎失去控制的手,颤抖着想向他的脸颊伸过去,手指却始终难以挪移。

他却不甘心,努力将头更靠近他的颈脖,从心底勾出由衷的欢笑。

“我最……喜欢你了……最喜欢……”他用尽全身气力,带着笑,将颤抖的双唇,轻轻印在了他的颀长的脖子上,带出一缕含着血液的芬芳。

辛垣焕听到怀里的少年轻得若有若无地唤了一声他的姓名。

细得难以察觉,却轻得,温柔如斯。

然后靳玥似乎失去了气力,轻轻偏了偏头,又似撒娇一般,深深靠在了他怀里。

而后,所有的声响与体温都消失在猎猎的风中。

他再也没有听到靳玥说话的声音。

他却没有低下头,也没有停下前行的马蹄,只是将他更紧地抱在怀里。

总是望着远方,他用难忍的双眼望向虚无的前路。对他怀中的人,他想说什么却没出口,唯有一道清浅的泪,顺着他微挑的眼角,一瞬滑到了消瘦的下颚,碎在了怀中之人修长的睫毛上。

这一生还没有走完,棋子尚未落尽,茶还不曾凉,然而,心却已经冷却。

冷得肢体麻木,冷得连泪也不知如何去落才是恰当,冷得几近死亡。

只剩一匹被染红了的白色马儿急急地跑,蹑碎了一地悲伤的情志,拖曳着挥之不去的过往向前方仓皇地奔走,失心地泣出胸中的血。

第94章:终章

夜色被满目的灯火映得泛红,游人如水,流泻在拥挤的街市上,火花与湖光相映,织成一整座繁华的都城。

人声鼎沸,满目可掇的是人们相聚时的欢欣与温情。

街边的小贩笑着叫卖,琳琅的手工艺品布满眼帘。

火光之下,闪现着一双双欢笑的眼。

火夜总能让湛国人忘却一切惆怅与悲伤。

而遥远的长空中,孤月总是淡然照着,点亮人世的生死别离。

喧闹的人群中,忽而有男子爽朗的笑声穿破了周遭的声响:“夫人,过来,快过来!”他说着,伸手去牵住身后之人白皙的手。

他身边的人肌白胜雪,浅淡的肤色在月光与灯火的照映下微微笼着朦胧的光,衬得俊美的相貌不似在人间。尽管身着平民的服饰,那却不能折损他一分容貌的清绝。

然而他脸上倏忽很冷。

“哪来的夫人?你怎么总爱这般胡叫?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他冷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气,听来却还平稳。

身边的男子哈哈大笑,笑容明亮而灼人。

“好,好,那不叫夫人,”他舒尔低眉而笑,挽出手臂弯上他的腰肢,贴到他耳边说道,“叫娘子。”

鲤脸色一变,突然拿起身边小摊上的面具就往宣于宴头上猛地敲去。

继而是无辜的小商贩受惊叫了起来。

穿着明红色长衣的两人戴着方才买下的面具,紧紧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梭着,往湖岸的高塔处走去。

“公子,为何要在今日偷偷潜回都城……?”鲤微微低了声音问道。

宣于宴笑得毫不在意,不相关地咂唇:“啧啧,都说了不要再叫我公子,要叫夫君啊,夫人。”

鲤觉得如果自己手中还有一物,他一定会再砸过去。

“都三年了,你的称谓怎么还是不变啊,真让为夫伤心。”

鲤忿忿地瞪着他,最后又柔和了声音:“这次回来,公子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火夜当然还是要回都城里,否则简直不像是在过这个节日,更何况这种举国欢庆的日子怎能少了我这个爱热闹的人?”

鲤并不相信这就是他的回答。

“会去见长公子吗?还是……”他细声地,在他耳边悄悄问。

“嗯……虽一直靠军队与密信维系往来,但王兄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宣于宴不禁就笑,“实在颇为想念……一转眼就已过了三年,也不知兄长和那管家的到底过得如何,是不是啊,夫人?”

宣于宴突然开起数年前的玩笑,那游戏般的称谓让鲤微微发愣。

“所以……依然穿着红衣吗?”鲤低声问。

“是啊。”宣于宴的唇角在面具之下微微弧起,他忽而放远了视线,“不论如何,这个夜里,大家都会想起彼此的吧?”

“嗯……”鲤有些怔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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