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倒也干脆:“我想的清楚,且心意已决。”
“我极尽杀戮。”
“你肯改,自然往事随风。”
“恶鬼之颜,你也要?”
杨桃大着胆抬头,眼底温柔连绵。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这张脸,若是,何必等到现在。”
“……”
“即便没有当天意外顿悟,那所谓心系社稷,不屑儿女情长的人,也终有一日会看透自己的心。”
“……”
“想你之前问我,若见不到你我会如何,可这见不到,却不能是死。”
杨桃盯着仲廷玉,许久,“你若死了,我也死了!”
长夜褪尽,青石长街。
那丝缕晨曦,却是无论如何也照不进这一方幽闭天地。
仲廷玉面色苍白,
“你不会死的。”
又道,“我不会让你死,总归……有办法。”
******
日出,杨桃走,张公公至。
仲廷玉沉思半晌后,欣然面圣。
极触圣怒。
翌日,皇上口谕。
仲廷玉刑弃市,满门抄斩。
******
杨桃心悬一线。
虽是头一遭,但却差对了人。
大理寺卿若想在仲廷玉倒台后全身而退,巴结杨桃也是唯一出路。
分内事宜里偷梁换柱,办起来自然尽心尽力,也算滴水不漏。
就是一点,烂面囚犯行刑,虽体态颇像,恐遭人诟病。
不过话虽如此,纵是有言官上书批判,那折子自然也是送到首辅手里,积压便可。
总觉得灰烬里似乎有点苗头,有重新燃起来,越来越清明。
杨桃便也无视了周遭庞大的昏暗。
当晚刑毕。
却道,有一冷面丫头,半夜挤入人群中,
满面泪痕,
形态失控间,以火点了尸首,使其免遭践踏。
杨桃端坐整夜。
待到破晓之时得知事情顺利,霍然起身,急匆匆出了府。
寻着那原定好的隐蔽陋屋。
推了门。
杨桃的手竟无法遏制的发抖。
犹记旧城韶光日月,春风柳叶。
初见之时,又或共缔凌云誓约,那人一如这般,眉目无邪。
仲廷玉声音如水清冽,
“你哭个什么劲。”
杨桃抽了抽鼻子,优雅尽失,
“这不可能,我都觉得漏洞百出。”
仲廷玉无奈:“我总归是有些自己的累积。”
杨桃卷了袖子擦脸:“那也不对,你脸竟没事。”
仲廷玉淡淡道:“烙脸之事,也是放出去的风声。我提携大理寺卿官居至此,他也算念些旧情,行刑前重狱森严,无人得进,便不用烙了。”
这话细想理由牵强,但杨桃兴奋之极,并没多想,却突然瞧见了仲廷玉额头耳后处处擦划伤迹,血色尚且新鲜。
杨桃心疼的紧,蹙眉道:“这怎么搞的?”
“慌乱调包时,撞到头,擦了脸。”仲廷玉轻描淡写。
杨桃不语。
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也想不明白,脑子里一锅粥一样,翻来覆去的煮,越发浆糊。
想自己终究不是察言观色的料,只能呆呆的去看仲廷玉。
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欲走。
仲廷玉道:“你去哪?”
杨桃急急忙忙,“我这就去拟奏章辞官。”
“不急,眼下朝野不稳,你辞官短期内必定不被允,还需从长计议。”仲听玉声音清冷“倒是我,不能久留此地,拖的久了恐生祸患。”
杨桃一怔,“那我去哪里找你?”
仲廷玉脸上没什么表情,
随口道:“扬州可好?”
“好,”杨桃会心一笑,“那便劳君等我,扁舟散发,沧海余生,缱绻不散。”
仲廷玉望着他,展颜浅笑。
“我等你。”
风于城阙间急行,犹如呜咽。
一辆马车,趁夜出城。
仲廷玉轻挑了帘幕,望远处只身孤影。
京都暗,那人容颜渐远。
想着这样一个盼头,便是抓不到,生离也总好过死别。
挑了帘幕的指尖,终能安心放下。
史书载,玉死,桃功成名就。
圣祯九年,帝崩,无子,叔趁乱登基,改元太初。
桃屡辞,新帝不允,桃恒。太初四年,新帝甚扰,隧允。
桃迁扬州。
第三十六章:实情
有两日,却是史书没有撰写的。
行刑前日。
琉彩朱漆。
待张顺领人入殿。
屏风后,天子半依华屏,目不转睛。
须臾,寝宫内半边淡漠半边雷霆。
龙颜暴怒,双目尽赤。
皇上一反近日病倦之态,极尽其能,手边物什尽数朝仲廷玉身上丢,砸的他头破血流。
“你想死朕偏不让你死!朕岂会白白这样便宜你!朕要你一生一世都留在朕身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跪在地上的人耳畔渗血,凤眸绝魅。
“生死有命,君辱尚需臣死,性命犹舍,更何况这区区幽禁?”
