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二——沙与泡沫

“快念啊！他能写这个真是怪了，别里面全是骂我的话吧？”

一千跳到窗台上坐好，一面连声催促，一面对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怀疑。

“嗯，不是，是真正的情书，用的还是古体。”没办法，柳兰君只得清了清嗓子，展平信纸开始低声吟诵，“千千我爱兮，我意彷徨；纤腰如柳兮，辗转飞裳；秀发如芒兮，随风飘扬。宋玉有知，潘安当……”

“停停！别念了！”一千跳下窗台，满脸气愤，“我就说他没安好心，明知道我不识字还拽了这堆破东西，谁能听得懂！还动不动‘兮兮’的，我根本就不是稀泥软蛋！上次失手是因为出腿慢了。”

“……不是那个‘稀’。”沉默了几秒钟，柳兰君无奈解释，“其实，他一直在说好话，称赞你腰细头发好看。”

努力观察半天也没能从对方脸上看出作伪，一千这才勉强接受这个解释，“好吧，那也别念了。反正我听不懂，你就大概说说他想干嘛吧。”

柳兰君抖抖信纸，重又看一遍信的内容，感觉明鬼的这封信虽然写得肉麻了些，不过洋洋洒洒的颇有文采，像是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倒和他的外表不太相衬。只可惜，一千不懂也是闲的。

“他说，他喜欢你。另外，对上次酒吧那件事，他感到很抱歉，希望能有机会向你当面认错，所以约你明天晚上在‘百乐会’见面。”

“切，谁稀罕？！”

一千撇撇嘴，拿过那封信几下折成一只纸飞机从窗户扔了出去。那只粉色的小飞机轻飘飘地飞过楼下那群鬼魂的头顶，最后落进垃圾箱里去了。信封则被他团成小团，当成弹子也甩了进去。

“这些人好像越来越多了。”柳兰君探头向外看看，目光变得有些忧郁。

“多就多去，反正也是白等。”一千抓起只苹果递给柳兰君，自己另外拿起一只清脆地咬了一口，转而问，“今天怎么回来晚了？有事？”

柳兰君接过苹果看了看，却没有吃，而是坐进椅子里，忧心忡忡地说，“有个人不肯去投生，也不喝孟婆汤，我们劝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效果。”

看着他紧皱的眉心，一千咀嚼的动作慢下来，小声说：“总有一些想不开的鬼，这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我才感到特别幸运。”柳兰君抬头看向他，脸上是感慨，“要不是遇上你，我可能早就魂飞魄散了。”

“呸，呸！没事说什么丧气话？”一千急忙冲地上啐了几口唾沫，不高兴地白他一眼，“就那点事，你能不能别再提了？好像你欠了我多大恩惠一样？”

柳兰君莞尔，放下苹果，起身摸摸他的头顶，“嗯，以后我一定注意。吃完苹果去俱乐部吧，时间差不多了。”

答应一声，一千几口将苹果啃完，照旧将果核在柳兰君的摇头不赞成中准确地扔进了楼下那个大垃圾箱，然后和他一同出门。

方才那些同事仍有几个停留在走廊里，此时见一千出门，他们就继续意味深长地盯住他看，顺便也打量几眼柳兰君。

一千有些讪讪，偷眼去瞟柳兰君，见他的表情虽然依旧温和沉静，可怎么看怎么感觉和平常不大一样。琢磨了一阵，他咬牙请求：“兰君，有空你教我认字吧？”

柳兰君低头看他，略感诧异，“为什么，你不是一直不愿意识字吗？”

“我现在也不愿意。可是……”一千回头瞅瞅那些同事，闷闷不乐地说，“公务员没文化是不行！连个信都要别的鬼帮忙念，太糗了。”而且还会让别的鬼看不起，特别是柳兰君还因此受到了连累被笑话。再也不能这样了

。他暗自想。

看着小鬼拉长的脸，柳兰君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开口，“小千也开始注意起别人的目光了？不容易。只要你有空，我就教你，其实识字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

“是啊，得我有空才行。”一千塌下肩膀，灰溜溜地下楼。

每天除了上班就是训练，他的时间被安排得紧紧的，学认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三十二章：查无此鬼

经过商议，一千决心从日常接触的生字认起，以便现学现用。教材的问题很好解决，都是现成的：投生册、《机要手册》、《员工守则》，三样东西哪一件上面都是满满的汉字。

第二天中午，教与学的活动正式开始，柳兰君首先教他学习投生册上的字。

投生册封面上的字最少，却也最为重要，白色的册子是《天册》，蓝色、绿色、红色、黄色及粉红色的分别是《阿修罗册》、《地册》、《地狱册》、《畜生册》、《人册》。那本黑色的是《堕落生册》。

每解释完一本投生册，柳兰君就用新买的钢笔在田字格本上写下册名。为方便认读，他采用的是楷体，一个个字端庄严谨，间架结构笔力笔意均属上乘。他已有近六十年没有摸过笔，虽然起初自感有些吃力，不过写出来的那些字落在一千眼里却还是极漂亮。

