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没用!都怪我!要不是你嫂子整天在家里闹着要还钱,要是我能出息点镇住她,爸他就不会去政府闹了……也
就不会……不会被政府那群狗仗人势的保安打成这样……”说着说着便羞愧自责地抬起长满粗茧的大手蒙住脸,眼泪
不一会儿便从指缝间蜿蜒而下。
许安抬头看了看,椅子上果然不见刘月人影。
“大嫂呢?”
许大哥一听就来火了,下巴颏子绷得紧紧地低吼:“别提那个女人,回家我就跟她上法院离婚去!这个家要是没有她
……一定和乐得很!”
原来许爸爸领着一大帮子人上政府大门口去抗议,政府方面开始几天只是让保安别放人进来,想着时间一久这些人差
不多就会知难而退了,也就没理会。毕竟这拆迁文件什么的没下来,也还没开始在各家各户量房子,双方更没有签订
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闹也闹不起来,政府根本不会在意。
不出所料的是,村里人见一个多星期了也抗议不出个什么东西来,也就自认倒霉渐渐地不来了,到最后只剩下许爸爸
一个人,就跟那拆迁办最怕碰到的钉子户一样,死活不肯走。
政府是一个城市的门面,这一个大活人整天举着白布条杵在大门口抗议,好说歹说不肯走,这不是要命吗?约莫是被
逼急了,就派保安出来赶人。
人家都说给政府部门看门的保安跟城管差不多,仗着一点小权势就喜欢狗眼看人低。许爸爸虽然是个老实人,但也受
不住他们像赶流浪狗似的态度对自己,倔脾气一上来就跟他们发生了冲突。那三个保安中午估计是喝了点小酒正在兴
头上,见被人黑着脸反抗,顿时就炸毛了。
二话不说地冲上来就打人,拳打脚踢的。还是三个人一起围殴,对着脑袋就是一阵猛捶,许爸爸想跑可哪来得及?才
刚爬起来便被他们狠狠地往马路上一推,立刻一头撞上了路边花台的尖角上,血顿时汩汩地流,围观却不敢插手的路
人这才赶紧叫了救护车。
“奶奶知道这事吗?”
一旁的许大姐瞪着一双已然肿成了核桃的眼睛,哽咽道:“奶奶年纪大了,哪能让她知道这事?万一要是出个什么差
错怎么办?”
许安平静地点点头,不说话了,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闭着眼静静地靠在墙上。闫莫拧眉也跟着坐下,没有开口
,毕竟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一个外人就是想插手也没有立场。
空荡的走廊上不断响起抽抽噎噎的啜泣声,母亲已经因为过度伤心哭着哭着就倒在大哥肩上昏了过去,姐夫正面色凝
重地不断用手轻拍着大姐的后背。许安十根手指头全绞在了一起,指节痉挛似的踌躇着,因为用力指尖泛着不自然的
青白。
上午九点三十八分,急救室门上的手术灯熄灭,穿着淡蓝色无菌服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全家人见状立刻迎了上去
。
“怎么样了医生?”
那主刀医生摘下口罩,脸色有些沉重,许安心里顿时一沉。
“CT检查显示病人胃部有严重出血状况,左手腕关节粉碎性骨折,身上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外伤。”他顿了顿,声音
低沉了下来:“最严重的是病人头部因为遭到连番重击,又撞上坚硬物体,有严重颅内出血情况,查体显示患者意识
模糊,躁动,双瞳孔放大,已经陷入深昏迷状态。”
许妈妈哪里听得懂这些,慌忙问:“医生啊,这是什么意思啊?”
“幸亏抢救及时,颅内出血和胃部出血状况已经得到有效的制止,但…… 病人大脑内依旧持续高压,且陷入深度昏迷
……如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就有可能因为高压导致大脑损伤,脑干继发性损伤,形成脑疝。届时因为大脑皮层功
能严重损害变成植物人。”
许家人一听,一个个顿时面如死灰。许大姐浑身一个颤抖,便“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许妈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许安:“妈没读过书,植物人是什么?”
