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慕归来时亦是如此,太子威逼利诱,勒令哑巴不许把此事捅出去。
张慕只得神情复杂地点了头,于是开始了听墙角的侍卫生涯,人生最大悲剧,莫过于此。
一轮满月高悬,月十四,银光洒满殿顶。
小太监吹了灯,方青余拉直衣领出来,朝张慕礼貌一点头。
张慕也不回礼,便垂手站着。
方青余转身走了,殿中传来李庆成声音:“哑巴,你还在外头?”
殿门吱呀打开,小太监望了一眼,说:“回殿下,张大人还在外头。”
李庆成的声音懒懒的,带着满足与惬意:“入秋了冷,今天开始,不用守夜了。”说毕也不管张慕走没走,裹着被子翻身,低低喘息,睡了。
翌日,宫内忙着中秋的筵席,上书房放了太子半天假,李庆成在宫里闲逛,折了枝木芙蓉,坐在亭子里,架着脚踝出神。
片刻后李庆成说:“哑巴,去把青哥给我找来。”
张慕不为所动,站在李庆成身后。
“去。”李庆成蹙眉道:“什么意思?去把青哥喊来!”
张慕依旧站着,李庆成说:“这枝花儿给你,挺香的,去吧。”
张慕接过木芙蓉,认真别在侍卫服的领子上,转身走了。
傻子——李庆成心里嗤笑。
片刻后方青余自个来了,说说笑笑,李庆成折了枝桂花赏他,领着侍卫朝殿上去。
中秋夜,明珠在天,清和殿里一桌请皇亲国戚,殿外御花园中摆了十来桌请大臣。皇帝龙体欠安,喝了三杯便离席,李庆成挨桌巡了一趟,没点太子架势,俱是方青余在身后提点着。
绕个圈回来,李庆成道:“哑巴呢?”
“那不是?”方青余笑道。
太掖池边,远处亭下,张慕一脚踏在栏上,背倚庭柱斜斜靠着发呆。
张慕刚毅的侧脸朝向东厢,睫毛在灯火下笼着一层淡淡的黄光,可惜了,李庆成心想,待得转过脸来,另外半边戴着面具,好生煞风景。
若非毁了容,原本也是倜傥潇洒的侍卫一枚。
方青余低声道:“殿下想出宫逛逛不?”
李庆成心中一动,此时张慕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走。”李庆成笑了笑,拉着方青余的手,转过殿前回廊,假装归席,朝宫里后门去了。
虞国农耕发达,土地富饶。
建国后当朝皇帝大力发展商贸,国泰民安,万国来朝,京城更是中原地区最为安逸的区域,百姓衣食富足。节庆夜街边焰树林立,李庆成罩了件靛青外袍,与方青余携手同游,便如寻常官宦人家公子与侍卫般自在。
今夜城中巡逻兵马多了不少,属节日正常景象,李庆成逛了足足两个时辰,自知宫中走失了太子,定如热锅蚂蚁般四处找寻,心想不可玩得太过,遂道:“回去罢,青哥。”
方青余买了对小铜鱼揣在怀里,笑道:“再走会?”
“接城防通告,今夜夜市早歇一个时辰!”
“都回去了!马上封街,宵禁了!”有人大声呼喝。
李庆成恹恹打了个呵欠,骑兵过来,勒令夜市提前收摊。
“怎么过节还宵禁?”
方青余擅察言观色,忙道:“走罢,估摸着是怕走水,咱们回宫去。”
李庆成挤兑侍卫:“那小玩意买给谁的?”
方青余一本正经道:“自然是给情郎的。”
李庆成:“情郎?”
方青余笑了起来,二人走到皇宫偏门外,大门紧闭,四周灯火寥落。方青余从怀中摸出小铜鱼,交给李庆成,李庆成这才高兴了些,要拍门喝斥,方青余忙示意不妨,轻身跃上墙头。
李庆成懒懒在宫门外等着,四处黑漆漆的一片。
秋风起,卷着御花园内桂花香漫来,犹如蒙在面上的丝缎,轻佻地一扯,便滑过鼻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青余半晌没来开门,李庆成喊道:“青哥!”
半刻钟后,皇宫内传来三声丧钟。
“当!当!当!”
李庆成怔在宫外,仿佛当头接了道炸雷,哭声隐隐约约传来,恐惧感一刹那笼罩了他。
丧钟停,梆子响,深宫处声嘶力竭的一句哭丧:“皇上崩了——”
李庆成手脚冰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直直倒下地去,什么时候的事?说崩就崩了?他尚未意识到此中种种,唯一的念头便是绝无此事。
“绝无此事!谁在造谣!”李庆成冲上前猛擂门:“放我进去!我是太子!”
到处都是哭声,整座皇宫笼在黑暗里,未几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又有人带着哭腔大喊道:“延和殿走水了——”
犹如置身梦境,一把火烧毁了李庆成的神智,他忘了置身何处,只不住麻木拍门大嚷放我进去我是太子,大学士苍老之声从御花园外传来。
“遗诏未立——”
“啊——”
临死前的惨叫。
叛乱!李庆成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险些摔在地上,宫内人声嘈杂,叫走水的叫走水,哭丧的哭丧,大门轰然打开,方青余将他扯了进来。
“发生何事!”李庆成焦急喊道。
方青余把太子护在身后:“不清楚,跟我来,别说话!”
