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一——沙与泡沫

目光中流露出赞赏。

而一千的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的，只顾垂目走到一个空着的莲蓬头下，搁好沐浴用具，打开水阀。

冰凉清澈的流水淌过汗湿的皮肤，一千的全身似披了层轻纱，变得朦胧而半透明起来。

他的头发刚垂至肩膀，颜色不是亚裔人种常见的棕黑，而是浅棕里带些灰白，像是仿佛被阳光过度暴晒后的亚麻色。沾了水后，原本有些凌乱的头发顺服地紧贴在头皮上，显出圆圆的头形，让他恢复了几分稚气。

右肘靠近上臂的位置在方才的比赛中接触到地面，皮肤被蹭破了一块，现在仍在隐隐作痛，但他决定忽略掉这个及右颊上那处同样令自己感觉不舒服的疼痛。

疼痛于他早已是家常便饭，除了忍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诉苦只是那些有所持的鬼魂的专利，他没有，也学不会。

“一千，借洗发水使使。”

三百全身湿淋淋地走过来搭讪。他长得高大威猛，满头半长的银发，胸部和腿上的汗毛也很茂盛，看上去雄赳赳的很是威风。不过，他说话的口气很和善，并不像外表那么粗鲁。

“自己拿。”

一千头脸上全是白花花的泡沫，睁不开眼睛，只好请对方自己动手。三百拿过洗发水挤了一大滩在自己头发上，很快也顶了一头泡沫。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见你本来是想把球传给头儿的，怎么忽然又变主意了？”

三百嚼着口香糖，含含糊糊地问一千。头上的泡沫不停地淌下来，有一股忽然溜进了嘴里，他急忙“呸呸”地吐着，再把口香糖用水冲了冲，又丢回嘴里继续大嚼。

“你也看到了？”一千摸索着打开刚才关闭的水龙头，清水“哗”地一声冲了下来。

“对，我在他们三号的后面，看得很清楚。” 三百也拧开旁边的水阀。

两只鬼都将头扎在水里冲洗，上半身满是乱溅的水珠，一时不便继续交谈，就都住了口。

冲好头发，他们又挤了些洗发水在头上，开始洗第二遍，一面接着聊天。

“当时，我正想传给武队，胳膊忽然麻了一下。等麻劲儿过去，球已经落到了他们手里。”一千解释，揉搓着自己那头半长不短的头发。

三百猛地扭过头看他，满脸不可思议，同时又很义愤。不过，这个严肃的表情因了他现在的古怪造型——全身光溜溜的似个刚出生的婴儿，头脸上全是雪白的泡沫，而显得特别滑稽。

“不可能！他们不敢在比赛中使用法术，这是被严禁的。”

“没啥不可能的。他们只是施了个小小的麻痹咒，又是在一瞬间，事后根本无法查证。”一千打开水阀，音量就被削弱了一部分，“所有法律都有漏洞，何况还是个小小的比赛规则。”

三百一直盯住他看，见对方如何仔细地冲头，甚至将耳朵后面都洗到了。最后，他也只得开始冲水，一面抱怨：“什么时候球联才能出台检测法术的规定？再这样下去，球赛就成斗法了，冒险也成了个笑话。”

一千没有接话，只在水里默默笑了一下。

叶欢曾说过，自从有规则起，作弊就存在了，从没被完全杜绝过。有规定又能怎样？一心想要投机的鬼魂自然会另想出其他对策。

第四章：鬼世鬼市

“待会儿你打算去哪儿？”

考虑到法术的讨论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三百将话题引回眼下，问了个实在的问题。

一千将洗干净的头发撸到脑后，顺手再抹了把脸，这才睁开眼睛看向三百。洗干净沙土后，他那张半青半白的脸上表情很生动，眼神清澈活泼，就连鼻梁上那些浅浅的雀斑都似乎会四下乱蹦达似的。

“不知道。大概还是去街上逛逛，看有什么好玩的。”