许安瞪着眼,眼白处急速充血变成红色,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他僵硬地扯开嘴角苦笑:“植物人?妈……植物人
就是活死人。”
许妈妈愣了好半晌,这才抖着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面色“刷” 地一下变得死白死白,喃喃道:“活死人……不会的
……不会的……”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拉着医生的裤脚哭喊:“医生……求求你救救
我家老头子……我们家不能没有他啊……”
许大姐见状也一个健步跟着跑过来跪下:“救救我爸吧医生……求求你了……救救他吧……”
那医生为难地看了他们一眼,“我们已经尽力了,也不一定会变成植物人,这都要看能不能度过接下来几天的危险期
了,如果病人能醒过来就基本上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了……”
一直跟在许安身后的闫莫这时突然问道:“伯父醒过来的几率多大?”
“百分之三十五……”
只有百分之三十五……
姐夫凝着脸上前想要拉起自己老婆,却被她“啪”地一声拍开手。只见她阴沉着脸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愤恨地朝许大
哥走过去,拳头“噼里啪啦”地就往他身上毫不留情的招呼过去。
“都是你!都是你!娶了这么个祸害回家来……整天在家闹不说……现在又把爸害成这样!当初要不是她一直怂恿家
里借钱盖房子……要是你能不那么窝囊,能管得住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都是你害的!”
许大哥站在原地一句话不说地任她捶打。
她说得对!如果当初没有娶那个女人回来……如果自己能不那么窝囊,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小意,你打我吧!妈,你打我吧!都是我害的……”
“打你?”许妈妈呆呆地跪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尽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打你……你爸就能醒过来吗?打你…
…你爸就会毫发无伤地回来吗?”
许安呆愣地靠在墙上,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除了漠然没有其他表情,就连那双平日里一眼就能瞧出情绪的圆眼睛
此刻也空洞得失了焦距。
“咳……”那医生见这一家人要死要活的样子,约莫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只是敷衍地安慰了几句就再没其他表示了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对这其中唯一看起来比较清醒,穿着也上得了台面的闫莫道:“这位先生,去挂号处把该交
的钱交了吧。”
闫莫点点头,没说什么,就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走。
许妈妈依旧面如死灰地跪坐在地上,许大哥自责地不停地扇自己耳光,姐夫正一言不发地抱着崩溃的许大姐。
许安……则静静地靠在墙壁上,笑了起来。
许爸爸的伤情严重,光是抢救就花了上万,更遑论对待植物人必须得用昂贵的费用提供各种营养才能维持营养,如果
父亲真的变成了植物人……后面接踵而来的费用绝对会压得这个生活拮据的家庭喘不过气来。
现在的情况多么可笑,竟然必须仰赖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来缴纳父亲的医疗费用……
就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自己还斩钉截铁地想要跟那个男人断绝一切关系……可几乎是一眨眼间,又欠上了他这么多
……这么多……
他该拿什么还?
他许安……究竟该拿什么还?
闫莫手上捏着缴费单,名贵的皮鞋走在瓷砖走廊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响,医院里来看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来到急救室门口,许家人依旧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却不见许安人影。
他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许妈妈的肩膀,安慰道:“伯母,我刚刚去把抢救费用交了,您暂时不用担心医药费问题。
”
许妈妈抬起泪眼,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激动地握紧他的手:“闫莫你这孩子……不用这样对我们的……你明知道,就
我们家现在的情况……这笔钱什么时候才还得清?”
闫莫笑了笑:“钱的事我不急,不用急着还的。小安是个好孩子……这钱慢慢还也没事。”
“谢谢!谢谢!”许妈妈感激地连声道谢:“你真是个好人……”说着说着脸色又凝重了起来……
抢救的费用是交了,暂时不用担心了。那么以后呢?
以后那些庞大的医药费……又该上哪儿去凑?
闫莫看了看许妈妈一眼,立刻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伯母,我老实跟您说了吧,小安这孩子我很喜欢,也有打算等他
毕业了就让他去我的公司上班,不管他学的专业跟工作对不对口,我相信以他那么勤奋好学的个性,一定能够在工作
上表现得很出色的。所以我想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量帮助他。”
许妈妈摇头:“不,你能这么帮助我们家伯母已经很高兴了,别再为我们花心思了,你不欠我们什么。剩下的……该
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是有句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吗?”
“伯母您先别说丧气话,伯父的事情我会替你们讨一个公道回来的。”
一旁的许大哥插嘴问道:“这话怎么说?”
对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自己弟弟的老板,许大哥本来没多大感觉。只是……父亲的医药费居然得靠一个外人来缴,许
大哥感激之余又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心里别扭得很。
“把伯父打成这样的是政府的保安是吗?”
许大哥想了想:“我们也想过事后走法律途径找他们赔偿……可是,又能赔多少呢?”那些保安几乎连小康都算不上
,即使法院判了要赔……他们又能拿得出多少?
