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这么一说,庄子手足无措。
只见那孩子瞥过了头,泪水缓缓流下,早已浸湿了蒙着的布,紧紧抿着的双唇无言之间透露了他的羞耻和自卑。
他呵了口气,直起身,“那,我中午在给你送吃的。”
“不必,谢谢。”楼挽风回答的很倔强,这让庄子明更为难,好象欠了他什么似的。
“那,那我走了……”
有点主仆颠倒的感觉,楼挽风想笑,不过还是尽力装出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且不再让人窥测到内心的想法。
见楼挽风没有再回答自己,庄子明也不好再多问,觉得自己好象已经伤害到了他。
他有些忐忑不安的离开了屋子,而楼挽风嘴上布也忘记了要重新塞回去。
正要关门时,却忽然听到楼挽风很微弱的,宛如恳求的声音。
“如果可以,能不能……”
虽然被蒙着眼睛,却还是认准了方向朝门口直视过去,即使看不见,庄子明都感觉被他牢牢的看着,并且将心里所有的怜悯和挣扎都看得真切。
“能不能请你烧上一桶水……我想洗一下身子。”
不要怀疑,这句话是楼挽风的真情流露,他是真的想洗个澡了。
他本来就对干净特别敏感,这几天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他对肮脏的承受能力已经快到了极限。
反正这个人对自己现在是心有愧疚,何不利用一下。
再说,水对他而言,对他和陆寒而言,极为关键。
庄子明听到楼挽风这样问了,觉得本来自己想帮的事最后不但没帮成反而还说人下贱,确实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既然人家都这么开口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了……庄子明觉得,出于情理,应该帮忙。何况烧桶水,给犯人洗个澡,对皇帝的男宠而言,应该也说的过去吧。
他这么想,于是也就决定这么做,只在关上门时,对坐在床上的楼挽风小声嘱咐了句。
“等傍晚那会儿子吧,要是现在头儿起来看见了,不太好……”
楼挽风一听,大喜过望,忙点了点头。因为他怕一说话,自己过度开心的声音会让之前好不容易才装出来的楚楚可怜露出破绽。
门被关上了,而且落下了锁。
楼挽风这才动了动身子,确定应该不会有人再进来时,迫不及待的用力一挣,挣脱了那形如装饰的绳子。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他实在是很想看看陆寒的表情。
只是当他解开了眼上的布条时,却以他超强的视力看到了一张依旧冷漠沉稳的脸上,那一丝明显的泪痕。
额……
这和他预料的有点不太同。
他以为自己能看见一张气到没有表情的脸,哪里知道这人会突然这么动情。
楼挽风吞了吞口水,对眼前这一幕,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对。
“他……”楼挽风想了很久,聪明如他,多少能猜出点什么,轻轻问了句,“他对你,很重要吗?”
第十二章:在我心中,你净似流风
陆寒其实一直处于走神的状态,一双眼睛睁着等于没睁,楼挽风那宛如叹息的一问,仿佛将他从回忆的伤感中拉了出来,虽不经意、却恰到好处。
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很难对着这张脸生气,即便刚才气到想掐死他。可是……可是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对着他冷漠,对着他再做到视而不见。
因为刚才那口气,像极了他。
“很重要。”他只给了楼挽风三个字,但楼挽风已经知道,这三个字比什么都深远、都深重。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能同我说说么?”
陆寒沉吟了一下,黑漆如墨的眼珠,深不见底。
“他是这个世上最温柔、最干净的人。” 比风楼主更温柔、比什么都干净的一个人。
“不,你错了。”楼挽风摇摇头,不认同他的观点,“或许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我不相信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陆寒诧异,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心是干净的。”楼挽风有感而发。
他并不是随便乱说的,因为他见过也经历过太多肮脏的事,人心的险恶与暗藏的城府都是最真实的,不能用任何东西掩饰、也掩饰不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
这一刻,陆寒突然很想让楼挽风见见他,见见那个记忆中,如同晚霞一样平静柔和的人。
可是很遗憾,再也看不见了,不只他,还有自己,还有所有的回忆。
“那又怎么样呢?谁的心都有一块不可见人的地方,或许只是你没有看到,也或许是他没有让你看到。”楼挽风如实说着。
他对人性向来看的淡薄,觉得很多事很多人都不如表面上来得那样美好,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施文然是一片净土,一片能够承载他所有卑劣的净土。
“那么你呢?”陆寒知道楼挽风说的是事实,而且他自己内心都承认,却也正因如此,他不想再谈下去。
“那么你呢?你心中也有一块见不得人的地方吗?”
