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贺明拿着应该由生活科保存的三张留款收据,皱着眉头找到我:“贺亮?我家没这么个人啊?怎么我觉得象你的笔迹?”
“是吗?”我装作兴趣盎然的样子伸过头来看。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我这些天路过财务室留下的,“你管他谁呢,兴许是你什么朋友?”
贺明眉头蹩得更紧,盯着我欲作轻松的表情,站在原地没有动。
“赶紧,赶紧了,”我打着哈哈,“不是还得帮我去给他们发烟吗?别让人家背后骂你。”
他就象钉子一样戳在那儿,依旧捏着几张收据,在手中不停揉搓,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我怔了怔,伸手轻轻往外推他,他竟执拗地扭扭身子,脸已憋得通红。
手掌接触到光滑的肌肤,上面还有涔涔的汗水,肌肉隐约在颤抖。他任由我抓着,抬脸直直地看着我,鼻翼随呼吸一起一伏。
“好——好——”我举起双手放弃抵抗,“是我留的。”说完转身坐到桌前,双手撑着脑袋低下头。我担心让他看到落寞的表情,不知道这件事给他带来怎样的困扰与顾虑,我无法说清那种无以表白后无奈的选择。
贺明熟悉的体味飘来,我知道他站在了身边。我在心里说:明,如果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刺痛你的自尊,请原谅我所有未经斟酌的自私。
“这算是对那一棍子的回报?”
“不是……不是”我惊觉而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了他蓄满温柔的瞳孔,漆黑深不见底。
所有发生的岂是一句回报可以涵盖?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隔阻,如若不经翻山涉水的猜测,怎能添平?
“你不要多想……”我喃喃地说。
“你也不要多想……”他低低地说。
(十三)
有贺明倾心协助,文艺队里的大小琐事基本不用我和老祁再费神。无论是应付监狱各级检查,还是消除同犯之间的矛盾隐患,甚至在我和老祁的沟通上,他都能起到化解、融合、促进的作用,分寸恰当、妥贴之至。老祁有一次当着我的面,破天荒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烟,扔给正在一旁等签字的贺明,看了我一眼说小子不错啊!争气!贺明不不卑不亢地笑道全靠祁主任照顾了,有什么事您只管交待。老祁哈哈笑着挥挥手,说了句哎,都是关系,区别大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半天。
或许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不管是清晨从外面走近教学楼还是夕阳里踩着霞光离开,不管千人升旗还是两人面对,不管是远远观看训练还是隔窗凝视一队人归来,甚至是信步走过号房,我总会认为,有一抹来自于贺明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安然与欣喜便然而升,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相知相契吧。
齐林向来就不会让我们安宁。这天他兴冲冲地跨进办公室,对我说:“重大艺术建议啊!听好了,《新生》这个节目要改改。”
没容我回话,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原来他觉得只是一堆犯人展示各种改造行为略显单调,不能突显新生的动力,应该加入一些特别元素,比如妻子或者母亲什么的,视觉上也更加吸引人。因此他想找一个女演员加入排练中。
老祁在一旁吭了一声,吐出一句:“天真。”
齐林仿佛沉浸在宏大的艺术构思中还未醒来,没顾及老祁的语气,拖着我问:“你觉得怎么样?”
“齐老师”,我笑笑请他坐,“主意不错,这方面你是专家,我们都没话说。可有一点,这里是监狱,还得考虑其他方面的因素,比如——安全。”
“什么安全,你是说一个女人来了,犯人能把她吃啦!”
“我的齐艺术家,你省省好不好,让我们也消停消停。”老祁在一边貌似祷告。
“你们这是把犯人都妖魔化了,根本不至于。”齐林一副要和我们辩论到底的架势,“我就不信见个女人,大伙都能如狼似虎,监狱里又不是没进过女警?再说,哪个人从发育成熟起就憋得每天盯着女人随时准备强暴她,不会嘛!”
我倒挺赞同他的这种说法,那些可怖的场景其实都是影视剧里夸大的渲染,不足为凭。
“你们不同意,那我找领导说去。”齐林似乎对自己的想法胸有成竹,边往外走边扭头指着我说,“还以为你开化呢,其实也是顽冥一个!”说罢,做了个鬼脸出去了。
也不知他是怎样说服监狱长的,没过两天,真就来了一位叫姓效的女孩,加入到了训练中,听齐林讲,效妍是他们团里的独舞,若不是他又吹又捧又开船的,人家可不愿来。我没听他表白这些,问领导是怎么同意的,他挤出神秘的笑:“这个,保密。”
郑科长传监狱长的吩咐,让我和老祁加强“现场管理”,确保效妍的安全,老祁恨恨地诅咒说妈的齐林,这不找事嘛?
