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淳青第一次见到赵晓雨的这个特质,是小学四年级开学没多久,他去四年级一班门口等赵晓雨一起回家,亲眼见到赵晓雨将一个大簿子扔给某个男同学的场景。
半个多月前赵晓雨住在季淳青家时还十分宝贝那本水浒人物卡片簿,时常翻出来满目眷恋地观察摩挲。季淳青以为赵晓雨只是把自己的簿子借给同学看,问了一句,赵晓雨不太在意地答道:“那些卡收集全了以后就觉得没劲,索性送人了。”
赵晓雨从城里最出名的小学转到这小镇来读书,很顺当地排进了一班的教室。
比起同龄人,赵晓雨更会与人打交道,转学不多久已经扬名全校。原本年级里并不缺如赵晓雨这样活泼昂扬像天堂鸟一般挺拔的孩子,比如说一班的中队长任祺和二班的浦春麟,都是聪明漂亮又讨老师喜欢的小男孩,成绩好、知大体又会点琴棋书画,时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在年级里也颇有知名度。
只是赵晓雨和他们不太一样,他的成绩并不算多么好,说话做事看着老成却并不稳重,无时无刻不在开黄腔耍流氓。上课不专心,功课也敷衍,每天都要被任课老师点名批评,在那些不痛不痒的批评中,赵晓雨的活泼挺拔被反衬得——似乎透出股浓浓的嚣张的味道来。
像一小阵斜切进暖气团中的寒流,冷锋又是硬又是直接。
可实际上赵晓雨颇受同学们欢迎,他为人大方又会耍宝,很快在一班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小集团,每天和三四个人同进同出。季淳青偶尔在四楼往三楼拐角的教室望去,就会看到赵晓雨趴在阳台上托着下巴跟他挥手,旁边站几个不认识的男孩子,金灿灿的阳光铺了他们一头一身。
日子敲敲打打地往下持续着,赵晓雨的老娘季芳芳在镇上买了房子,据说是一处新开盘的商品房,季淳青以前乘着爸爸的摩托车路过那里,彼时当地还是一片刚建好的水泥楼,外面围着复杂精细的防护,拢在浓雾里,灰不溜秋又庞大绵延,好似蛰伏的机动堡垒。
开学到现在,因着双方家长的叮嘱,赵晓雨每天都跟季淳青一块走,从教室到学校大门,两人的家长都等在门外,赵晓雨出门就被季芳芳牵进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季淳青则被爸爸一把抱上摩托车后座。
有两次季淳青的父母来得晚些,季芳芳便把季淳青抱进小轿车里,从后备箱拿两罐牛奶给两个小孩喝,边喝边等季淳青的父母来接。
季淳青第一次去赵晓雨家是开学没多久,当天父母正好都加班,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季淳青就会随同村的伯伯走,在伯伯家里吃了晚饭,独自回家写作业、看电视。
大人们倒不是有多放心让季淳青一个人,只是他们实在都忙,这是没办法的事。正巧季芳芳离婚回老家了,季蓓跟季芳芳手帕交的关系铁过任何一个其他的亲戚或者朋友,把自己的小孩交给对方照顾再放心不过。
季淳青记忆里灰扑扑的机动堡垒,现在是一片暖色调的住宅小区,占地不大,后面三排小楼加上前面三排独栋的别墅就是全部。
赵晓雨家在最后一排小楼,顶普遍那种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商品房,不大也不小,一家三口住正常,一家两口住嫌宽敞。
停好车,季芳芳一手牵一个气派地往住处走,路上吸引了两个挎包妇女以及一个提菜篮老阿婆的注目,季芳芳得意非常,鼻子朝天,赵晓雨趁季芳芳不备,绕过她的大腿,屈指弹在季淳青脑壳上,“咚”一声脆响。
“西瓜熟了。”赵晓雨嘻嘻笑。
季芳芳巴掌扇下来:“你就看阿青老实成天欺负他,在乡下时你干了什么好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赵晓雨捂起火疼的脑袋委屈道:“我哪有欺负季淳青。”
至多睡觉占一大半床,吃饭吃一大半肉,洗澡抢着用浴缸。
季淳青朝赵晓雨投来一瞥,那眼神软得像云彩,能掐出水来。
赵晓雨不受控制地恍了神,季芳芳打开楼下大门,铁锁撞击发出的“磕当”响动冲上鼓膜,赵晓雨随手从花坛扯一把月季的花瓣,冲跟着季芳芳往楼上走的季淳青脑袋撒,尖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喊:“迎新娘子!”