皇上气急败坏。
“好!你倒看的开!你当杨桃近日的那些小动作朕毫不知情?竟胆敢欺君谋划,朕这便拟旨,活刮杨桃!到时候看你如何气定神闲!”
仲廷玉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自己回天乏术,也料到这调包之计必定败露。
可皇上居然知道的这么早,却是自己万万没有料到的。
仲廷玉面上依旧淡漠。
静默了许久,故意露了些喜色出来。
“廷玉何其幸运,求皇上成全。”
皇上怔住,虽气的浑身发抖,却沉默不语了。
思前想后,冷笑出声。
“求朕成全?你当朕此次又会被你算计,因恐成了你除掉杨桃的刀,而放他一条生路?”
“或者,你只是想激怒朕,让朕气急之下无凭无据的砍了杨桃,落了个残杀忠良的暴君恶名?”
皇上声音暗哑,一字一句,
“朕不但先不杀他,还要暗中帮他做戏。”
“朕今日便下诏,将你弃市。待以他人将你换下来后,木已成舟,杨桃主谋,所有证据都是板上钉钉,到时候光明正大的砍了杨桃,任那史官来了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仲廷玉如释重负。
君臣共事数载,皇上的脾性,自己是了如指掌的。
看自己思索半晌,佯装做戏,皇上必定起疑,事情便有待扭转。
此番歪打正着,刚巧和了自己心意。
将杨桃蒙在鼓里比起他知晓事情败露,总归不坏。
且定罪下狱也需一两日,多些时间,也是更好翻局。
眼下要紧的,便是如何才能让杨桃看不出破绽。
行刑之前,皇上必然会严密无失。
所以,行刑之后,自己需去见上杨桃一面,方能瞒天过海。
且皇上盛怒之下,只要方法得当,使其放自己去见杨桃,也未必是件难事。
宫室里髓香萦绕,那一丝腥气,也渐渐的单薄了。
天子高高在上,满面暴戾阴霾
膝盖跪的有些麻木,仲廷玉拭掉额角蜿蜒血线,淡淡道:
“廷玉置身其局,又悉知皇上动机,却不知皇上这出戏预备如何做下去。”
“少在这假意威胁,想全身而退?你不说,朕倒是差点错过这等妙处。朕非要你明知而引杨桃入死局,事成之后朕自然让你去见他,要么就是帮朕骗他,要么亲口承认,待杨桃追悔莫及时,”
皇上慢慢的斜了眼。
“也让你尝尝这被人恨之入骨的锥心滋味。”
当下,仲廷玉囚于偏殿,大理寺卿入宫面圣。
******
行刑当夜。
马车方出城,转而行至西城门,
径直入宫。
皇上驱散了满殿的太监宫女。
青灯高悬,宫殿内蜜色如油。
皇上头上的银龙簪镀了一层碎光。
“没当面告诉杨桃,是不忍见他惊怖之色?”
仲廷玉的声音淡若柳丝,“皇上派的人,真是如影随形,看的甚紧。”
皇上冷颜,“你到是都知道。”
仲廷玉不语。
目光落在腰间寒铁上,单手攥握,尚不能合,一端连了玄铁链身,锁的万分紧密。
“皇上这是拿廷玉当条狗么”
皇上唇边却泛起了一丝凄笑,“你以后哪里也去不了了。”
方才大内侍卫的话,恍惚间于耳边更清晰了些。
“朕到底还是被你算计了……未料你们……竟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朕早就该查……”
仲廷玉眼波流转:“皇上,你我之间的关系,见得了人。”
皇上眼神中逐渐淡去了希望,抬手一指,怒意升腾。
“竟然……你好大的胆子!”
“死亦无惧,何故无胆?”