方青余带着太子沿路过御花园,四处都是哭喊的宫女太监,筵席翻倒,一殿凌乱,延和殿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
“太子呢!”宫卫打着火把四处搜寻:“皇上驾崩!皇后命太子殿下速至延和殿!”
李庆成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方青余猛地捂着太子的嘴,转到庭柱后。
方青余:“别吭声!”
李庆成心里骤惊,打量廊前的几具尸体。
侍卫们过去,方青余松开手,所幸李庆成此刻仍能慎密推断,开口道:“延和殿不是起火了?为何还要我过去?皇后呢?怎么会在起火的地方?”
方青余缓缓喘息,摇了摇手指:“到明凰殿去看看,殿下稍安,臣定会护着殿下。”
李庆成道:“等等,走水归走水,宫内怎么会有死人?”
方青余沉声道:“太子殿下,不可多想。”
李庆成蹙眉道:“有人谋逆!定是谋逆无疑,父皇说不定没死,青哥,带我去找符将军,御林军是父皇亲自挑选,找到苻将军就安全了!”
方青余脸色几次变化,仿佛是想说什么,忽然发现了走廊里的另一个人,他与李庆成同时转身。
张慕站在长廊尽头,侍卫袍染得半身紫黑,左手提着把鲜血淋漓的刀。
方青余把太子护在身后,上前一步,抽出腰畔长剑。
“你今夜做了什么?”方青余缓缓道。
张慕不答,缓缓摇头。
李庆成喝道:“哑巴!你做了什么!让路!”
张慕神色在那一瞬间似乎有所松动,李庆成骤逢噩耗时的惊慌已过,此刻渐渐镇定下来,父皇生死未卜,母后不知所踪,绝不可再慌乱下去。
李庆成上前道:“张慕,是谁主使,有人谋逆?”
张慕作了个手势,示意太子让开,李庆成抿着唇,片刻后道:“张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慕凝视方青余手中长剑,眯起双眼,李庆成欲待再问,电光火石的瞬间,两名侍卫同时出招!
方青余神兵洒出雪白剑影,张慕长刀圈转,二人撞在一处!
那时间只见一道灰影如枭,另一道潇洒青影如鹞,庭柱发出巨响崩塌,砖瓦四飞,裹着刀光剑光掠过面前!
张慕刀法大开大阖,隐有峭壁千轫,风雷之声!
方青余云舒剑一抖开,满眼柳叶如刀,于张慕狂风般的刀法中穿梭来去;方青余朝后疾退,一刀直劈已到胸膛!
“当心!”李庆成大叫道:“来人啊!抓住这逆贼!”
方青余抽身后退,那一刻李庆成拦在他身前,张慕硬生生半途收刀,改直劈为横扫,方青余觑到良机,推开李庆成,朗声道:“谢了!”继而一式挺剑直刺!
张慕跃上廊栏,猛地钉了个铁板桥,削铁如泥的宝剑擦脸掠过,将他的银面具削了下来,张慕不闪不避,雷霆万钧地一刀!
方青余万万未料到张慕会用这以命换命的打法,收剑不及,一刀一剑错开,同时招呼在对方身上。
方青余力竭,长剑在张慕肋下一划,破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
张慕刀式却是甚狠,重刀以天外陨铁铸成,浑厚内力御起钝锋铁刀,在方青余胸口一撞,登时令他鲜血狂喷,朝后摔去。
“青哥——!”李庆成吼道。
方青余挣扎着起身,又喷出一口血,看了李庆成一眼,踉跄跑了。
李庆成刹那间呆在原地。
张慕踏上一步,似是想追,李庆成转身要跑,却摔了一跤。
李庆成喘息平复,自知挣扎无用,又手无寸铁,反手捞到方青余的云舒剑,颤抖着指向张慕。
张慕收刀归背,转身走来,他的面具已不知所踪,面具下的半边脸有一道绯霞般的灼痕,在不断蔓延的烈火下显得逾发恐怖,看得李庆成毛骨悚然。
李庆成:“你这……你这逆贼,我看错了你。”
张慕看着李庆成出神,转瞬间太监临死的呼喊惊醒了他,张慕一阵风似地上前,抱起李庆成。
“来人救驾!”李庆成大声吼道。
张慕反手一掌,轻轻切在他后颈,李庆成登时晕了过去。
四处都是熊熊大火,被方青余利剑划开的伤口仍在不断淌血,张慕一轮疾奔,四个宫门俱已上锁,骑兵穿梭来去,大声喝斥,盘查的侍卫队举着火把冲来。
张慕遥望远处,不敢行险突围,他抱着太子跃上御花园亭中央,朝着太掖池一头栽了下去。
侍卫们寻到御花园便停了,太掖池边,一朵木芙蓉载浮载沉。
太掖池底有一条前朝修建通往城外的水道,张慕闭气泅入池下,于漆黑的水道中寻到出口。
李庆成甫一入水,便被冷水激醒,死命挣扎时又被张慕出指,点中昏穴。
张慕伤口仍未愈合,抱着李庆成跌跌撞撞地跑过地底通道,第二次一头扎进潭中,片刻后拖着身侧血线浮上水面。
皓月当空,护城河外兵士来往呐喊,京城大门轰然紧闭。
张慕把太子放在草地上,躬身按压他的胸口,把唇凑上去,李庆成猛地咳了起来。
“我……”
张慕马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马蹄声响,京城内开始派出骑兵巡逻,张慕撕下袍襟,包扎肋下伤口,背起太子,深一脚浅一脚朝京城外的山上走去。