“我当然有啊……”楼挽风坦然,没有介意他问得这么直白,反而眯起了眼睛对他笑得狡猾。
“就像你也有一样……这没有什么可否认的。在我心里,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在我心里,有一些对我很重要的事。就如同那个人在你心中一样,他是最温柔的、最干净的……我心中的那个他,是最悲悯的、最善良的。”而他的悲悯在于对人情的渴望与重视,他的善良在于对人性的期望与认知。
有时候楼挽风觉得,他和施文然就像是一面镜子,正反两面。性格中的弱点彼此扶持、相互抵消。
在施文然看似坚强的外表下,他其实有着一颗最柔软的心……而在那柔软的心中,蕴藏着无尽的深情,无边的忍让。
如此幸运、如此幸福啊……
他楼挽风能遇上一个这么宽容的人,包容着他所有的尖锐与极端。在这个没有了他的时候,楼挽风突然很想念、也很怀念施文然。
如果还有机会见到他……
不,一定有机会的,楼挽风告诉自己,一定有机会的,他一定会逃出去然后去找他、找到他,然后有很多话要告诉他,那些以前来不及说的感激与谢意,他都要全部告诉他。
要告诉他,这十六年来,感谢他全部的包容,感谢他全部的守侯,感谢他全部的珍重。接着还要告诉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要换自己来体谅他,换自己来保护他,换自己来陪伴他。
于是这么想着的楼挽风,心里更增添了一份信念。
也许,施文然从来,都是他的信念。
很难说清楚这个时候楼挽风给陆寒带来的感觉。
那种思念的神情让他忍不住生出一种心绪相连的错觉……因为他们在同一时刻同一个地方,想念着不同的人。
而他们一样的感慨万千,一样的绵绵不绝。
楼挽风忽然“啪啪”拍了拍脸,不想让自己沈淀在这种情绪中。
眼下还有更多事要做,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他从床上爬起来,把那只被打翻了的碗拾了起来,然后走到陆寒跟前。
他蹲下身扯了扯绳子,紧得已经将手腕的血管全部勒到了极限,双手泛白。可是由于太紧了,死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楼挽风气闷,于是将手里的碗贴在墙上用里一压。
他利用其中一快尖锐的裂缝一点点的,把绳子割了开来。
陆寒默不作声,看着他在自己跟前忙活。
楼挽风也没理会他,把绳子割开后又一圈圈绕着,这样看上去就像还捆着一样。
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把那些两三快碎片塞在陆寒手里。
“这你拿着,要是打了起来,有个东西好防身。虽然肯定没有刀子锋利,勉强凑活凑活。”说着自己也挑了块,握在了掌心。
“对了,你武功有内力什么的吗?”
“恩。”陆寒回答得很简洁。
“那……”楼挽风想着电视剧里头的那些个场景,好奇的问,“那,你能不能隔空点火?”
陆寒微微点头。
“可是不是要很厉害的人才行吗?”他记得电视剧里,凡是能做到这个的,都是厉害的吓死人的角色。
他看了看被穿了锁骨的陆寒,有点不放心。
“你现在这样……真的可以?”
陆寒微微一笑,挣开了那缠绕在手上的绳子,凝神吐息后,朝着捉上的煤油灯仰手一挥,顿时摇曳的烛火油然而生。
他瞥了眼楼挽风,又轻轻一扬手,那火苗瞬时泯灭。
“呼!”楼挽风小小的吹了记口哨,对方才一幕满意至极,于是立刻帮忙把他的手再绑好,一脸笑嘻嘻。
“哥们你真行啊,我还以为你啥事儿都不成呢!”
“只要有一丝内力的人,都可以。你难道没有吗?”陆寒不太相信楼挽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那个,恩……”楼挽风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朝他笑笑,“我会点拳脚,可以自保,不过和你们比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他
边说边拍了下陆寒的肩,“你闭上眼睛继续你的那个啥,冥想吧……好好休息,估计傍晚有我们受的。”
陆寒颔首,表示同意,只是看着楼挽风的眼神有些波动。
楼挽风被他用这样的神色瞧着,一时之间觉得莫名其妙,只是隐隐可以从陆寒的眼底看见一张自己最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顿时有一些了悟,于是试探性地问了个并不该他问的事,只因纯粹的好奇。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心中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他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人叫什么。
可是接下来听到的答案却让他不得不相信,也许很多事情并非偶然,它也许就是必然。
“他叫曲晚枫。”
看见楼挽风的吃惊,陆寒平淡的补充了一句,“和你的名字很像,但不一样。”
“怎么写?”这次换到楼挽风问同样的问题了。
“晚枫,晚秋的红枫。”
“那、那他……”楼挽风犹豫着,正不知道该不该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的时候,陆寒却转开了眼,于是自己在他眼中的身影,楼挽风再也看不见了。
“他死了。”
楼挽风一怔,忽然眯了眯眼,仔细去看陆寒的神色。
而遗憾的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那三个字没有语调不带情绪,它不痛不痒无足轻重……可是楼挽风听在耳里,知道那三个字真是把这个叫陆寒的人,伤得很彻底。
功夫看上去应该不错,人也有些高傲,这样一个人现在和自己关在一起,居然没有急着要逃出去,好象坐在这个柴房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像,生命对他而言,即使就要立刻失去,他也毫不可惜。
“所以,你就被抓了吗?”
