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余站在马车下,哂道:“有。”
张慕冷冷道:“方青余,先帝下过封口令。”
李庆成道:“父皇崩了,现在是我说了算,告诉我,方青余。”
方青余迟疑道:“这事内情,臣也不太清楚,皇后只约略提过,是殿下出生前便已定下的亲事,当初说过,西川那家随先帝征战天下,若是一男一女,便……”
张慕勃然吼道:“那家已被灭门了!”
李庆成吓了一跳,未知张慕何以发这么大的火,吩咐道:“方青余,滚你的!”
方青余自在一笑,走人了。
李庆成问:“怎么回事?”
张慕没有回答,李庆成道:“我不责你,给我说说,是哪家?”
张慕生硬地答道:“不知道。先帝下了封口令。”
李庆成只得作罢,一时间车内无话,张慕要下车去,李庆成却道:“留下,没让你走。”
张慕端坐,两手握着拳,沉默不语。
李庆成避开了先前方青余挑起的话题,而后问:“慕哥,你相信孙家。”
张慕缓缓点头,李庆成又道:“但我没说娶他家的女儿。”
张慕道:“你长大了,总要成婚。”
李庆成心里也不知转的什么念头,随口无意识道:“什么事都是你帮我做的,到时洞房你也帮我上就是了。”
张慕道:“你会懂的。”
李庆成叹了口气。
张慕没有再说,转身下了车。
李庆成道:“等等,上来。”
张慕又上车来,李庆成道:“罢了,没事。”
李庆成孤零零地坐在马车里,总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想叫张慕上来说几话,但张慕沉默寡言,对着他说话,大部分时间总在自言自语。纵是把他唤来坐在身边,说个两三车的话,朝夕相对,也总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他想要的又是什么呢?连自己也回答不了。
张慕在身边时,李庆成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像有人挡在身前,什么也不怕,也像有一个过去,张慕如同一个影子,伴随着他第一次醒过来,睁眼时便看到的影子。有他在身边,李庆成便有了一个过去,虽然不知那过去是怎么样的,张慕也从来不说。
但他站在那处,令李庆成有了个念想,仿佛在张慕身上,承载了他所有的回忆与被忘却的生命的集合。
他无数次地想开口,却不知想问什么,更在每次一旦期望能得再多回应时,张慕就像个空的,不肯定,也不否定。
就像隔靴挠痒。
李庆成思来想去,取了两锭银子,又把张慕叫过来。
“给你的。”李庆成隔着马车窗口,对骑在马上,一身铁甲的张慕说:“日前赏了唐鸿把兵器,见你们也不缺什么,拿着银两随处花用。”
张慕说:“不要。”便策马走了。
李庆成喝道:“回来!”
张慕又拨转马头过来,方青余远远看着张慕像个傻子,一会上前一会退后,前后五六次,终于忍不住道:“不要么?给我罢。”
李庆成道:“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又忘了?”
张慕这才接过银两,李庆成瞥了一眼赶上来的方青余,把另一锭赏他,这就算打发了。
仍是隔靴挠痒,李庆成无论对张慕做点什么,都觉没意思,回答总不是他想要的。
方青余上了马车。
李庆成蹙眉道:“谁让你上来了?”
方青余笑道:“上来谢恩的,本以为你只惦记着那哑巴,现知道你心里有我,青哥高兴得很。”
李庆成心怀大畅,这才叫会说话,赏了东西张慕还没点动静,真想骂他一顿。
心中虽如此作想,李庆成的表面却没半分喜怒,淡淡道:“赏你只是顺便,你谢完恩,也可以顺便滚下去了。”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马车停了下来,李庆成正打瞌睡,整队却停下行进。
“过夜了?”李庆成问道:“到哪儿了?”
“西川,葭城。”唐鸿道。
李庆成吩咐:“你上去看看。”
一名兵士回来禀告:“回禀殿下,有一女人在官道前头等候,说求见张慕将军。”
李庆成道:“是她,我给忘了,备马,得好好谢她。”
官道尽头,一女子身着藕色长衫,腰间悬一青囊,牵一匹马,在驿站外静静站着,张慕则一身戎装,解开马鞍,放马去道旁吃草。
“娥娘?”李庆成笑着翻身下马。
娥娘道:“气色可好多了,唐公子在北疆时还头疼么?”
李庆成道:“亏得你妙手回春,都好了,我不是唐鸿,真正的唐鸿在这里,当初你与张慕合伙骗我,这帐怎么算?”
娥娘心思敏锐,目光一转时见张慕脸色,便约略猜了个大概,道:“殿下这边来。”说着带了李庆成在驿站外的棚里坐下,让他伸出胳膊,亲自把脉。
“这是女神医娥娘。”李庆成见方青余与唐鸿也来了,遂介绍道:“我的救命恩人。”
娥娘笑了笑,向方、唐二人点头致礼,玉指把脉,说:“听闻殿下单靠郎桓兵马与枫关兵士不足八千,将匈奴王的军队杀得落花流水,好生威风。”
李庆成目中带着笑意:“消息传得真快,想必这下京师已经知道了。”
娥娘柔声道:“京师的消息也来了,据闻朝堂震动,加急信报已派向中原十六州,务必截住殿下呢。”
李庆成缓缓点头,问:“娥娘可知哪一州防守最为严实?”