李庆成意识,陷入了漫长的昏睡中,他只觉自己被张慕背着,不断往前走。
“父皇……”李庆成喃喃道:“母后……”
他至今仍不能相信,昨夜悠扬的笙歌,芬芳的桂酒,朝堂,父母,李氏的江山与天下,在这短短一眨眼间就全没了。
李庆成神情恍惚,像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他感觉到自己被放在灌木后,耳中传来兵士痛喊,马匹嘶鸣,片刻后他被抱上马背,一个人抱着他,快马启程。
“我不走……”李庆成浑身湿透,被秋风一吹,筛糠般地发抖。
“臣无能。”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臣罪该万死。”
四周山峦,树木,草丛在月光下飞速掠过,那一刻李庆成模糊的视线忽然清晰起来。
“哑巴,你在说话?”李庆成断断续续道。
张慕用披风裹紧了李庆成,连夜逃离京城。
统历十六年八月十五,皇太祖崩,延和殿起火,太子薨。
是年八月十八,皇后临朝,诏告天下,辅老、大将军结党叛乱,诛九族。
3.黄铜鱼
中秋的三天后,西川,葭城。
李庆成在一间房里醒了。
他睁开双眼,第一个念头是:不在宫里,怎么回事?
李庆成转头望了一眼,木房潮湿阴暗,房里的角落生着火盆,地板上躺着个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他支起肘朝地上看,见到熟悉的人——张慕,张慕在睡觉。
张慕的银面具没了,左脸上是鲜红的一片灼印,李庆成一起来,张慕蓦然惊醒,坐起身定定看着太子。
李庆成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哑巴?”
李庆成头疼欲裂,抱着被子喘息片刻:“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哪儿?”
客栈里十分静谧,唯有火盆燃烧时的劈啪声,李庆成断续记起了前情,木然道:“京城怎么样了?”
外头下着秋雨,气候转寒,张慕起身给李庆成斟水,房外有一股刺鼻的药气。
“谁谋反?”李庆成说:“有纸笔吗?哑巴,取笔墨来,给我说说。”
张慕取了根炭条,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皇后。
李庆成呆呆看着,张慕随手把字抹了,看着火盆发呆。
“药煎好了。”外头有女人温婉声音传来,不待李庆成答话,推门进来。
终于见到个能说话的了,李庆成迟疑片刻,看了看张慕,女人笑道:“哟,醒了?”
张慕接过药碗,神色阴沉,李庆成问:“这是什么地方?”
女人在椅上坐下,答:“西川葭城,好些了么?手伸出来。”
“鹰哥带你来这儿,足足跑了上千里路……”女人微一沉吟,按着李庆成脉门:“须得仔细点,风寒都抑在身子里,待会得取针来给你散了寒气,头疼不?”
“鹰哥?”李庆成略一怔,张慕看着那女人,眯起眼。
女人会意,点了点头,李庆成又道:“你叫什么名字,这处是你家?”
女人淡淡答:“娥娘,你哥俩现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看娥娘那模样,料想是与张慕认识,当即也顾不得问她来历,沉吟道:“西川葭城……九岁那年我来过,父皇带着我入川……”
娥娘:“殿下,你把药趁热喝了,听我一句话。”
娥娘那声殿下唤得甚是勉强,显并非普通百姓,虽口称太子,却丝毫不把李庆成当作上位者看待,只将他视作小弟辈分,是时只见她斟酌许久,开口道:“京城都传你被火烧死了。”
张慕蹙眉,微微摇头,娥娘视而不见,径直道:“依我看,再过数月,皇上与太子发殡后,你娘……”
李庆成道:“皇后不是我生母。”
娥娘缓缓点头:“当会另立一位皇子,至于是谁,就说不准了,她有子嗣么?”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答:“有。”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李庆成想起那天宫外的马车。
然而皇后的亲子还小,李庆成有数名年纪大的兄弟,却俱是后妃所生。
自昔年虞国开国皇帝结发妻子病逝后,皇帝便近十年不立后。六年前,当朝权贵方家将女儿嫁入宫中,父皇才册方氏为后。
这是计划了整整六年的篡位,李庆成手脚冰冷,心内涌起一股寒意。
他没有细听娥娘的话,反问道:“西川到北良的路封了么?”
娥娘一怔,问:“你……殿下想做什么?”
李庆成道:“四叔在北良,我得马上去寻他,须得在方……皇后立新皇前回京城去!”
张慕马上抬手,娥娘色变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