“不……”闫莫扶起跪坐在地上的许妈妈,对许大哥笑道:“那三个保安那里自然是会索要赔偿……问题的关键在于
政府。”
“政府?”许大姐惊呼出声。
眼前这个男人是小安的老板,一看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钱人,许大姐本就对他毫无异议地帮家里缴纳医药费的举动
感到感激不已,再被他这么一说,全家人就像是找到领队的士兵一样看到了希望。
“那些保安会出手打人必然是得到事先准许的,就算不是……保安也算是政府的工作人员,这件事情闹大了对他们没
好处,这笔医药费当然要找他们赔,能宰多少宰多少。”
“可是……”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许家姐夫突然开口了:“爸这样做其实本来就是不对的,毕竟政府方面没有跟我们
签订合同,如果闹大了对我们也未必有好处。”
话一说完就被许大姐一个固钉子敲了一下脑门: “死东西你怎么尽说丧气话!”
闫莫别具深意地看了众人一眼:“姐夫说得对,没有签订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确实对我们不利。但,政府的保安
打伤人,这事已经是成了定局的事实,如果曝光出去影响将会极大。相信政府方面会给我们一个说法的。”
许家人一听,立刻明白了过来。
是啊!如果政府不肯赔偿医药费就找媒体曝光这件事!就不信政府方面会无动于衷?
“到时候如果要打官司就通知我一声,我会尽我所能地替伯父讨一个公道回来。”
许大姐激动地上前握住他的手,终于破涕为笑:“谢谢!小安的老板,你真是个好人!我们家小安是走了狗屎运才能
跟上这么一个好老板。”
闫莫翘了翘嘴角,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样的赞美。
“说到小安…… 这孩子去哪里了?”
“伯父这时候应该已经转到加护病房去了,大家可以隔着玻璃看看他,之后就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去找小安。”闫莫
对面前的一大家子人笑了笑,把他们给支了开来。
众人连连点头,三两扶持着就往加护病房走。
56.我他妈这就满足你!
闫莫是在急救室所在的这层楼的洗手间里找到许安的,洗手间里只有两个隔间,一个里面堆满了拖把水桶抹布等杂物
,另一个的门扉虚掩着,从门缝间可以看见他正低着头蜷缩在马桶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闫莫大惊失色,一把推开门,薄薄的门板“砰”地一声撞上了充当墙壁的隔板,发出巨大的响声。
许安抬起头来,闫莫这才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现在才是九月中旬,因为南京的周围是被幕阜山和牛首山,还有紫金山环绕着的,阻碍了空气的流通,所以说夏季就
显得无风且特别特别的闷热。夏天才刚刚进入尾声就迎来了凶猛的秋老虎,南京的秋老虎威力非同小可,外面的气温
比之盛夏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洗手间里没有装冷气,小小的隔间里更是闷热得教人多呆一秒都觉得难以忍受。
此刻的他早已经汗湿了衣襟,脸色煞白煞白的,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淡色的唇瓣白到几乎没有颜色,已然渗出微微
的血丝来。额际的汗珠正不断地往下淌,模样好不狼狈。
闫莫闭了闭眼,声音喑哑:“你……怎么了?”
许安朝他虚弱地笑了笑:“没怎么啊……我很好。”
“好个鬼!”他一个大步上前便抱住了缩在马桶上的那人:“别再这样折磨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说在来这一趟南京之前,甚至是十分钟之前,闫莫一直都是抱着对他做人情、日后才好让他言听计从的恶劣想法
的话,那么在这一刻、在看见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因为父亲的生死未卜恐惧成这样之后……胸臆之间那股微微刺痛的灼
热瞬间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往心口窜,那是自从那个人之后许久不曾再出现过的心疼。
闫莫想,也许……这样心疼中带着微微的悸动才是真正的心动。
许安轻轻地摇头,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知道吗?”他死命地咬住下唇,唇瓣上顿时留下一排深深的泛着血丝的牙印子,然后松开,歪着头对闫莫道:“
我许安一向是个软弱的人,必须得像这样做、像这样让疼痛钻心才能不让自己窝囊地昏过去、才不会没用地逃避现实
。”
“别这样……”闫莫收紧双臂,心疼得几乎想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许安虽疼得皱眉,却一点也不挣扎,只是抿
起嘴呵呵地笑着,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突然歇斯底里地抡起拳头不断捶打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