被季芳芳扯住衣领一把拽过来往楼上拖。
赵晓雨是闲不下来的,他们一班跟季淳青的四班有体育课在一起上,每次上课时,赵晓雨就偷鸡一样从一班的队伍跑过大半个操场去招惹季淳青,试图把季淳青拐带出来疯玩,当然从没成功过,反倒有次被尤建龙逮到,报告给了老师。
送两孩子安全到了家,季芳芳出门去买菜,赵晓雨回到房间扔了书包就开电视,季淳青跟他进了屋,打开书包拿出作业来写。
赵晓雨趴在枕头上看季淳青的动作,季淳青拖了个小凳子在床边坐下,慢悠悠地从笔盒里挑出根铅笔,慢悠悠打开干净的书本,慢悠悠地趴下去地写字,新课文里的生字带着拼音每个抄三遍。赵晓雨看得眼睛发直:“你们语文老师是周秃子吧,他真好,生词只要你们抄三遍,我们的母猩猩要我们抄五遍呢。”
季淳青聚精会神地写作业,敷衍地“恩”了一声算做回答。
赵晓雨相当不能忍受别人的忽视,他认识季淳青都快一个半月了,季淳青无时无刻不在忽视他,赵晓雨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换得季淳青轻轻的皱眉,这是让赵晓雨非常不开心的一点。要知道赵晓雨自认做派已经够大爷的了,想不到季淳青比他还大爷,不不,季淳青已经不是大爷了,他是老爷。
念及此,赵晓雨只觉得胸腔腾起一股无以名状的热气,他出手如电地抢了季淳青的铅笔,挑起一边眼皮看季淳青,季淳青只一声不吭地盯牢赵晓雨,赵晓雨做调戏良家妇女状:“再看我,再看我我就把你喝掉!”
季淳青抿抿嘴唇,不受控制地泄出丝细小的笑容来,赵晓雨满意了,十万分绅士地把铅笔奉还给季淳青,跳下床去翻零食,季淳青问他怎么不写作业,赵晓雨摆着手答晚上再写。
家里零食一大堆,难得来客人,赵晓雨把橱柜捣腾个底朝天,零食一包包地往床上扔。
“这个是我妈客户送的,也不知道哪里买的巧克力,还满好吃的,还有那个糖也是别人送的,你吃吧别客气……对了我妈单位昨天发了箱提子,你要吃吗……你客气什么,想吃什么就吃呗,不然我妈又说我是跟我爸一个德性的小气。”季淳青拆了包糖果抓出一把往季淳青跟前递,季淳青拗不过,拿了一个剥开吃了,从没尝过的带着缤纷花果气息的甜味在口中绽开来。赵晓雨把手里的糖果都塞进季淳青的书包,嘴巴里喋喋不休地抱怨道:“难道我真的很小气吗?我觉得我大方得让人哭,别人要是问我借什么,我每次都直接送人,你说对不对……我妈还老训我,说我跟我爸一个样,我哪里跟我爸一样了,我明明就是纯洁善良活泼可爱的代名词,而且长得也比我爸帅多了……”
季淳青又忍不住笑了笑,赵晓雨全当他同意自己的说法,得意地靠回枕头上看电视。
一袋薯片吃完,季芳芳还没回家,赵晓雨站起来:“奇怪了,我妈平常这个时候早就回来了,今天是被人抢劫了吗。”
季淳青白他一眼:“胡说八道。”
赵晓雨道:“你说‘胡说八道’的模样,还真……”
季淳青打断他:“你快打个电话问问呢。”
赵晓雨拿起床头的电话,拨了号码,片刻后放下,道:“忙音,可能我妈又回单位了,她工作特别忙。”
季淳青只听家里大人提过季芳芳在银行工作,具体做什么的却不知道,听赵晓雨这么说,问道:“芳芳阿姨是在银行做事吗?做的什么?”
