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告诉罗修,道臻究竟有没有死,即便正道魔教的人真的告诉了他,他也不会相信。
他不相信道臻已死。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更不相信道臻会丢下他。
罗修在黄泉之路苦苦等待,如果不是道穆的到来,恐怕他真的会等到携手垂垂老矣的道臻一起转世为止。
道穆的神情看起来特别的凄凉,使得罗修觉得他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道穆回想这一生,觉得自己活得真是窝囊。他在陌门九代弟子中排行第二,本来上面就有一个大师兄,底下还有道臻这个几乎被长辈们内定的未来掌门人。说起来他比大师兄道远要幸运一些,起码比道远死得晚,所以后来道臻叛出师门,不出意外的话掌门位置就是他的了。可惜道陟后来居上,不仅抢了他的掌门之位,最后还把他害死了。
他原本是想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诉罗修的,他想把道陟那个虚伪的混蛋所做的事告诉罗修,可是,话到嘴边他却犹豫了。
道穆心底其实是嫉妒着道臻的,在陌门的时候,道臻就是整个陌门的宠儿,受所有师弟尊敬,受长辈们重视。虽然后来叛出了师门,可是依然在江湖上有着响亮的名声。他和罗修的“爱情”虽然被人不齿,可是谁人又不感叹这段逆天的感情?魔教赤阎罗莫名其妙死在师尊坟前,师傅被道陟那个狗贼暗中杀害,若不是被他偶然得知,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以为师傅死是被罗修害死的。陌门与魔教本来就有着根深蒂固的恩怨情仇,正魔敌对也不是在他们相爱之后。虽然因为这段情,江湖风波四起,血雨腥风,可是终究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何尝对不起过谁?
一辈子轰轰烈烈地活过,这是道穆渴望的。可惜,直到他死,他都没能有个像样的人生。他嫉妒道臻,甚至嫉妒面前这个人人惧怕、憎恨的魔教教主。
“你刚才不是说道臻还活着吗?那他现在在哪里?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罗修的情绪显得很激动,这是第一个人明白确切地告诉他道臻还活着。
“我在陌城见过他。”凭什么他们可以相爱相守?他却只能形单影只,甚至连死都没个好下场?
“陌城?他在陌城做什么?”罗修很疑惑,难道道臻在陌城是为了追查弄佛三怪?
“他……你还是别问了。忘了他吧,反正你已经死了,无论他在做什么你都管不着了。”他凭什么要告诉罗修,道臻其实就被道陟藏在陌门密室?而他就是在那间密室死不瞑目的。
“告诉我,他到底在陌门做什么?”罗修的声音骤然变得冷酷无情。在这样的罗修面前,很少有人能说的出谎。
“他……他被道陟陷害,中了幽冥百合。”他不会告诉罗修道臻失忆了,也不会告诉罗修,道臻中的不是幽冥百合这种烈性春药,而是毒谷谷主亲手配制的荼忘川。
“道陟!”罗修心中震怒,恨不得将道陟碎尸万段!
“道臻意识不清之下和一个女子发生了关系。他很后悔,不敢去见你,也不能辜负那个女子。”道穆不知道道陟囚禁道臻的意图,不过有毒谷谷主的帮助,想必是要利用道臻高强的武功去做恶。
罗修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心里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知道以道臻的心性,若是真的对一个无辜女子做了那种事,只怕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自责之中。若是自己还活着,道臻最后会怎么做?
“我遇见道臻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有了身孕,道臻一直在照顾她。你也不要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身孕,应该是最能打击罗修的两个字了吧?呵,真是可怜的魔教教主呢,怀着毒虫死去会是什么滋味?
罗修睁大了眼睛,身孕!
