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三——沙与泡沫

第四十七章：鬼迷心窍

轻车熟路地穿过那条肮脏不堪的窄道，鱼市大街的后巷照例昏暗难明。一扇洞开的后门外站着那个拎只垃圾桶的侍应生，他也正以不变的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那个弯腰开门的修长身影。

看着这个熟悉的场景，一千再次感到了无语，暗自觉得侍应生那个拿着垃圾等待心上人的造型实在不风雅且令人费解。

“老大！”

紧赶几步跑到那个身影背后，一千大喊一声，心下却有几分忐忑。自己依旧是自己，叶老大也仍然是叶老大，但是，似乎有什么又的确是不同了。他知道，却不明白。

那个影子回过头，面目在浅淡的银光下朦胧且遥远，看不甚清楚，身材却依然英挺到令人妒忌。

“怎么是你？”

淡漠地问了一句，叶欢推开门走进酒吧，动作不紧不慢，对一千的突然出现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仿佛不过和他刚刚分开一样。

来不及多考虑对方的这个反应，一千趁门关上前也跳了进去。

“今天我去你办公室了，可你不在。”

他跟着叶欢走向前堂，一面盯住对方的侧脸打量，觉出老大此刻安静得有些异样。

然而，叶欢的脸隐在昏暗中，比方才还难以辨别，他仍旧只听到了那个没能暴露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有点事。”

“我的伤全好了，今天刚出院。”他不甘地再次提醒一句。

“看到了。”

黑暗中，一千感到叶欢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顿了一下，然后便移开了。

随着掀开的餐盖，鬼火们蜂拥而出，迫不急待地奔赴各自的岗位，一面相互碰撞出更多的火花。

酒吧亮堂了起来，叶欢的表情也终于被一千看了个清楚。

在明明灭灭的鬼火照耀下，叶欢的脸英俊而冷淡，往常挂在唇边的那个嘲笑不见了，深灰色的眼睛里空无一物。

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一千怔了怔，想说的话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叶欢瞟他一眼，转身去休息室换衣服，第一次将他挡在了门外。

一千抓抓脑袋，怏怏地坐进吧台边的椅子里，满心不解。

叶老大的态度不对头，很不对头。虽然之前的叶老大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对他也始终忽冷忽热，但却从没像现在这么疏远过。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似乎从医院那个拥抱过后，对方就忽然变成这样了，毫无理由地。

换好衣服后，叶欢来到吧台开始做营业前的准备工作，仍是正眼也不看一千，更不用提主动和他说话了。

一千的视线一直围着他打转，脸上显得若有所思，也安静得不似往常。

叶欢上身穿了件真丝白衬衫，领部围条紫色的小围巾，腿上是条紧身黑牛仔裤，在四方吧台里忙碌着的身姿帅气得能晃花人的眼睛。可是，他的表情却始终很冷，嘴唇也紧紧抿着，整个人显出一付凛然的姿态。

观察了半天也没能猜到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一千抓抓脑袋，轻咳一声，“那个，老大，你那天在医院里最后说的话我没懂。为什么我要长大了，你会既高兴又难过呢？”

他期待地望着叶欢，心里不知怎的有丝紧张。叶欢擦拭酒具的动作没有停顿，只是在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就再没了下文。

看到他这个明显不愿多谈的反应，一千丧气地趴到吧台上，请求：“老大，给我来点喝的吧。”

出乎他的意料，这回叶欢倒是痛快地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转而开始在酒架上挑挑拣拣地选酒。在一千惊讶的注视中，他连续在一个大肚瓶中注入了不下十种烈性酒，然后将混合后的酒液斟满一高脚杯搁在吧台上。

那杯酒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暗红色，几乎像鬼魂的鲜血一样粘稠，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精味，看得一千睁大了眼睛。

“咦？老大，你怎么肯让我喝酒了？”

也许是惊讶于对方的这个举动，一千竟然没敢去碰那杯看上去就很诡异的酒。

叶欢将大肚瓶搁到成品酒架上，取了块白抹布擦净双手，这才回身靠在吧台上望着他，一边眼尾轻挑，“你现在长大了，自然可以喝酒。我凭什么反对？不过，这酒有个名字，你能猜到么？”

“‘热血沸腾’？”

看到这个熟悉的表情，一千稍微放下点心，低头瞅一眼那个像极了鲜血的酒色，不太确定的猜测。

“不，它叫——‘爱情’。”叶欢轻轻说出酒的正确叫法，脸上浮起一个怪异的笑容，似乎“爱情”这个词令他感到了莫大的嘲讽。

不解地皱眉，一千盯住那杯“爱情”观察一阵，最后鼓足勇气端到手里。他先是谨慎地闻了闻，这才小小抿了一口，随即飞快地将酒吐了出来。

“呸，呸！什么破‘爱情’？！难喝死了！又苦又涩又辣，老大，你确定没放辣椒？”

叶欢垂目微微而笑，似对他的这个反应并不感到意外。他转身用纤长的手指划过酒架上一排排的酒瓶，漫不经心地说：“‘爱情’是很‘破’，奈何，古往今来却没有人不想得到它的。”

