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未央本来认这个师父是权宜之计,这下看来是脱不开身了。也罢,随缘罢。学些医理也好,桂子身子一直不得大好
,自己懂些也好照顾他。
路放也过来把他的脉,却看不出什么,疑惑的看向守缺山人。山人将杯盖重重一磕,横他一眼:“怎么,看不出?白
教你了,还不如新入门的。”
路放赶紧跪下,对这位师傅看颇为忌惮。
夏未央从未见过路放惶恐模样,在一旁看得有趣。
“桂子呢?”守缺山人不理地上的路放,淡淡问道。
“内人大约是累着了,这会儿还睡着。”
“等他醒了,一发的来屋里见我。”说着就起身,向地上一瞥,“还跪着做什么?库房里去,锁子甲。”
路放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夏未央不知这是什么,想必是一种惩罚,对路放不禁同情起来。有这么个师父,倒真是辛苦。
这么说,自己难不成误上了贼船?
桂子醒来后就与夏未央一起去了守缺山人屋里。山人也未说什么,沉默了许久,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与那位坐化老者有
关。
“今后出去,都将嘴巴锁上,对那山洞后面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知道了?”
“徒儿明白。”
“嗯。如今入了门,也不好什么也不教你们。这里有几本书,自己看去。这里原不留人的,对你们已是破了例。明天
就走,不许多耽搁。”守缺山人将几本书丢给夏未央,居然就赶人离开。
夏未央本来也不想多待,守缺山人的无礼倒是合了他的意,赶紧拉着桂子拜别了山人。
第三十章
翌日一早就起程。师徒二人没来送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来时没带什么行李,离开时倒是携一个大箱子,里头都是
书籍药瓶等物。山里那些日子以来,夏未央已将各种药性摸了个透,还差着医理还半通不通,就盼着守缺山人送的书
了。
马车里闲来无事,夏未央就拿来看,越看,就越发的惊奇,暗叹中原的医理果然博大精深。桂子不识字,自然看不懂
。夏未央就起了教他识字的念头。
其实这想法由来已久,只是一直有事忙着得不了空,这时节总算能真个来做了。
“桂子,学字,还是从百家姓开始。第一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是这个写法。”夏未央取了笔,在纸上写下八个
字,用笔尾治者一个一个念。
桂子看那些字,端秀好看,就是横横竖竖的看起来差不多。想起数年前少爷上京任职的那夜,自己写下的歪歪扭扭的
少爷的名,心头一动:“少爷,桂子头一个想知道,少爷的名,该怎么写?”
夏未央的笔顿在纸上,落下浩大一团墨迹。
“少爷?”
夏未央的笔动了。“这是个‘夏’,这是‘未央’。”然后拉过桂子的手,握着描了一遍,又去写字,“这是,‘桂
子’。”
夏未央看着桂子的眼睛,手却还在纸上划:“这是‘喜欢’。”
“夏未央,喜欢,桂子。”
夏未央,喜欢,桂子。
桂子红了眼,也拿过一枝笔,在纸上歪歪扭扭的写。
桂子,喜欢,夏未央。
夏未央的眼也红了。
颠簸了几日,就到了一处小镇。镇子极小,但是人却不少,一打听,原来都是外地人,俱是冲着这里的月老祠来的,
据说十分灵验。夏未央就起了拜月老的念头,桂子却难得的硬起来,怎么也不肯跟去。
两个男人,像个什么样子。
夏未央也不好强要他去,只能将马车赶到祠堂前,远远看一眼。此地的月老祠与别处不同,不仅供着管姻缘的月老,
还有管子嗣的送子娘娘的牌位。许多成了亲的男女都是来求子的。
桂子最不愿想的,就是子嗣。