他认真听柳兰君讲解，表情越来越迷惑。

“兰君，这些投生册的名目怎么这么古怪？投生就投生呗，怎么还要送鬼去堕落？堕落不就是变坏吗？”

当所有范字都已写好，意思也讲解完毕，柳兰君正准备按教学计划进行下一个环节时，一千抢先一步问出了一直令自己不解的问题。

柳兰君放下钢笔，仔细回忆曾从报纸上读到的相关解释，心平气和地解释：“据说，天地间的所有生命都得在六道中轮回。所谓的六道就是天道、地道、人道、地狱道、阿修罗道和畜生道。可是有些人在前九殿采取念经，或是其他一些办法躲过了应受的惩罚。这类人到了十殿后，是不能按规定继续进入六道，而是要被编入堕落生册。堕落生册里的生命都很短暂，它的主要目的是让人们在投生前喝孟婆汤以便忘掉前事。这样，当他们再被次招回阴间时就失去了躲过惩罚的能力，只能老实受罚，然后正式去投生。可以这么说，堕落生册其实只是投生预演，六道里本没有这一道。”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伍伍一直劝鬼念经，原来是怕受惩罚。”一千恍然大悟，趴在桌子上继续欣赏那些好看的方块字。

“伍伍的目的不是这个吧？小千。”柳兰君抿了抿嘴，忍笑反驳，“能正常离开前面九殿等待投生的人都已经受完了惩罚，没必要再为脱罪而去念经。你没发现吗？每道投生册人数都是一定的，只有堕落生册的不固定，因为没人能预见谁会作弊。”

“这我倒没注意……”一千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注意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很正常。”

柳兰君随口安慰他一句，目光却变得有些忧郁。他很注意，每天都在十二分地注意，可是，依旧没有那人的消息……

“兰君，咱们继续认字吧？”

看到柳兰君脸上这个熟悉的表情，一千明白他正在想什么，心里不觉也难过起来，只得强打精神提议。

柳兰君回过神，歉意地笑了一下，将钢笔和田格本推给他，“你照我刚才写字的笔顺，自己学着写写。”

一千苦脸接过笔，冲着本子上的那些汉字嘟嚷，“干嘛非得写它们？我认识了，不就得了？兰君，我不想写，写字太难了。”

“识字要通过‘听说读写’才能记得牢，不动手可不行。再说，你不是很聪明吗，这能难到哪去？必须写。”柳兰君铁面无私地拒绝，坚决驳斥他偷懒的理由。

“我是真的觉得很难，兰君。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写字，头就痛。”一千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五官都已经皱在了一起，“我就念念呗，不写不行吗？”

“不行。”

虽然对一千的这个解释感到有些惊讶，但柳兰君却绝不松口，还紧紧盯住他的脸，以示这个决定的不容更改。

磨了半天也没能扭过柳兰君，一千只得一边叹气，一边一笔一划地在练习本上写字。好在，虽然他一直在嚷嚷头痛，字倒是写得挺流利，而且字体和柳兰君的很有几分相似。

“小千，写得不错。看看，努力不努力就是不一样。照这样，每个字都再写上一行吧。”柳兰君检查完他的练习成果，感觉很满意，马上又布置了新作业。

原本因为听到表扬而雀跃的一千把脸一垮，不情愿地趴回圆桌继续噘嘴练习写字。柳兰君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看报纸，同时监督纠正他的书写姿势，表情很是放松。

认真写了好几行，一千停下笔端详一阵练习本，咧嘴笑了笑，终于觉得写字其实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揉揉隐约作痛的太阳穴，正准备接着操练，可他忽然又停住了，扭头看看柳兰君，眼中流露出好奇。

“怎么？有问题吗？”

时刻留意他的柳兰君放下报纸靠过来察看练习本，却没能发现有什么不妥。一千的字越写越好看，还渐有了自己的风格。最后面几个字已经完全脱离了范本的模式，在端方遒劲中透出一股金戈铁马的气势，几乎像是要从纸上跃然而出般 锋芒毕露。

柳兰君不禁抬头打量他，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和惊讶。

见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一千不由不自在地咧了咧嘴，含糊地问：“他，叫什么名字？你都没有提过。”

“他？”柳兰君一怔，随即醒悟，脸上浮起个温柔的笑意，“他叫原泉。原来的原，泉水的泉。”

“原，泉。”

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一千莫名地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曾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对，原泉，这么写。”

柳兰君轻轻点头，顺手握住一千拿笔的那只手在田格本上认真写下这两个字，他曾经一遍遍抄写以慰相思的名字，他所珍爱的人的名字。原泉。

看着练习本上慢慢出现的那个名字，一千的脑子里空空的，根本没能记住笔顺。仔细琢磨了一阵，他才终于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自己此刻感到不对劲。

他悄悄转眼瞥向被柳兰君握住的自己那只手。他的右手被柳兰君的大手完全包裹在了手心里，不同肤色、不同大小的两只手贴在一起的那个姿势显得异常亲密契合，仿佛它们原本就是在一起的，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在这两只手的协同工作中，白纸上一笔笔地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看上去漂亮而飞扬，既像柳兰君的字体，又似是一千自己新形成的风格，而且好像还正在冲着他笑。