于是,我和老祁每天都要去训练场转转,检查监督一个犯人们的表现。各监区的民警对于这么一位身材姣好、面容俏丽的舞蹈演员非常好奇,那段时间,教学楼几乎成了观美台,一拨一拨人纷至沓来,评论着她的装扮、衣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嘴里还不干不净着各式晕话,几乎让我怀疑需要着重提防的倒不是那三十个犯人,反而该是这些无所事事的警察。
我没有什么心情去观察效婧的过人之处,贺明训练时,我就静静地看他严肃认真地做着每个动作,兴许是齐林果然厉害,他举手投足间竟真有了几分舒展的姿态,全然不像最开始的“广播体操”,而当他练完休息自然而然地和我站在一块,我就任由他汗起而生的体味环绕在身边,不动声色地看他解开衣扣,扇动衣襟,那道伤疤竟在忽隐忽约中性感无比,让我无法移开目光,直至他转头,直至他开口,直到他迟疑过后泛起的微笑令我赫然。
我不想猜度什么,我相信该来的迟早会来。
一个分监区想借文艺队闲置不用的音响开什么动员会,我喊上贺明一起去顶楼库房。库房里的杂物堆得几乎没处下脚,我俩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分头乱找。
“那个……那个女孩怎么样?”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问他这个问题。
半天没有回音,扭过头,只见他背对着我在另一个物架上翻腾。
“问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你觉得怎么样?”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不出什么意思。
心突然间咚咚跳得厉害,我停下手,“我没觉得怎么样,我不关心。”
“我也不关心。”
沉默,一阵心悸的沉默。他似乎也停止了动作在想什么。
终于看见了音箱,我踩上摇摇晃晃的凳子,把手伸向最高一层想。忽然,脚踝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
心猛地颤抖不已。闭闭眼睛,身下的小凳子竟猛烈地晃动起来。
“小心!”他还没说完,我就一个栽歪倒了下来。
扑鼻而来的是熟悉的味道,还有,就是温暖的怀抱。
(十四)
粗壮结实的臂膀轻轻箍在我的胸前,一瞬间,我体会到了万籁俱寂的感觉,世间一切仿佛全都消失,只剩下我俩的呼吸和心跳声。
我一动也不敢动。我以为早已淡忘了肌肤相亲的颤抖,早已远离了对身体的渴望,早已不再祈盼拥抱的滋味,早已——失却了被点燃的可能。可当一切如梦境般发生,我竟害怕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会轻易改变所有未来的走向。
感觉他将脑门抵在我后颈处,来来回回摩擦着。许久我才犹豫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你是故意的吧?”还是贺明先开口,吐出的气息喷在我的后背,仿佛透过肌肤直入心里。说完,他环抱的臂膀又添了几分力量。
汗水浸湿了相触的地方,我拖着他的手放到胸前,既然我不知如何开口,就让呯呯的心跳告诉他此时弥漫于身心的悸动与喜悦吧。我不想转身,我担心被俗世刻划过、被冷漠僵硬掉的面容不够生动,无法表达此时灼人的热望。
他用力扳过我的身体,两只大手在背后上下摩挲。我将目光落在他胸前,落在他有汗水渗出的颈窝,那晶莹的液体似乎承载了这些天来我们彼此的试探与揣测,不然,怎么会散发那么莫测而迷人的光?
“你知道……我不敢这么想”,贺明把下巴支在我的头上,不停地晃动,说到这句,他嗔怪般用力点了点,仿佛在责备,“可你一直怀疑我,我……”他没往下说,只是用力将我的身体向他拉了又拉,贴了又贴。
我缓缓抬起头,不知眼里是不是充溢了泪水,又或者是屋内的灯光过于昏暗,只有靠得近些再近些,才能看清他眼眸中清澈的光亮。
与我目光相对,他竟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嘴唇,伸手挡住我的眼睛,粗硬的手掌掠过眼皮、前额,他象孩子般把额头贴在我的上面,不时用鼻子蹭来蹭去。
“……明”,我一直都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此刻我只能发出这样短暂的呼喊,只会伸手抚摸他光洁的脸庞,揉搓他浑厚的肩背,想化作一缕轻烟钻进他如山的身体中,探索只有我们才知的秘密。
“贺明,人家来取音箱了,找到了吗?”楼道里传来老祁的声音,我连忙松开手,脸色一定通红。
贺明却又用力搂了搂我,力气大得甚至让人窒息,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咱……走吧?”说完,他飞快地拿起地下的音箱,扭头朝我挤了挤眉毛,示意他要先出去。
笑着点头,忽然看到他衣服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的灰尘,我忙叫住,替他轻轻拍打几下,他居然忙里偷闲又腾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犹豫片刻,放到嘴边迅速亲了一下,愉快地撂下一句“走了”,就噔噔跑下楼去。
关门、上锁。此时楼道又恢复了宁静,地板因为每日的擦拭,十分光洁明亮,能照出我缓缓的举步,走到尽头,我忍不住扭回头,望望那间仓库,那个门牌号为“411”的房间。四周寂静无声,我竟生出呐喊的冲动来。
一切都值得。是,所有疑惑、猜测、顾虑,所有试探、沮丧、凝眸,所有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短叹,所有面对背影的长嘘都值得。只要这张生动无比的脸对我绽放洋溢爱的信息,只要他宽大的身躯紧紧拥我入怀。