赵晓雨又拆了包薯片嚼起来:“谁知道她呀,每天都忙得要命,我已经有两天吃不上正经晚饭了,反正她每次忙起来就脾气暴躁,最可怜就是我,只能干等着遭殃,天天挨揍。”
除了相貌以外,赵晓雨连性格都跟季芳芳很相似,都是那种特别外向爽朗的性子。季淳青想象季芳芳掐赵晓雨耳朵的样子,觉得实在有趣得很,其中还混着一点小小的解气的感觉,赵晓雨平时又吵又闹又烦人,也只有季芳芳治得住他。
“我妈今天六点半来接我,要是到时芳芳阿姨还没回来,你就去我家吃饭吧。”季淳青说道。
赵晓雨道:“恩,你妈妈做的鸡蛋炒笋真好吃。”
季淳青道:“今天不一定有笋吃。”
赵晓雨嘻嘻笑,屈指弹向季淳青额头:“写你的作业吧。”
两孩子挨到六点出头,季芳芳果然没回家,赵晓雨拨了几个电话,打是打通了,就是没人接,赵晓雨捧着肚子往后倒,虚弱地伸胳膊去拉季淳青的衣袖:“战友……我撑不下去了……你替我给父老乡亲们带个话……”
屋内大戏演到酣,屋外门铃响起来,季淳青甩开赵晓雨的爪子朝外头跑去开门。
本来在床上垂死挣扎的赵晓雨跟音速刺猬索尼克一样冲过来挡在前头,拦下季淳青道:“等一会。”脸上居然挂着难能可贵的严肃。
外头的人按着门铃喊道:“阿青!晓雨!都在吗!”
是季蓓的声音,赵晓雨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开了门,季蓓把门关上,笑着说道:“晓雨,你妈妈今天有事要忙,大概很晚才会回家,你住阿姨家去吧?”
赵晓雨忙不迭地点头,季蓓带他进房间收拾换洗衣服,季淳青也乖乖地收拾好自己的小书包。
三人走到楼下,季蓓的踏板摩托车就停在花坛边,有个带袖章的老太太愤怒地道:“也不知道谁扯了花坛里的花,扔了一地你看看。”
赵晓雨吐吐舌头,缩起脖子钻到摩托踏板上。
小踏板摩托载着三个人,慢悠悠地一路回到季淳青家,夏天尾巴上的黄昏依然是亮的,夕阳斜拉出一滩铺天盖地的金色,赵晓雨站在前面踏板上,田野里绿中带金的热风刮着他的脸庞,赵晓雨心中豪气顿生,喊季淳青的名字,道:“我要吟诗!”
季淳青坐在季蓓身后,扒着季蓓的肩膀,探出头看赵晓雨,赵晓雨一颗毛茸茸如猕猴桃的脑袋在风里巍然不动,只听赵晓雨慷慨激昂道:“啊!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小摩托驶过马路上凹陷处,把赵晓雨一片慷慨颠了个七零八落。
下了车,赵晓雨对季淳青道:“怎样,比起我们班那个任祺,我的朗诵水平不算差吧。”
季淳青知道一班的中队长任祺,这个男孩子参加市里的青少儿演讲比赛拿过一等奖,平时升旗仪式也见过他上台讲话,广受全校师长好评。
季淳青摇摇头:“差远了。”
赵晓雨扶住门框在心口一通揉:“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吃好饭洗干净了自己,赵晓雨被季蓓按在书桌前写作业,季淳青的作业在赵晓雨家时就写完了,现在正坐在床上打游戏,当然是赵晓雨送他的那台游戏机。
赵晓雨不安分地挥着笔对季淳青道:“你那些卡都玩过了吧,我家还有一大堆,回头我都拿给你。”
季淳青无甚反应,赵晓雨的屁股在椅子上不甘寂寞地扭了一会,终于忍不住站起走到床边坐下看季淳青玩耍,边看边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比以前自己玩时还兴奋。
外头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天边一块是浓重得压人的紫蓝,赵晓雨看季淳青打游戏看得浑然忘我,楼下似乎有车驶过,灯光打得屋内亮起一小片。
季蓓从屋外进来,圆溜溜的脸上挂着沉沉的暗色,还没开口说话,楼下响起男女争执的声音,楼下车灯透进的光亮一直停在屋内天花板的角落里。
赵晓雨站起来,望向季蓓。