心脏忽然一跳，待他想去再次感觉时，它却又沉寂了，仿佛从未有过刚才的异动一般。

有些什么，已经不同了。

不经意地，他隐约想到。然而，具体是什么不同，他现在完全不清楚，因此内心更觉惊讶和茫然。

“小千，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疑惑的询问，一千眨了眨眼睛抬头，发现柳兰君正担忧地望着他，早已放开了他的手。那两个新字安静地躺在练习本上，仍是普通的两个汉字，根本就没有任何异样。

“呃，我想上厕所，待会儿再写。”

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恐慌，也无法对柳兰君说出自己的想法，或是错觉，他慌忙丢下笔往门外跑。

“慢点，别摔着了。”

柳兰君在背后嘱咐一句。刚才一千那个不知所措的表情很是让他担心了一下，谁知却是因为内急。他笑着摇了摇头，将乱扔在桌上的钢笔摆正。

一千冲进厕所，动作之猛把一个正从里面出来的同事吓得贴在了门上。等看到被一千甩上的那个隔间门内没了动静，他这才慢慢离开，暗地里责怪这只小鬼上个厕所也会让人白白虚惊一场。

衣服穿得好好地坐在马桶上，一千以手托脸目光呆滞，怎么也想不通方才那件怪事。

那个心跳，那种全身僵死的血脉似乎在一瞬间被统统打通了的战栗，他在遇上柳兰君前从未经历过，可是现在却一而再地发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这就是叶欢曾说过的“一见钟情”的感觉？而且，他也的确做过与柳兰君所说完全相同的梦，难道……

他猛地从马桶上跳起来冲出厕所，但并不是回宿舍，而是头也不回地一直出了宿舍楼奔向机要室。

一头撞进机要室明亮阴冷的大厅，大声催促2000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扫描，然后直奔机要房，一千将右手按在了输出端口

“原泉的资料。”他盯住面板命令，嗓子微微发颤。

等待的过程似乎很漫长，其实不过仅几秒钟，输出端口就送出了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写着四个小字。除了最末那个刚学会的“人”字，其余的他都不认识。

一千拿着那张纸片立在原地，傻眼了。他只认识几个字，却要跑到这里来查资料，不是疯了，又是怎的？

“2000，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他试探地问，眼中闪烁着忐忑。

“查无此人。”

2000快速回答，厚道地绝口不提他刚刚闹出的那个笑话。

“不可能！”一千大喊，瞪起眼睛，“有这个人，你再查查。”

“真没这个人，主人。”2000委屈地申辩，“如果有，我不会查不到的。”

“可是，明明就有，他是柳兰君的爱人！”一千坚持，对2000这种不负责的态度已经开始生气了。

机要房沉寂了片刻，随后2000的声音再次响起，似是极其不解，“奇怪了，也没有柳兰君这个人的信息！主人，你问的这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会没有一点信息储存？”

一千呆呆地望着面板，结结巴巴地反驳：“不，不可能，不可能的！前些天他还被招唤过，现在怎么，怎么可能找不到他的信息？一定是你弄错了。你也会出错的吧，2000？”

“……”

没有再辩解，2000用沉默否定了他的猜测。

呆立了很久，一千终于垂下头，离开机要室。2000始终保持着安静，似乎也弄不清楚这会是怎么一回事。

宿舍楼下那群鬼魂先是见他发疯般冲向机关大院，等过了半天再回来时，却是付蔫头耷脑的模样，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们都诧异地望着他，视线随着他的脚步慢慢移动，谁也没有吭气。

刚踏上三楼，一千就看见柳兰君面带焦色地走出宿舍，他赶忙招呼了一声。

“你去哪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我正准备去俱乐部找你呢。”柳兰君上下打量他，脸上神情略缓。

听到对方这个虽然微有责备，却仍不能掩盖关心的询问，一千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他笑眯眯地仰起头，讨好地说：“我……刚才想起件要紧事，去了一趟机要室。走得急，忘记告诉你了。害你担心了吧，兰君？”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你的工作性质特殊，以后可不能再这么马虎了。”柳兰君对他的这个解释没有任何怀疑，也没再追问具体是件什么要事，只是温和地嘱咐他一句，又说，“该去俱乐部了，不然又得迟到。”

“哎呀！我差点忘了。”一千一拍脑袋，急匆匆往楼下跑。

柳兰君跟在后面不住摇头，对他的毛躁彻底不再抱希望。

边跑，一千边回头催促柳兰君，无视身后那群紧跟的鬼魂，像往常一样笑得满脸阳光灿烂。

他是个傻瓜，刚刚又犯了回大傻。

一千咧着嘴想，心情很复杂。就算2000没有出错，他还指望得到什么不同的结果吗？看看柳兰君，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是个斯文优雅博学多才的谦谦君子。原泉肯定也是个能配得上他的翩翩美少年。再看看自己，长相平凡脾气又坏，还是个文盲，根本就是一无是处！他却因为那个飘渺的梦、几次莫名其妙的心跳、柳兰君曾说过他与原泉的某些相似处，就妄想自己和那个人有什么关联吗？幸好柳兰君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否则真要让这份友谊也维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