“跟我去爬望乡台怎么样？那里的墙又高又陡，还朝外斜。如果能徒手爬上去，肯定会特有成就感。”三百也冲好了头，仍站在水里鼓动他。

“不，我还是算了，你自己去吧。”一千一口回绝了这个提议，关上水阀准备出去。

攀登那座不知道已有多少鬼魂打上面掉下来的鬼台子？饶了他吧！上次他就是因为好奇，接受了三百邀请一同去爬据说容易无比的阴司街石牌坊。结果，牌坊他倒是顺顺当当眨眼间就爬上去了。可问题是，他上去之后往下一看……算了，糗事不堪提，提了就伤心。

“一千，你有没有觉得，阴间其实没有能让人一直热血的东西。只有在冒险和受到挑战时，我们的心脏才有可能跳那么一眯眯下。”三百仍不死心，关上水阀继续游说，一面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

一千已经马虎擦过了，拿起东西向外走，反问：“一眯眯？啥意思？”

“呃，就是稍微的意思。抱歉，这是我老家土话，我总忘不了。”三百迈开长腿跟上他，甩着毛巾，“一千，来这里后，你心跳过吗？”

听到这个问题，一千停下脚步，关切抬手在他额上摸了一下，然后大笑。

“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胡话了？你听说过哪只鬼有心跳吗？不过，”他收起笑容，目光茫然地注视着三百，“心跳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你知道么？”

同情地瞥了眼对方平坦坚实，却没有丝毫浮动迹象的胸膛，三百斟酌着回答：“嗯，心跳……很简单的一项收张运动。跳动时，就像是……你见过一殿门前那个喷水池吧？就是那样，突地冒上来再落回去，一直不停地循环往复输送血液。”

他举起右手猛地张开，再回握成拳，然后碰了下一千的右胸，“就在这里。”

“喷泉？”一千重复着他的话，努力想像红色的活人鲜血如喷泉般溅满了内腔，这些血……

感到有点恶心，他摇摇头走回更衣室，打开自己的更衣柜穿衣服。衣服其实就是十殿的工作服，原先他从阳世穿来的那套已经破烂不堪，早被丢进垃圾箱里去了。

他的工作服与叶欢那套款式不太一样，虽然也是深褐布料上拼着暗红色的边子，但他这套的上衣稍短，还配有腰带，且是右偏襟。裤子则是大红的大裆收脚灯笼裤。这身衣服的布扣子相对少些，看上去比较随意自由，倒是和他的外形很搭配。

隔开几个柜子，三百也正在往身上套衣服，他的那套行头要鲜亮得多。公务员的工资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但足以让欲求不高的鬼魂们穿得足够体面。

“去吗？体验一下心跳的感觉？”他最后问一句，虽然已经不太抱什么希望了。

“不了，你自己小心点！”一千冲他做个可怕的鬼脸。

三百笑着来摸他的头，却被小鬼机灵地躲开了。

走出俱乐部，三百眨眼间便消失在街头乱纷纷的鬼魂当中，一千却停在原地，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迈步才好。

眼前是车水马龙的大街，来来往往的是衣着表情各异的鬼魂。他们如活人般逛街、工作、闲聊、忙碌、吃零食、吵嘴逗闷子，芸芸众鬼尽显百态，总会让初次看到这番景象的鬼魂有一种突然还阳的错觉。

不过，一千从没有产生过这种错觉。阳世于他根本就不存在，阴间的一切才是他所了解的全部世界。

左右张望几次，他仍是没能拿定主意，便抬眼瞟了瞟头顶上方。

在伍伍告诉他的，应该被阳间称为天空的方向，悬挂着一个浑圆的巨大无伦的时钟。表盘外圈及刻度所用材料非铁非木，而是由纯银发亮的光带组成，三根长短指针的光带则是金色的。外框上还用金字标记着年月日，据说与阳间的日历是同步的。没有底盘，钟里钟外都只是一片虚空。

全阴间所有需要对照时间的场合，无不将这个巨钟作为唯一的标准。除了这个原始的计时作用之外，它还承担着照明的重大任务，而且后者的功能似乎更重要些。

天空也不是伍伍所说的蔚蓝色。

至今，一千对“蔚蓝”这个颜色都没有概念，主要原因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灰黄色的天空——泥土的色泽笼罩着整个阴间，仿佛暗示着下面这些仍在不停活动的生物其实都早已失去了生命，他们现在只不过是在顺延阳世的惯性而已。