所以他死了,你就被抓了吗?后面半句,楼挽风问在心里。
陆寒轻靠在了墙上,一直没有放过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契机,于是他放过了自己,轻声回道:“是的。”
“你真傻。”
楼挽风耸了耸肩,联系着之前听到的八卦加上这个人的言行举止,他猜了个大概。
“你想要为他报仇吗?”于是你甘心被抓,甘心做在这里,等待机会,然后为那叫曲晚枫的人报仇。虽然不一定准,但楼挽风向来自信,他觉得这个假设是成立的。
“是的。”
“那你为什么又同意和我一起逃了?”楼挽风不懂。
既然被擒是故意,他想不通如果这个人和自己逃了,那他的仇要怎么报。
陆寒顿了顿,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陆寒自己也不太清楚。
其实以他现在这个状况,真要拼死一博也不是不可能,也不一定逃不出去。
从被抓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还能再看见这一张脸。
那一瞬间的震惊和欣喜,带给了他一种仿佛从未失去的错觉。
他说不出原因,可能就是不希望这张脸再遭遇什么不测,也可能只是很简单地觉得,不能再让这张脸受到命运同样的责难。
因为就算人已经不同,但情感还在。
陆寒承认,他不会同意也不会舍得这张脸去经历相同的事,何况,他自己还有应尽的使命。
其实陆寒是感激楼挽风的出现的……因为至少,他为此而恢复了理智,明白此时此刻,他不能感情用事。
“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他对上楼挽风的眼睛,“而且,你想逃。”因为你想逃,而我想帮你,你又让我知道什么是更该做的。
陆寒将所有心思串联起来,为自己找了个最好的理由。
楼挽风摸了摸鼻子,不太理解他的前言不搭后语,不过感觉上,陆寒变了。虽然两人没什么交集,不过对于这种改变,楼挽风还是觉得挺好的。
于是他走回床将自己重新绑好然后躺了下来,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听觉就敏锐了起来。
他能听到陆寒清晰而平稳的呼吸,听着听着,一夜累积下来的睡意此刻渐渐向他袭来。
昏昏沉沉间,他有点迷糊的喃喃低叹。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声音很软很困,“陆寒,无论你多么在意一个人,或者多爱一个人,都不要轻易为他去死……”
陆寒抿了抿唇,神色复杂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人,而那人显然已经困得不得了,声音也越发轻了。
“因为啊……即便你有千百种原由,千百个借口……那人都不会为此高兴。”意识逐渐弥散快要昏睡时,楼挽风的脑海掠过了一张脸,而那张已经陪伴了他十六年的脸。
“你所能做的,就只是、活下去……永远的活下去。”
因为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希望,就算是你要报仇,也不能随便放弃生命。
因为生命太可贵,因为生命很有限……所以死亡永远都不会是我们逃避痛苦的借口,而且那种借口太不堪,也太不尊重了。
因为不尊重已经离开的人,不尊重已经付出的情。
所以不要轻易为他去死吗?
陆寒重又靠回了墙上,然后在心底念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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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住在情江客栈天字三号房的三人也都一夜未眠。
只不过他们并不是因为客栈晚间太过吵闹,而是为了今日的救人在各自调理内息。
从接到风楼主调令起,清明便动身连夜赶往情江,一路奔走确实耗费不少精力,加上期间三次调查一次返楼,连日积压下的辛苦急需好好闭眼调息。
一进房间,清明与小满分别盘膝坐于床上两个角落,在体内运行真气以助恢复元气。
而风析只是坐在窗格前看着床上的二人,心里想着事情,一双眼睛竟是睁到了天明,未曾盍过。
“风楼主……”次时清明长长吐息,将真气收回了丹田。一夜下来,他已轻松不少。
“多谢风楼主。”
他谢的是风析为他二人护法。凡习武之人,最忌运气疗伤无人在旁护法,因为一旦有事极易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