他与少爷,怎么也生不出个孩子来。有心教少爷纳妾,先不说少爷愿不愿,就是桂子自己也是十分不情愿,这话,就
说不出口了。
但是夏家到少爷这一辈就只得他一人,他如何能教少爷绝了嗣,教夏家断了后。
桂子就算不曾念过书,也晓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桂子愁得,眉心都出了褶子。
夏未央将他的愁思看在眼里,他怎会不明白桂子的思绪,只是他并不十分在意。再说,杜其锋不是说了么,要将第二
个孩子过继给他们的。
只是桂子担忧的模样,在夏未央眼里是说不出的温暖。明知教桂子兀自发愁,自己这心思有多不好,还是想看看桂子
为自己着想的样子,只要想到桂子此时心里满满都是自己,就欢喜不已。
桂子,少爷教你宠坏了。
二人终究还是没去拜那月老。夏未央说,他们的姻缘是自己定的,不拜也无妨。话是这么说着,还是偷偷趁桂子没留
心,在祠堂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两个小木牌,用一条红线系在一起,一边写上夏未央,一边写上桂子,差人挂在祠堂后
院的姻缘树上。
送子观音那一边,香油钱还是要的,算是为杜其锋与十七公主求的罢。
出了小镇,是一片野地,有几座颇有几分景致的小山,离官道还有几里路。这几日二人坐马车都坐得烦了,就让车把
式将马车赶上官道找个驿站歇下,自己就上山里走走,松松浑身都快僵了的骨头。
才到半山腰,桂子忽然就站定不走了。
“怎么,桂子,累了么?”夏未央牵起桂子的手,怕他身子太单薄受不住。
桂子摇摇头:“桂子不是累。少爷,听。”
夏未央侧耳细听,隐隐的听到有呜咽声,居然是从上头传来的。一抬头就吓了一跳,头顶上是一片断崖,长着一株看
着就不祥歪脖子树,那树上挂着一个包袱,仔细看去,可不就是个襁褓?
夏未央不等细想,纵身向断崖攀去,好在长白山里断崖攀的多了,又习了些功夫心法,倒不吃力,几下就将襁褓带了
回来。
是个眉目秀气的孩子,看起来有四五个月大了,平常人家这么大的孩子早就不用襁褓了。襁褓有些紧,孩子被勒得不
舒服,小脸儿都涨得发紫,哭都哭不出。
谁家粗心的父母,头一次生养孩子,将孩子弄成这样。
“是弃儿么?”桂子将襁褓拆开好教孩子透透气。孩子一伸展开四肢就大哭起来,桂子赶紧将他抱起,一耸一耸的哄
他。
夏未央将襁褓里外翻看一番,摇头:“不像。没有字条,襁褓的质地也是普通人家用不起的丝绵苏绣,看来是很心疼
这孩子的。瞧他颈上手上,长生锁银手镯,弃儿哪会有这些。”
“那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上山游玩,不小心把孩子忘在树上了罢。”桂子将孩子哄得不哭了,孩子握着他一根手指
,咯咯直笑。
“长生锁上光刻着一个‘剑’字,想是孩子的名,也瞧不出是谁家的。”夏未央细细查看,“大约是出了什么意外,
将孩子从断崖上落了下来,这才挂在了树上。”
桂子一听,原来不是爹娘不要的,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不能将孩子留下来自己养了呢。
夏未央看他神色,知道这孩子得他的缘,眼一转:“桂子,这孩子看来挂了不少时间了也不见有人来找,想是家人以
为已经没了。不如,咱们将他收养了罢。”
桂子惊喜:“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瞒你说,在前面的镇子里我偷偷去拜了月老和送子娘娘,这不,孩子就给咱们送来了。”
桂子不说话了,低头逗弄孩子,一副不舍得放的样子。
夏未央却是瞧见,桂子的耳根,渐渐红了。
于是这个叫“剑”的孩子,从此就姓了夏。
夏未央却不满意了。桂子有些委屈,原先好好的说要收养他,这会儿又反悔了。夏未央苦笑:“桂子,少爷不是反悔
,只是这个名……能听么?”