灰黄色辽阔空远的穹顶，在银色巨钟照耀下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半透明，似乎再用力一点望过去就能看到上面的世界，那个有着温暖阳光的另一个空间。

一千微眯起眼睛，嘴角泛起一个小小的笑意。

他才不会傻到真要去相信上面的世界比阴间更好，从而想入非非自寻烦恼，虽然那里的活物会呼吸、会将血液喷得到处都是地莫名其妙的心跳。因为那些活物在拥有这些本能的同时，还要为果腹而忙碌奔命不得清静。而且最终，他们仍会回到这里与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些不会呼吸的生物为伍。如果，他们也可以被称作生物的话。

还是做鬼更简单。他们不吃东西不休息，也不会因此而死去。在阳间一刻离不开的金钱在这里也可有可无。如果愿意，鬼魂们可以不必花一分钱就能够在阴间一直待到投生前的那一刻。

虽然，衣服总会因磨损或意外而破烂是个现实的问题。不过，如果再想开点，不去在意旁鬼的目光，赤身露体其实也没有什么。然而……

阳间的道德准则对鬼魂们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即使已在阴间待了成百上千年，他们也不愿抛弃那些条条框框，相反还要执行得更加彻底。没有哪只鬼魂在出门时不是穿得整整齐齐的，也没有哪只鬼魂肯穿过时的旧衣服。阴间服装潮流总是紧紧咬住阳间的流行，四季时装发布会没有一次不是举办得轰轰烈烈的。

欲望也总是无孔不入，就算是对鬼魂也不例外，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总结得真是极为精辟。

水果店橱窗里摆的那些阳间果子，看上去总是能令鬼魂们食指大动。

饮品店的各种酒水及饮料盛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即便在室内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也能发出耀眼的光芒。

酒吧里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声，以及舞台上扭动的俊男美女也会让顾客们痛快地大把掏钱。

还有其他的各种娱乐及享受，都因其不可思议的魔力吸引着各自的鬼魂群，让他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一门心思只想着花钱、花钱……

“钱，不是万能的。但无论在阳间还是阴间，没有谁可以真正离开它。”

一千回想起叶欢曾对金钱做的评价。之前他并不知道金钱的力量，直到被水果店员礼貌地请出店外时，他才深刻体会到这个评价是多么地富于哲理。

他可以没有衣服穿，也可以没有房子住，但是，水果……他真的无法抗拒。

那些似乎闪烁着金灿灿光芒的水果就像是一座座迷宫，而每当他咬下第一口，就是打开了一扇通往迷宫的大门，第二口已经踏上了里面曲曲折折的小路。接着，他就在错综复杂的道路间徘徊游荡，直到最终走出迷宫，将果核扔进垃圾箱为止。

伴着果香的液汁，每一口给他的感觉都不尽相同。每一口似乎都在咀嚼中不断变幻组合，接着一点点渗进舌尖、喉头，随后慢慢滑进胃脘，再在那里猝然爆发，将包含的所有滋味及芬芳迸射进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细胞，伍伍曾说，人是由一个个细胞组成的。这些细胞会感知体外的外界，并将相关信息传递到大脑中，人类由此才有了喜怒哀乐。人死为鬼，细胞也同时死亡了，然后继续为鬼魂们提供感知。

一千不知道细胞的具体模样，但他的确在品尝水果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一刻不停地狂叫着“要、要、要”。于是，他吃下一个又一个水果让自己满足，或许也让那些细胞得到了满意。

可是，该死的！

他暗自诅咒一句，转身沿着阴司主大街朝最热闹的市中心走去。

上司居然会借口工作失误扣发他的工资，让他的口袋里没有半毛钱！他似乎看到那些鲜亮的、散发着芬芳的水果们全都长出翅膀呼拉拉飞走了，让他再也难以接近它们。

“小千，你的脸怎么了？又淘气跟谁打架了吧？”