娥娘答:“江州,朝廷派出上千禁卫前往江州,吩咐有任何冒充殿下的人,一律当场格毙。”
李庆成眯起眼,声音小了不少:“汀州如何?”
娥娘答:“汀州离此地五百里,除刺史与总督外,朝廷鞭长莫及,但有一事须得告知太子。”
李庆成:“说。”
娥娘缓缓道:“你此时在朝廷缉拿令中的身份,不过是名冒充太子的反贼,怎这么冒失?”
李庆成道:“我有我的打算,起码方皇后知我出面,行事便不敢太乖张。十六州知我还活着,也不会尽数投诚。若不是我在枫关正名出战,现在匈奴已进关来了。这次一战,满朝上下,中原各州,定将竭力反对皇后的议和之策。”
娥娘点了点头,评价道:“这时间亮出身份虽有行险,但也不失为一着奇兵,只是你接下来,千万得步步为营了。汀州孙家大小姐已进京城,预备在小皇子年满十六后册后……”
“什么?”李庆成道:“当真?”
娥娘反问道:“她要嫁给李珙为后,是不是?”
李庆成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实话说,我未曾记起半点前事,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娥娘道:“孙大小姐已入京城,孙家极有可能与太后一派结亲,孙二小姐仍在待字闺中,据闻今年李珙十岁,明年冬便将祭天改帝,由太后垂帘听政,十二岁成婚册后,我所知的消息便只有这些了。”
李庆成缓缓点头,又问:“孙大小姐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娥娘答道:“就在中秋后不久,消息没几个人知道,现在才传过来。”
这么说来,应是在张慕派人送去玉璜传信之前。或许孙家也以为自己被大火烧死了,才把女儿送上京城,以图笼络掌权的太后。
事情更复杂了,李庆成仍在沉思,娥娘已撤了纤指,张慕马上紧张地开口问:“如何?”
娥娘笑道:“康复得极好,你教他张家的鹰武了?”
张慕点了点头,神色轻松了不少,娥娘道:“若有补药,可多补补,不须再怕生病了。”
李庆成道:“谢了,你怎会在这里?”
娥娘起身,云淡风轻地说:“岐黄堂有我徒弟接管,总守在葭城也觉气闷,打算出外走走,逛逛名川大山,采点药,寻点僻方子,不定能多救点人。”
李庆成道:“要么你跟着我们走罢,正要去汀州,也好有个照应。”
娥娘嗔道:“医毒本是一家,殿下还怕我着了歹人的道儿了么?”
李庆成莞尔,本意是想让娥娘跟着,行军打仗有个好歹,多名军医总是好的,然而娥娘轻轻一句便卸了担子,看来虽口称殿下,却也不将太子放在眼里,遂也不再讨没趣,说:“那就别过了,有缘再会。”
娥娘看了看李庆成,又看张慕,道:“烦请与鹰哥借一步说话。”
李庆成微有不悦,张慕却道:“有话就说。”
李庆成摆手道:“你们谈,我回去了。”
李庆成一头钻进马车,却揭开车帘,目中隐约带着点疑惑神色,只见娥娘与张慕转到驿站后,不见人影,只得放下窗帘,坐在位置上思考孙家嫁女之事。
是时娥娘与张慕走到驿站背后,娥娘先是行礼,又道:“少主交付属下办的事,已妥当了。”
说着从腰间青囊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方盒,双手拿着递过。
张慕接了,娥娘又道:“鹰羽山经当年那场大火,都烧得差不多了。弟兄们在废墟里颇花了一番功夫才寻着,少主且看是这信物不,当年谁也不记得太子带着的那件;少主得了,又宝贝般地收着,弟兄们都没一个见过。若不是,说不得还要回去一趟。”
张慕打开盒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温柔眷恋。
娥娘叹了口气:“应就是了。”
张慕的目光始终驻留于盒中物事上,缓缓道:“谢了。”
娥娘道:“你还想跟着他?自古帝王无情,少主还是早些……”
张慕把盒收进怀中,拔出背后无名刀,娥娘花容失色,退了半步,孰料张慕却不理会她,转身一刀挥去!
刀锋带着凌厉气势,刹那将马厩砍塌了半边,哗啦啦一阵响,方青余现出身形,笑道:“我都听见了。”
张慕二话不说,刀随身走,显是动了真怒,要将方青余力毙于刀下,出招再不留余地,方青余只不住躲让,却不接招,张慕再一式断然横劈,将整座空马厩摧毁,草屑卷着碎木直摧出去!