找到合适的酒，移动的手指停下，转而执起那瓶酒倒入一个新的大肚瓶。叶欢的动作优雅从容，面带些许神秘。

一千拄住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选出各类酒勾兑，暗赞此刻的叶老大不仅风度迷人，还像个神奇的魔法师，那些酒就是他的道具。

不久，新酒配成了，颜色极其漂亮，是一种明亮的橙黄，里面似乎还有碎金在闪烁，刚配好就散发出了迷人的酒香。

“再试试这个。”叶欢将装满新酒的高脚杯推到一千面前，眼睛乌沉沉地望着他。

端起那杯酒，一千没有半点犹豫，一仰头就喝了下去。果然，看上去就很好喝的酒比想象中还要棒，虽然入口仍是微辣，却另有一股似甜非甜的味道渗入味蕾，让他五脏六腑都快乐地开始叹息。

“这个酒叫什么名字？”

“‘毒药’。”

“呃，”一千用手掩住喉咙，不可置信地瞪他，“毒药？”

“对，‘毒药’。毒药可以夺人性命，有些人却当成美酒甘之如饴。”

叶欢不动声色地回答，将第二个大肚瓶搁在第一个旁边。一黄一红的酒瓶并排而立，看上去似有什么喻意，他特意想要对方看到的喻意。

放下手，一千感觉头有些晕。他困惑地望着叶欢，小声问：“老大，你心情不好吗？怎么你今天说的话，我都不懂。”

“心情？没有跳动的心会有情么？”叶欢再次问了个一千无法回答的问题，然后抬眼瞟瞟他已在发红的脸，“想不想知道这两种酒合起来叫什么？”

“叫什么？”

明白叶欢不想谈论自己，一千勉强接上他的话茬追问，晕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是——‘蛊惑’。你要不要再试试？”

叶欢靠近他低语，灰色的眼睛忽然魅惑地弯了起来，脸颊雪白，薄唇微红而透明，妖娆得似换了个人。

“要。”

不由自主地回答，一千的目光不离对方那张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轻轻笑着，叶欢不紧不慢地用第三只高脚杯盛满混合起来的酒液，递到他面前。

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千接过酒杯，又是一仰头就灌了下去。

那酒刚一入口，他就感觉自己的嘴里仿佛突然闯进了一匹惊马，将所到之外都狠狠地践踏了一遍。然后，又有一股奇异的甜香从胃里返上来，让他有了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头脑也更加不清醒。

“老，老大，这个‘蛊惑’名字起得好，酒也好。”

他大着舌头夸赞，感觉头顶那些鬼火突然变多了，还围着自己不停地在打转。

“谢谢。”

叶欢很给面子地客气一句，视线在他沾了酒液后变得湿润的嘴唇上停顿一下。

“谢，谢？”一千喃喃低语，然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对，这是我的独创。”

淡淡回答，叶欢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晕得抬不起头，一千只得趴在吧台上无意识地笑着，眼睛亮得出奇。

“老大，你相信爱情么？”

“嗯？”叶欢也将双肘抵在吧台上和他脸对脸，薄而透明的嘴唇反射着柔和的光泽，眼尾微挑，“相信过。怎么？”

“相信过？”一千慢慢重复，好奇地问，“你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欢脸上现出丝茫然，沉思片刻才轻轻回答：“很聪明，读书总是比别人要花更少的时间。很有文才，士子们聚会最喜欢拿他的文章做比。喜欢美人、美酒和财富，也，很有野心。”

“谁都喜欢这些吧？很普通嘛。”一千不满地下结论，头慢慢往下垂。

“……是很普通，可当时的我却并不这么认为。”叶欢低声说。

这句话听进一千耳中，让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一闪而过，快得抓也抓不住。

“还有呢，后来怎么样？”想了想，他又问。

“没有后来，就是这样。”叶欢缓缓收起笑容，迷茫的眼神恢复了冰冷。

“怎么又是这样？！老大，你的故事为什么总是讲一半就没了？”

一千不甘地抗议，脸上浮起一层不正常的红色，那双努力睁大的眼睛也不复清澈，而是迷离而朦胧，显出一丝莫名的诱惑。

叶欢定定地注视着他，慢慢伸出右手抚摸上眼前这张诱人的脸，带着些彷徨和温柔的感伤。

晕头涨脑地回望对方，一千虽然仍旧不清醒，却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然而，他又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只得听凭叶欢将自己的脸抚摸了又抚摸。

“也许是因为，后来总是没有最初那么完美。”叶欢嗓音沙哑地说，灰色的眼睛继续盯住他的脸，长长的眼尾向上挑起，风情万种却也悲哀到底，“所以，小千，当你感到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转身离开的时候。不要贪心，不要舍不得。否则，下场会很惨。”

酒吧里那些鬼火在叶欢的喃喃低语中似乎猛然间成千上万倍地开始暴长，将他全身上下照得光芒四射。他的眼睛在这片明亮中犹如九天玄星般清冷、深不见底，带着股异样的诡秘危险。