“哈!哈哈!哈哈!”罗修笑得慎人,连道穆都不自觉退后一步。若不是两人现在都是鬼魂,他真的担心罗修会一掌劈死他。
“道臻!道臻!你这个混蛋!你有儿子了!你居然有儿子了!哈哈哈……”
望着罗修癫狂的模样,道穆心底忍不住兴奋起来,原来从心底打击一个人到失心疯魔是这么爽快的一件事!
眼泪一颗颗滴落在鲜红的彼岸花上,罗修双手的指甲都陷进了掌心,疼!比临死前肚子阵痛时还要疼!多可笑!他为道臻怀了十月的怪物,而一个女人轻轻松松就怀上了他的儿子!
多可笑!他这一生究竟是有多可笑!
道臻!你我这场所谓的爱情究竟是有多可笑!
我们逆天相爱,逆天成婚,可是我们注定没有子嗣后代!我肚子里永远不可能有孩子!可是老天是有多可笑!他惩罚我怀胎十月尝尽逆天生子的痛苦,他惩罚我们阴阳相隔。这样还不够!他还让一个女人代替了我!我嫉妒那个可以怀上你孩子的女人!我憎恨那个女人!她的存在更加显示着我的可笑!我怀着一个怪物,而她,怀着你的孩子!
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苦苦等着你?我只不过还在等着一个更可笑的誓言!几十年后,当你携手那个幸福的女人走上奈何桥,看到一个可笑的疯子还在这里等着你,你会是什么表情?
二十、情牵一世梨园泪
“道臻,我们结束了。”罗修端起孟婆汤喝了一口。
可是却在下一瞬又吐了出来,碗摔碎在地。
孟婆在一旁循循劝导,“忘了吧,忘了就轻松了。这一辈子结束了,下一辈子从头再来过。”
“我忘不了。”
忘不了初见时,道臻灿烂得刺眼的笑容。
忘不了梨园里,道臻抢走他亲手摘下的果实。
忘不了牡丹花会上,众人问及各自喜爱的花时,道臻含笑答:梨花。
忘不了两人相视一笑的一幕幕,忘不了彼此相依相偎的夜晚。
忘不了相杀之时的痛苦,忘不了想念之时的刻骨。
忘不了……
他怎么可能忘得了?
孟婆又递给他一碗汤,“喝了汤就什么都忘了。”
端起碗,罗修闭上眼睛,一仰头喝下。
可是下一瞬他又全吐了出来。
“我不甘心。”
不甘心被阴谋害死!
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不甘心道臻的下半辈子里没有他!
不甘心与道臻就这样生生世世地错过!
孟婆再递给他一碗汤,“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用?不如忘尽所有的一切从头再活一次。”
这一年的梨花开得最盛。
陌城的热闹繁华更胜从前。魔教覆灭,陌门功不可没。皇帝御笔写下“武林第一门”恩赐。
九代弟子中最小的道信也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孩子满月之日,掌门道陟亲自为孩子办了满月宴。花又城的美人们前来道贺,做完月子的云实丰腴了不少,做了母亲整个人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美人们逗弄着第一次见生人的小宝宝,陌门十代新生弟子小宝宝和邪(yé)望着一堆美人皱起眉,引得一干美人笑得花枝乱颤。
“道信,恭喜!”道陟是真心替道信开心的。
道信还礼道:“谢掌门。”言行之间多是冷漠。
道陟的表情不变,可是心却渐渐冷了下来。自从他做了掌门,收了更多弟子,原来的这些师弟们就渐渐疏远他,直到现在,他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孤独的上位者。这一场满月宴,他是希望可以和从前的师兄们拉近关系的。
可惜他想错了,道信本就与道臻最要好,所以最不满他对道臻的“死”不闻不问,更与杀害道臻的弄佛三怪联手围攻西鹭湖。
所以,无论他摆出多低的姿态,恐怕道信都不会看在眼里。这个小师弟虽然年龄不大,可是最是有性格的一个。
“我还见过和邪呢,弟妹,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道陟和颜悦色地对着云实道。
云实看了在家相公一眼,然后抱着孩子走了过去。她本想抱着孩子给道陟看一眼就是,可是没想到道陟竟然要跟她抱孩子。
道陟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这份小心也让云实稍稍安了点心。