老祁对我这些天整日难掩的喜悦感到莫名其妙,几次酸溜溜地问是不是得到了领导的默许,将此次文艺汇演当成仕途晋升的阶梯。我很真诚地反问:“文艺汇演真的挺重要,不然会让您这样的老革命盯着?对了,你得告诉我怎么才能抓住这个机会,别浪费了咱俩在这儿的苦熬。”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和老祁讨论这些,或许在潜意识里,我并没把他当成那类可以用普世价值和朴素观念沟通融洽的人。
一种情愫被唤醒,有时像灼人的烈焰,有时象腾空的烟火,我所能做的,就是听从感觉的指引,步步接近光华,或者深渊。
每天早晨进入监区,我都需要三番五次调整呼吸才能抑止不自觉的心跳,抑止几欲飞翔的冲动。而贺明也总是站在教学楼门外,装作与值班犯闲聊等我,我们总会同时在视野里捕捉到对方,然后,他就笑笑地立那儿,立在五彩朝霞中,那笑里只有我读懂的问候;每天训练休息,贺明总要溜回教学楼,理由当然是为我准备这准备那儿,反正需要他帮忙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见我一人在办公室,他都装模作样地先汇报一些张三李四莫须有的小事,知道我没当真,就信口胡说几句老祁的坏话,直至我伸手佯装打他,他才温柔地攥在手中,一边轻轻揉捏,一边拉我起身,没够似的抱了又抱。
每天傍晚离开,已经分不清是我还是他想要留住彼此,总有“处理”不完的事务和“讨论”不尽的问题,成长的历程中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契合,裹挟着我们走到今天。总会找到类似的地方,那是“相同”,总会找到炯异的经历,那是“互补”,神志不清的我真的感受到了缘分的力量,说啊说啊,笑啊笑啊,总是误了贺明吃饭,误了我最后回家的车。
甚至,我自作聪明地再次走进“411”,让人喊来贺明寻一个谁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废物。昏暗的灯光下,零乱的四周反而帮我卸下始终不能释怀的身份感,于是,我们真正成了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游戈在荒岛的孤客,听命了对方的牵领,顺从了生命的安排,放飞了灵魂与肉体。
(十五)
监狱长突发奇想要来视察文艺晚会的筹备情况。这在他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日程安排,但对下面的人来说却隆重得不行。一整天我和老祁都在郑科长的催促下,忙乱着节目排序、相关设备调试,想着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制定补救措施。老祁一着急就吹胡子瞪眼骂犯人,搞得犯人们大气不敢出,气氛非常紧张。齐林小声跟我嘀咕,慌什么慌,又不是总书记来?我没办法和他解释官场这种虚张声势、劳民伤财的形式主义的必要,只好笑笑说看不惯站一边去。
毕竟在办公室待了两三年,对于一般性的接待算有经验,看老祁焦头烂额的模样,干脆劝他早点回家,心想省得在这儿帮倒忙。
直到下班后很久,所有需要准备的东西才基本就绪。天气很热,折腾来折腾去身上出了一身汗,我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对着风扇敞开扣子。
门被吱地推开,忙遮住衣襟转身,见是贺明,朝他苦笑地摇摇头。
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我,看我正一颗一颗扣扣子,眯着眼坏坏地问:“还怕我看啊?”
一句话就把刚才所有烦热驱散得无影无踪。我起身往桌子前走,趁他不注意,用力拍拍他的屁股,“没个正形!”他便夸张地跳到一边。
“你……要回家啊?”见我往抽屉里划拉桌上散落的纸笔,贺明忽然直直地望向我,双手在身前搓来搓去,有些期待有些忙乱的样子。
心猛地晃悠了一下,象失重般悬挂在半空。
“是啊,有些晚了,估计……得打车才行。”我低头自言自语道。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浩淼的蓝正随着霞光的散去化成无边的黑,每一个夜晚的来临都是如此,为什么今天看起来,那蓝与黑的交接却似乎有一种莫测的神秘?是风动是树动,还是我们的心在模模糊糊中,在对一个目标的向往中动了?
“那就……别走了吧,挺费事的。”他站在原地,抬起胳膊伸了伸,又犹豫地垂下不停地拍打着裤腿。
我知道很多离家远的干部值班后有留在监区休息的习惯,监狱在解决不了住宿条件的情况下,对这种情况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复强调安全的重要,暗示大家安排值班的犯人做好警卫。不过,一个多月来我还没有彻夜留在监区里,莫非今天就是水到渠成,就是柳暗花明,就会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切还需要借口吗?
看到他有点期盼的样子,我反而升起和他恶作剧的兴致,故意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把开关抽屉的声音弄得“呯呯”山响。
“不费事,外面的返程的多的是。”
“哦”,余光瞥见他刚刚露出笑意的脸刹那僵硬起来,失望写在眉宇。
我装作平静地继续往下演,“毅然决然”地抬腿往门口走。贺明讪讪地跟在后面,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那种巨大的落寞感沿着指尖传到心里。
“也是,家里有人等着,他们不放心。”隐约听见他长长叹了口气。
被人在意居然是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一股溪水般涓涓穿过四肢,麻麻的,痒痒的,熏得人几欲醉倒。我再也不忍心看他难过,忽地转过身,“没人不放心我,我不-回-啦。”然后,哈哈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