路过一家化妆品店时，一个温柔甜蜜的女声忽然传来。一千扭头一看，原来是孟婆。

孟婆是阴间唯一的女神仙，地位仅在十殿阎王之下。虽号称是婆婆，可谁也不能准确地说出她的实际年龄，就连她本人也不行。漫长的岁月已经让她忘记再去关心时间，年岁于她，不过是一套又一套不同的服装而已。

她喜欢新衣服，更喜欢将自己装扮成不同时代身份的女子，而且务求形似神也似。变装是这个阴冷寂寞的地方唯一能带给她乐趣的事情。

眼下，孟婆是付二三十年代西方摩登女郎的模样：一身水红色的泡泡纱连衣裙，头上是宽沿草帽，很好地保护了她那张细腻白皙犹如白百合花般美丽的脸。

“孟姐！”一千打声招呼迎上去，满不在乎地摸了下发青的右脸，“我哪有打架？是刚才打球摔的。”

“我瞧瞧……这脸得青一个星期。”孟婆仔细打量他的脸，眼里闪过心痛，温柔地轻声责备，“你干什么不好？非得去和那帮大男人玩这种危险游戏？你才多大呀，他们就让你上场？来，孟姐帮你揉揉。”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抬起戴了白手套的纤纤细指伸向一千的脸。

一千偏头躲开那只手，笑着推辞：“别，别！没事，慢慢会消下去的。孟姐，你今天工休？”

跟鬼魂不一样，孟婆是有温度的。不知怎的，一千特别不适应她那种温乎乎的触摸。

“是啊，所以出来逛逛。听说最新出品的防晒霜上市了，我想试试新。”被对方拒绝，孟婆有点失望，不过她仍是微笑着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

瞟了眼孟婆身后那家化妆品店粉红色的装潢，再看看她吹弹得破的白皙皮肤，一千感到有些无语，“孟姐，你够漂亮了！再说，现在才二月份，哪里就能晒黑了？”

孟婆抿嘴一笑，抬手理了理草帽，“我的皮肤对光特别敏感，所以一年四季都要擦防晒霜。你是小男孩，不懂我们女人的事。”

抓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一千感觉不好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了，于是嘴里含糊一句，“那好，孟姐你忙，我去前头转转。”说完，他就想开溜。

“等一等！”孟婆喊住一千，上前拉住他的手，慈爱地问，“这几天怎么都没见你去喝汤？我按你说的，已经把汤换成了水果口味。你什么时候来尝尝？”

“真的？！”顾不上去腹诽对方这个跟年轻漂亮的外表极不相称的老奶奶表情，也顾不得甩开她的手，一千雀跃不已地喊，“太好了！明天我就去，你给我留着啊！”

“留着，留着！”孟婆连忙答应，松开手嘱咐，“下午来吧，那时候闲一些。”

“好咧！谢谢孟姐！”一千欢喜地道谢。

“孟婆汤”这种令鬼魂闻之色变的东西，一千倒是没那么反感，不过也不是特别喜好。他只中意里面带甜味的那个品种，那会让他联想起苹果的滋味，所以实在馋得紧了就会拿这个汤暂且抵挡一下。

受到新品“孟婆汤”的鼓舞，之前因为输球多少有些沮丧的心情现在霍然开朗，一千脚步轻快地穿过阴司主街，拐进常逛的另一条次要街道。

这条街道两侧开着众多的水果及饮品店，价位是普通鬼魂也能承受得起的，所以生意还算兴旺。

一千趴到一家水果店橱窗玻璃上，贪婪地打量着里面陈列的新鲜水果。

香蕉成把子搁在绿油布上，黄澄澄的，隔着玻璃似乎都能闻到那股能使人安静下来的香气。红苹果、黄苹果双生子般被店主成双成对地摆在另一边，个个饱满结实果皮闪亮。鲜草莓在这个季节是稀罕东西，此时也被盛在细柳条编的小篮里当作礼品贩卖。还有其他十几种四季水果整齐地排在统一的木匣里，看得一千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