“做什么?”李庆成听到远处响声,喝道:“住手!”
张慕不管不顾,再一刀下去,方青余站着不动,眼看那刀锋已到了面前,李庆成怒吼道:“给我住手!”
诤一声响,翻海戟侧里挑来,架住无名刀,唐鸿双手持戟,不住发抖,膂力竟能与单手持刀的张慕相持不下。
张慕收刀归背,唐鸿将戟晃了个圈,斜持身后,一掌前推。
“殿下让你住手,没听见么?”唐鸿冷冷道。
方青余没事人一样掏出怀中一个黄皮纸封,说:“你叫娥娘?”
娥娘追出驿站,道:“与你何干?”
方青余道:“方青余。”
娥娘凛然道:“你是那名……”
方青余漫不经心接口道:“……虞国第一剑手,对了,有一事托你办。”说着将那封信交到娥娘手里。
方青余道:“烦请携此信至东海太阿山,到沧海阁去,自有人接待,请阁主将醉生梦死的方儿抄一份予你,门派中的药材,有便捎上,没有的话,则辛苦你把方子配全了,送到我手上来。”
娥娘接过信,眼望张慕,方青余道:“辛苦你了。”
张慕冷冷道:“是什么。”
方青余:“一味药,治什么的,你多半能猜到。”
张慕:“她进不去沧海阁。”
方青余:“进得去,阁主是我娘。”
娥娘抽了口冷气,又看张慕脸色。
张慕神色阴晴不定,方青余哂道:“你在怕?不敢让他想起前事?”
这一下激将法收到了全效,张慕的声音沙哑,语气森寒:“娥娘,你去就是,照方大人的吩咐做。”
娥娘躬身离去,上马循官道朝东边离开。
李庆成道:“都把兵器收了,准备上路。”
方青余双掌一拍,两手空空,转身离去,李庆成上了马车,部队再次起行,李庆成吩咐道:“传张慕上来。”
张慕来了,单膝跪地不吭声。
“为么动手。”李庆成问。
张慕沉声道:“他偷听我们说话。”
李庆成道:“传方青余过来。”
方青余也来了,潇洒撩起袍襟,双膝触地,朝李庆成面前一跪,这一下谦恭姿态,较之张慕高下立分。
“为什么动手。”李庆成开口重复道。
方青余答:“我偷听他们说话。”
李庆成:“……”
李庆成吁了口气,已从方青余与娥娘的对话中猜到大概,方青余虽行事乖张阴险,却终究是为了帮他治病,然而这结不解开,总会在手下人心底埋个怨恨。
“所以错在你,方青余。”李庆成道:“犯错就要挨罚。”
方青余微笑道:“那是自然,请殿下责罚。”
李庆成:“来人!”
马车外便有人应答,李庆成道:“收了他的马,让他随队跟着,徒步走到汀州,中途若有掉队,每次责十鞭。”
方青余一躬身,下了马车。
“心有不满?”李庆成道。
方青余:“没有,殿下让我滚我就滚,滚得再远,只要殿下一声,终究能滚回来。”说毕下车开始走路。
张慕仍单膝跪着,李庆成道:“起来罢,你也不该动手。”
张慕执拗不起,心里不知在想何事,李庆成道:“手里拿的什么?”
李庆成伸出手,原以为张慕会递给自己,未料张慕却下意识地把那锦盒朝怀里揣。
“你……”李庆成只觉说不出的憋闷。
张慕始终跪着不吭声。
这侍卫怎么这么难对付?李庆成都想掀桌子骂娘了,他不过是好奇想看看盒里有什么东西,前一刻在枫城还说得好好的,出来也一脸忠狗相,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既不服指派,又有什么死命瞒着自己,肆意朝方青余搦战动手不说,让住手不住手,最后还是唐鸿架住了他的一刀。
若非唐鸿适时出戟,那一下肯定就得把方青余砍死,现把逆了他这身刺的方青余罚去步行,面子也给足了,还把东西藏着?!
李庆成越想越气,道:“我不过是问你盒内是什么?是要你的命吗?这般当臣子的,你眼里有没有太子?来日我当了皇帝,你也要接二连三抗旨不曾?你置我颜面何存?不愿陪在我身边就……”
张慕错愕抬头,眼中满是不解,有种表错情的尴尬与无地自容,似乎万万没想到,李庆成为了个锦盒,会发这么大的火。
“我……”张慕道,继而不再多说,从怀里掏出那方方正正的锦盒,双手递过,目中卑微之意尽显。
张慕说:“看。”
“没兴趣了,我也不是非得看,不过是随口问问,心里不舒服。”李庆成平了火,道:“起来,值得宝贝成那样,看一眼也这么……”
张慕听得那句“没兴趣”,当即又把盒子朝怀里揣,李庆成火气又蓦地上来了,不由分说踹他一脚,劈手夺过那盒,打开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