“老大……我不懂。”

一千如同中了魔法般望着这双眼睛低语，目光涣散，嘴唇红得似红珊瑚珠般晶莹剔透。

用食指抚过这张此刻漂亮得引人犯罪的嘴唇，叶欢的脸越靠越近……

后堂门忽然一响，酒吧那两名侍应来上班了。

之前充溢在大堂里的那种魔幻般的气氛忽然被解除，一切都恢复了常态。一千眨了眨眼睛，扭头瞟一眼后堂方向，再看看已执起抹布擦拭吧台的叶欢，忽然记不起刚才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内容。

“老大，我还想喝酒。”想了想，他小声恳求。

叶欢垂着眼睫，语气平淡地拒绝，“你回去吧。当心晚了，小柳生气。”

“兰君怎么会因为这个生气，他只会担心。”一千反驳一句，然后继续央求，“我就再只喝一杯，还不行吗？”

“就一杯？”叶欢停下手头工作，盯住他的眼睛。

“呃，也许两杯。”一千不确定地回答，还傻傻地一笑。

“要喝什么？”不再为难他，叶欢放下抹布，准备倒酒。

“当然是要‘爱情’！”一千立刻兴奋起来，两眼闪闪发亮。

默默看了他一阵，叶欢转身倒来酒，低叹，“爱情是要不来的，傻孩子。”

可是，一千已将注意力放到那杯酒上面去了，根本没有听到对方的警告。

送走一千，再放出鬼火，柳兰君独自翻阅着报纸。不过，他看得很不专心，总会下意识地去瞟窗外的巨钟。

八点钟，他尚能安稳地坐在桌边。十点，报纸上的内容就吸引不了他了。等到了十二点，他起身离开宿舍去找一千。

走进“呼吸吧”，里面灯红酒绿气氛热烈，几乎所有客人都在围着一只鬼大跳劲舞。

那只鬼身材细瘦结实，舞姿灵活多变，而且往往出人意料。每当他做出一个高难度的新动作，台下的客人便纷纷跟学，整个酒吧都因为这只浑身迸射着活力的鬼魂而变得更像是间最热闹的迪士高舞厅。

在斑斓的鬼火映照下，那只鬼的短发折射出一种奇异的金黄色，简直像是艳阳下最成熟的麦田的色泽。此刻，仿佛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大风，麦田疯狂地晃动着，引发了鬼魂们的阵阵尖叫。

柳兰君怔在了当地，似乎被那只鬼额间的朱砂痣灼伤了眼睛，还有那个迷离的眼神……

……

“兰君，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菜，我真的很高兴。”

生日那天的原泉在柳荫里挽住他的脖颈靠上来低语，一向明亮的眼睛染了醉意，显得异常魅惑，让他怦然心动。

“小原，我……”

他将头埋入原泉的脖颈间，轻吻着唇下光滑的肌肤，感觉身上像着了火般燥热难耐。

“嗯……我知道，我知道：兰君，你也喜欢我。”

原泉低声呻吟，嗓音颤抖而愉悦，带着深深的渴望，听得他忍不住覆盖住那两片漂亮的嘴唇辗转亲吻。

他的小原，即便醉了也是那般动人，让他欲罢不能、魂牵梦系……

举手揉了揉眉心，柳兰君转身走向吧台。

“叶秘书，我很惊讶你竟会同意小千喝酒，他还是……”

找到叶欢，他尽量控制住情绪，语气平稳地表达着自己的不赞同。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叶欢看也不看他，继续调着鸡尾酒，漫不经心地反问，“而且，你凭什么去干涉他的选择？你又以什么立场来这么做？”

柳兰君怔了怔，犹豫一下才回答：“我是他的朋友，只这……”

“仅凭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小柳。这你也清楚。”

叶欢抬起头，嘲讽地扯起一边嘴角。

周围的凝视团员观望着这两只鬼魂，脸上都显出疑惑和惊讶。在这些表情中，柳兰君不再试图评理，而是毅然走向舞台。

“小千，下来！”他冲仍在疯狂跳着迪士高的一千大喊，眼里隐隐闪动着怒气。

正玩到亢奋的

一千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扭头往台下扫了一眼，情绪更加高昂。

“兰君，你也来了？快，上来和我一起跳！太痛快了！”

“小千，你马上下来！”柳兰君站在四下一片扭动的身躯中间不动如山，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一千终于注意到对方这付山雨欲来的表情，激烈的动作慢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他呆呆地望着柳兰君，满脸不解和困惑。

见状，柳兰君胸中的怒气减轻了些，放缓口气说：“下来，和我回去，已经很晚了。”

“我还想玩……”一千勉强挣扎着抗议一句，便乖乖地跳下了舞台。

落地时，他脚步不稳地栽向了旁边。柳兰君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使他不至撞到别的鬼魂。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来之前不是嘱咐过你吗？”

两只鬼靠得近了，柳兰君闻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酒气，不由皱了皱眉。

“我……老大说我是大鬼了，可以喝酒。”一千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