桂子一愣,将孩子的名一念,忍不住笑起来。
“夏剑,下贱?不好不好,得改改。”
于是夏未央就给孩子换了名,叫做念深,说是这孩子教他想起当年头一次看见桂子时的心境,从此思念刻骨缱绻情深
,无论之后相隔多远离别多久,再难忘怀。
桂子将孩子的名在舌尖细细玩味,眉梢眼角都透着笑意。
第三十一章
下了山,在驿站里寻得了马车,念着孩子身子虚弱也不急着赶路,先在驿站歇了一宿。夏未央将学得还未用过的医理
用在孩子身上,居然十分不坏。第二日,二人就打算上路,之前就在驿站前的茶摊上用些早点。
偏僻地方没什么好东西,一碟素包子两碗小馄饨而已。小馄饨是吴地所谓的“碰肉馄饨”,意思是肉馅极少,几乎只
是用粘着馅料的筷子碰了一碰。但是桂子与夏未央吃的却很满足。念深牙才露了个头,夏未央便教店家拿米粉用热水
调了送来,用小勺子喂他。孩子也不挑嘴,没滋没味的米粉糊糊也吃得咯咯直笑。
教人满足的,原本也不是吃食。
时候还早,摊上人却是挤满了。夏未央看了看,都是拿刀佩剑的江湖人,三五成群的聊得热闹。
夏未央答应了皇帝要助他平定江湖纷争的,也就留了个心。
坐在顶棚边的一个虬髯大汉将自己的九环大刀往桌子上一拍,刀上的铁环一阵乱响。大汉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拿茶水
当酒喝,高声道:“如今的江湖真是太乱了,好人坏人都叫人分不清。现在传得最火的事,就是那杜其锋恩将仇报的
事啦。”
夏未央听得,眉头一跳,赶紧将耳朵竖起。
大汉的同伴中有人说:“怎么?杜其锋不是有名的侠义之士么?”
那大汉呸了一声,把茶碗拍到桌上,手叉到腰里:“什么侠义?屁!咱们武林盟主待他比亲儿子还好,可他呢?你说
怎么着,他眼馋盟主的位子,居然就给盟主下毒!”
其他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有这等事?这小子太不是东西!”
大汉连连点头:“可不是?这还不算完,事情败露后,盟主可惜他好歹也是成了名的少年英雄,与他断了交就让他走
,也不想追究。多仁义!”
周围的人唯唯称是。
那大汉更起劲,簸箕大的手掌将茶摊里的小桌子拍得山响:“他若是走了也好,一时鬼迷心窍,谁没有过?他居然劫
持了盟主才刚满月的儿子要挟盟主!”
夏未央皱起眉头。杜其锋是什么人,他会不清楚?那人只想带着妻儿浪迹天涯,野心真是一点也没有的。否则,凭他
的家世与本领,若真要这武林盟主的位子,还用的着玩阴险手段?