手中的小人儿实在太小,太可爱,道陟想,如果他和道臻也能有一个孩子那该多好。
小和邪原本被一堆阿姨吵得不耐烦所以闭着眼睛装睡,可是现在到了道陟的怀里,小家伙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道陟乍见小和邪的目光,身体巨震,然后竟随手一抛把孩子给扔了出去。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惊呆了,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还好道信一直注意着他,这才第一时间飞出去,在半空稳稳地接住了孩子。
“和邪!”云实飞扑到道信身边,把孩子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好在孩子并没有哭。在场人士却被道陟的举动吓呆了,一时间,宴厅里寂静得可怕。
道信望向道陟,想质问却又生生忍了下去。
道掌门脸色阴晴不定,其实他何尝不是被吓到的那一个?这个孩子刚才的目光……让他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那日锁定在他身上几乎将他撕碎的冰冷目光。
所有人都在等待道陟的解释,可是令人意外的是,道陟只是冷冷看了看众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厅。
五年后的春天,梨园的梨花盛开。
梨园赏花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梨花已经成为了陌城的特有之物,陌城的梨园也一年比一年多,每到梨花盛开的时节,整个陌城就像下雪了一般,到处都是白色的梨花。
道信和云实像往年一样,带着大儿子和邪、小女儿和思到梨园赏梨花。虽然新的梨园不少,不过这一家人只喜欢这一个最古老的园子。
“哥哥,哥哥……”小和思还只有三岁,小丫头特别活泼,跟当年的云实一样不让人省心。相反大哥和邪就安静得很,有时候甚至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人也不太合群,陌门里的小家伙们都不怎么喜欢他。
小和邪最不安静的地方就是,他喜欢独自一个人出门在陌城游走,而且时常一走就是整天,不到天黑不回家。道信夫妇最拿这个孩子没辙。从小他就与一般的孩子很不一样,从来不会哭闹,他早熟得会让人产生他不是小孩子而是大人的错觉。
小和邪最喜欢梨花,他三岁的时候第一次走丢,大家就是在梨花园里找到他的。后来道信夫妇也就知道了,只要发现他不见了那么在梨花园就一定能找到他。
小和思也喜欢梨花,不过是因为哥哥喜欢所以喜欢。小孩子就是喜欢模仿比她大一点的哥哥。所以最黏和邪的也就数小和思了。当道信夫妇第一次发现小和思也走丢了,急得到处找的时候,和邪才把小和思揪回了家。原来三岁的小和思竟偷偷跟着哥哥跑到梨园去了,这也亏得她有本事没有跟丢,要不然还不知道陌门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哥哥,哥哥……”这会而小和思伸着小手,将一朵梨花递到哥哥面前,大有契而不舍的架势。
小和邪被她闹得不耐烦了,只好伸出右手接过小和思递来的梨花,这会子他的左手里已经塞满了小和思送的梨花。
见哥哥接过花儿,小和思笑得好开心,继续契而不舍地又递了一朵过去。
“哥哥,哥哥……”
一旁的云实看着两个小家伙的“游戏”,笑得花枝乱颤,蹲下身子,伸手搂过坐在草地上的小和思亲了一口,“小家伙!就知道烦你哥哥!”
小和思睁开母亲的怀抱,继续做着自己未尽的事业,将梨花送给自家哥哥。
一个人影走近,把母子三人都罩在了阴影里。云实抬头,一见到道信就吃了一惊。道信眼睛通红,竟像是哭过的样子。“相公,怎么了?”
连小和邪、和思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看道信。
道信道:“没事。我没事。”
云实担忧地望着道信,不知道好端端的赏个花怎么就这副凄惨模样了?