“好!好一个无惧生死!。”
皇上眼底一抹近乎疯狂的恼意,上前揪了仲廷玉衣领,却被他攥住了手。
五指相扣,
仲廷玉眼睫微微闪烁,黑眸夺人心魄。
尽力一拉,两人间距一掌,呼吸可鉴。
皇上一愣。
须臾后,便是惊怖反抗。
灯火阑珊,脱出地面深灰人影,凌乱不堪。
仲廷玉夺了皇上头顶发簪,刺过去之后终是因体力不及对方,反被皇上生生的将手扳了回去。
那发簪顶端,竟于推挡间,在自己的脖颈侧面拖出一道血口。
黑发流了天子满肩,衬得其脸色越发青白。
皇上抓着仲廷玉的手腕,望着他瞳内轻蔑,眼里突然滴出泪来,
“仲廷玉,朕是折磨过你,可也一直纵容你,喜欢你。这么多年,你竟不念朕一丝的好?朕枉自浓情,却落了个……”
仲廷玉一双眼冰封了似的。
未待其说完,抬脚便踹在皇上身下。
旧伤迸裂,皇上不自觉松了仲廷玉的手腕,捂住身体,筛糠一般的抖。
那整根发簪接着便没入喉管。
皇上独自摇晃了几下,满面冰冷的泪痕。
掌下玫红,如兰绽放。
仲廷玉忙退了几步,擦了一把溅到面上的腥甜。
皇上自眼中倒下,视野豁然开阔。
即便那延绵不绝的锦帘,依旧的看不到尽头。
总觉得哪处白帐古怪翻动,恰似殿外吹进的一缕微风,一丝希望。
有人欢喜的朝外跑,却嘭的一声扑在了沁凉的砖地上。
腰间枷锁扯到极限,分毫不移。
冷汗浸湿了浓长的眼睫,仲廷玉想也不想,抓了铁链拼命的扯。
直到使不出一丝力气。
醒过来后,深黑的眸子里难掩的绝望。
便是没有了皇上,没有这锁,自己进来了,就在也走不出去。
深宫一片死寂。
灯芯燃尽,
浓黑噬殿。
皇上终不再挣扎抽动,成了具尸首。
仲廷玉脸色惨白,身子愈发阴冷。
脖子上又湿又麻。
横在地上,止不住的寒战。
就仿佛还在那辆颠簸旧车上,正朝着扬州,策马逆风。
似乎是太过遥远,那青年的眉睫怎么也看不清。
抬手抹了抹眼睛。
重新漫上来。
还是看不清。
张顺于殿外候了整整一夜。
天已透亮后,才犹豫再三,冒着忤逆圣意的危险,入殿服侍皇上用药。
待张顺看清了眼前人后,登时两眼一黑,软在地上。
身后端了白玉药碗进殿的宫女失声尖叫。
那药碗质地极薄,掉在地上,竟然玉碎一地,片片狼藉。
日光极盛,凭栏依窗,
漏下寥寥疏影,斑驳一地的慵逸美景。
******
太初四年。
扬州,翠湖柳影,楼榭葛岭。
老仆睡的满面油光,揉了眼,瞧见自家少爷望着青天碧水,两眼发直。
“少爷,扬州这么大,可不好找。”
“他若真在这,便能找到。”
“少爷真是,当初怎能放那美人姐姐先走,俩人作伴走多好,也多个人帮拎东西不是。”
“………………”
“都这么久了,八成迷了路吧,可别遭了山贼,做了压寨夫人……想想就瘆人,不然老奴跟少爷上少林练棍罢,回头还俗了一起去抢亲……”
“闭嘴!”
恼怒之余,波澜乍起的眼底又是一如既往的褪去了神采,
缓缓成空。
一把旧扇胸前徐徐的摇。
昔日仲府抄家的时候,有人从密室里发现一把扇子,觉得如此多宝物,单单这么个扇子放进了密室,其中定有乾坤。
不敢耽搁,直接上呈,最后这扇子便呈到了杨桃眼前。
是当年江南那把扇子,
却不是杨桃的那一把,而是另一把。
杨桃的那把扇子已经在大火里焚毁,而且上面只有画,无字。
这把扇子却只有此处不一样。
仲廷玉的小楷,隽永清秀。
且笑姻缘错,何惧许君心。
对面的老奴总觉得少爷拿扇子的手势及其奇怪,颤颤巍巍,中风似的。
“少爷,你怎么了?”
不住抖动的扇子后面,是杨桃满是鼻涕眼泪的脸。
扇子上的墨迹被大滴的水渍晕染,深深浅浅的。
恰似那艳阳天,江南水涟。
竹青舟上翩翩少年,
谁在扇子上写自己的以后,
却终落得一笔誓言,满纸错缘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