季蓓勉强对赵晓雨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拉起季淳青,把两个孩子带进大房间。
季淳青还有些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随着季蓓走,季蓓打开衣柜,赵晓雨一马当先地钻进去,季蓓把季淳青也往里面塞,道:“你陪陪晓雨。”说完就关上衣柜门,转身匆匆地下楼去了。
衣柜里一片漆黑,只门缝中透进一叶光,赵晓雨静静地蹲坐了一会,只觉得这门板薄薄的衣柜好像连外头的声音都隔绝了似的,里头静得简直能听见睫毛翕动的声响。
他一声不吭,季淳青也一声不吭,一时间狭窄闷热的衣柜如同活了过来,漆黑的触手往周围扩展出广阔的空间,席卷得无边无际,一直要蔓延到天边去。
黑色的花瓣将他们层层裹起,越缠越紧,赵晓雨大气都不敢喘地在衣柜里闷着,也不知道闷了多久,外头争吵的声音渐渐响起,似乎有人上了楼,正在二楼的客厅里吵架。
季淳青一愣,其中一个女性的声音是季芳芳。
只听到季芳芳在外头怒骂道:“你真有脸!你也真有脸!”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两句话,夹杂着物体碰撞的声音,还有一个中年男声努力抢白的声音。
乒乒乓乓,大年初一放炮仗都比不上的热闹。
那男的说话断断续续,听起来火气也不小,骂完了季芳芳,还骂季蓓“没资格藏别人的孩子”,赵晓雨凝神听着,手指尖忽然一紧,他回过神,发现是季淳青抓着他的手指。
赵晓雨心里忧伤地道:大爷的一世英名终于毁于一旦。
也握住了季淳青的手。
两人的手心里都沁出细小的汗,互相混起,交融到一块,被皮肤挤压成一片薄薄的水,贴合着生命里最细微的跃动,在手心经络的缝
隙里流淌。
外头响起清脆的肉和肉相贴的脆响,季淳青感觉到赵晓雨手指忽然收紧,接着是季芳芳歇斯底里的大叫:“你居然敢打我!”
赵晓雨大叫一声,松开季淳青,往外头冲去。
衣柜的门忽然被打开,赵晓雨就像冲向敌人的战士,只留给季淳青一个单薄瘦小的背影。
忽然的大亮刺得季淳青眯起眼睛来。
就像许多年以后,赵晓雨只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季淳青躺在床上的一望,季淳青大学毕业的那阵子回忆起童年的时光,也只记得赵晓雨冲出衣柜的那个背影。
那天赵晓雨穿件浅蓝色的T恤,衣摆随着他往下跳的动作一扬而起,好像快要从他身上脱离,化作鸟儿飞去。
赵晓雨的老子赵彤是个企业家,爷爷那边的关系可谓错综复杂,季芳芳原本在市里的银行工作,靠着夫家的关系升迁很快,离婚前已经做到信贷部主任的位子,离婚后主动申请调往附近小镇的分行,依然是当着某部门的主任,不过小小分行主任的地位与总行的主任自然无法可比。
刚换工作,季芳芳特别忙,只是再忙她都每天提早许多时间守到赵晓雨学校门口去蹲点接人,永远比一般家长准时。
季淳青后来闹明白,季芳芳这么准时是担心赵晓雨他爸来找儿子。
赵彤在季蓓家砸了一个花瓶,怒气盈天地指责季芳芳到处造谣生事,季芳芳为了不让赵彤跟儿子见面,在赵晓雨的班主任面前说赵彤有暴力倾向,以前家中就时常发生家暴,赵晓雨曾被打得住进医院。赵彤白天来学校见儿子,屡次被自以为了解内幕的班主任找借口拦下,只好在学校门口等孩子放学,偏偏运气那么不好,次次都被季芳芳撞见,季芳芳是什么人,赵彤一句“标准泼妇”就能形容个淋漓尽致。
每次赵彤去学校找赵晓雨,就把脸丢个干净,回到家见到小老婆温婉的笑脸都只觉心中冰凉。
赵彤是个高个子男人,与赵晓雨长得确实不像,不过也算潇洒,颇有气度。
一个家庭发生了问题,永远不会是某人单方面的错误,季淳青站在门边,看到赵晓雨扑进季芳芳怀里,母子两抱头痛哭,赵彤在后面手足无措地站着,先前狂暴的气焰被儿子的哭声一寸寸铲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