道信知道妻子的担心,所以强笑道:“真的没事!我就是……就是……我看到那棵树就想起了三师兄。”
云实疑惑了,“树?什么树?”
道信再次强忍了泪水,抱起地上的小和思,“走,我带你们去看看。”
云实一边疑惑一边牵起小和邪的手,跟着道信走到了一棵普通的梨树前。
道信一手抱着小和思,一手抚摸着这棵梨树上一个小小的刻痕。云实走上前去仔细一看,认出那是被人用小刀刻上去的一个字。
一个“修”字。
这个字很小,不注意的话很难发现,要是在一片树园子里找出来就更不是什么易事。
“我没想到,我还能找着这棵树。”
“这棵树有什么故事么?”云实问。
道信闭着眼半晌才睁开,望着这刻开满了白色梨花的树,想起了当年那个爱玩闹的师兄。
那一年,梨花刚刚开过,那会道臻师兄神神秘秘的,他还以为师兄找他去商量什么大事呢,结果只是为了来看一眼这棵梨树。
可惜梨花开过了,师兄还一脸遗憾的样子。“前天明明还全是花的,怎么谢得那么快?”
“师兄,花开花谢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嘛。还有,你看这里到处都是血,就算开满了花也看不下去啊。明年我再陪你来看!”
师兄一脸嫌弃,“谁要你这个小鬼陪?有血怎么了?你害怕?”
“师兄!我不小了!我也不怕血!又不是没见过!师兄你上次受伤流的血比这还多!”
“夸张!哪有那么多?我告诉你这树下还埋着死人……”
“不、不会吧?”
师兄笑了,“怕了?这有什么好怕的?死人还是你师兄我亲手埋的!不过不是埋在这棵树下,是那边的那棵!”
“师兄你不早说!我还以为埋在这棵树下呢!”
师兄哈哈大笑,恶作剧又得逞了。“我呢才不会把死人埋在这棵树下!这棵树是我和他第一次相见的地方,有特别的意义。诶!帮师兄记下来,千万别把这棵树的位置记错了!”
“为什么要我来记?师兄,这棵树到底有什么特殊意义啊?他又是谁啊?”
“哈哈,秘密!”
那一年,他不知道师兄在这棵树上藏了什么秘密,也不知道师兄究竟和谁相遇于此。
后来他们在花又城的牡丹花会上,他好奇问起众人喜欢的花时,每个人说出的都是有名的花中精品,什么牡丹,芍药,菊花,兰花,海棠……只有师兄笑眯眯地抛出两个字,“梨花。”
众人都很惊讶,只有一旁的罗大哥抿嘴一笑。道信发现,师兄也在看着罗大哥笑,那个眼神,道信一直都记得。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道信才知道了师兄心中是真的很喜欢梨花的。
可惜好景不长,他越来越少在师兄的脸上看到像从前那么灿烂的笑容了。他见到师兄的次数也再慢慢的减少,从与师兄形影不离,到隔三差五才见一面,再到一个月见一回,最长的一次是师兄离开师门一走就是五个月,回来的时候,次年的梨花已经开了。
那一年,他见到师兄的时候惊觉师兄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师兄脸上的笑容苦涩得难看,师傅还重重地惩罚了他。
那天晚上,师兄拖着被打得偏体鳞伤的身子,一个人溜到了梨园。
他担心师兄,所以偷偷跟着师兄。
他看到师兄在去年那棵梨树下流泪,看到师兄倚着那棵梨树喃喃地念着罗大哥的名字。
师兄体力不支差点摔倒时,他忍不住上前扶起师兄。他终于明白,梨花对于师
兄的含义。他也哭了,他对着师兄道:“师兄,你忘了罗大哥吧!师傅不是狠心要打你,只是你真的不能跟罗大哥在一起啊!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你不要再喜欢罗大哥了!你把这棵树也忘了吧!师兄!你回来吧?你回来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