夏未央心里不忿,还是耐着性子听。
“这下还能姑息么?当然不能!盟主举起剑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说:‘还我儿来,本盟主放你一条生路?’那小子
阴阴一笑,捏着嗓子说:‘要儿子?可以,拿盟主的位子来换。’盟主怎能让他这般嚣张,长剑一抖拔身而起就向那
小子攻去,杜其锋也是有些手段的,将孩子往手臂下一夹,猱身而上,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就斗作了一处,霎时飞沙
走石日月无光……”大汉仿佛亲眼见过,说得手舞足蹈,几乎将这小茶棚差了,让店家在一旁心疼的直抽凉气,又畏
惧江湖人手里的刀剑,不敢作声。
夏未央顿时哭笑不得。这说辞听来十分耳熟,可不是说书先生的腔调么。
所谓江湖传闻,原来就是这么来的。想来与事实也相去甚远。但是教人说成这样有鼻子有眼的,大约真有什么由头,
少不得要去看一看的。
二人换了计划,暂且不回江南,打算先上长安一探。
不想,却扑了个空。杜其锋不在长安,杜府早已人去楼空,连仆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夏未央都不需用心打听,整座长
安城都在传杜其锋的事。
人们说,杜其锋强夺盟主雷霆的位子不得,挟持了雷霆的幼子,大战一场败下阵来,就带着孩子潜逃离了长安城,不
知所踪,如今已有好些日子了。也有人说看见他嫌孩子哭叫恼人,就把孩子从山崖上扔下去,那无辜的孩子想是必死
无疑。雷夫人痛失爱子,一时想不开,一头撞在柱子上,香消玉殒。雷霆先失爱子,后失爱妻召集江湖人搜捕他,却
一直找不到。
竟与那茶摊上的大汉说的有九分相似。
夏未央脸色不好起来。
“少爷,杜公子必是冤枉的,你也别太担心。杜公子武艺是一等一的强,又是世家出身,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晚上二人留宿在客栈里,桂子见夏未央面色难看,出言安慰道。
夏未央摇摇头:“阿冲秉性良善,哪里会作出这等事?必是冤枉无疑。只是……这事情定有隐情,怕是不好办。”
桂子自己也忧心不已,此刻听少爷这么说,安慰的话就再说不出了。
第三十二章
长安城里还有几个故交,第二日夏未央便去拜访他们。不想,刚从霁云堂在长安的分舵口出来,就被一个姑娘家缠上
。
“喂,你叫什么名字?姑娘我叫蓝素雪,喂,问你话呢!”那姑娘大约也是江湖女子,一点没有寻常小女儿家的矜持
,巴巴的就缠上来问东问西的。
夏未央哪有心思应她,只说让她跟一段,她自讨无趣也就回去了。怎么说也是姑娘家,受人冷落还是拉不下脸的。
但这位女子却颇有几分锲而不舍,一直从霁云堂跟到客栈里,夏未央不敢带着这么条尾巴上去见桂子,就在大堂里坐
下,点了几个个小菜一壶酒。
刚才那分舵的舵主是怎么说的?杜其锋的事牵连甚广,若想全身而退,还是不要去管。夏未央心里有气,平日里兄长
弟短的恨不能掏心掏肺,真遇上事端了就一个个装起了缩头乌龟。杜其锋看来人缘极好,这么看来,真正称得上是朋
友的也没几个。
如此朋友,不交也罢。
蓝素雪见他一人喝起了闷酒也不理她,一跺脚,在他身边坐下,高声叫道:“小二!来几样小菜,一壶酒,就和这位
公子一样的!”
小二一甩手巾:“哎——来嘞——”
夏未央心底直叹气。
蓝素雪端起杯子朝夏未央扬一扬,道:“公子何苦独自喝闷酒,大丈夫有话直说,讲来姑娘我听听。”
夏未央平素见的女子都是温婉娴静的,何曾见过蓝素雪这般大胆又不拘小节的女子,一时不晓得如何应付,只好唯唯
应一声,低头喝酒。
蓝素雪凑过来,仔细看他脸:“果然好看。喂,有没有人这么说过你?那什么长安四少和你根本不能比。”
确实有人说过,但是从来也不曾有人把夏未央称作“喂”。
“我是龙运镖局总镖头的女儿。龙运镖局听说过没有?在江南很有名,长安城里知道的人不多。喂,你怎么不说话?
”
夏未央忽然站起身来,一转身,果然就见桂子怀里抱着念深立在一边,面上表情难明,不禁又头痛起来。
“桂子,来。”夏未央将桂子引到桌边教他坐下,自己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吃些东西歇一歇,孩子我来抱着。”
桂子看一眼少爷,又看一眼那位姑娘,心思纷乱。说好不再怀疑少爷真心的,可遇见这般景象,还是有些不舒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