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仅仅几个月前才发生过的事情,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觉。
“千一!”
一个浑厚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同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柳兰君回过头,却只看见了一个肚子。他将视线向上移,这才看到伍伍那张熟悉的大脸。
第九十二章:假面之鬼
第
着那件大袍子,右肩斜挎一个鼓鼓囊囊的新布袋,眼镜片在鬼火下反射出微弱的亮光。看清柳兰君的脸,他忽然变得很慌张,手足无措地弯下腰打量对方。
“……千一,你,你怎么哭了?”
柳兰君后退一步,避开他凑过来的大头,随即用手背抹了把脸,果然感觉沾上些潮湿。望着手上那些水渍,他不觉微怔,一时没有说话。
“千一,你拿着这个吧。这是盂兰盆会的疏文,多念念可以消除你的烦恼。”
见对方无意解释,伍伍也没再追问,转而从布袋里掏出一张写满字迹的红纸递给他。
“谢谢你,伍伍。”柳兰君不去接红纸,抬头淡然一笑,“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咱们的信仰不同,这些东西对我没用,你还是送给更需要的人吧。”
伍伍推了推眼镜,焦虑地注视他片刻才收起疏文,但并不立刻走开,而是继续站在原地和柳兰君闲聊。
聊了一阵,伍伍将布袋挪到身前,大概感觉不太习惯,重又移回身后,然后神情带丝紧张地问:“你不去参加殿里的假面舞会么?”
“不去。你呢?”出于礼貌,柳兰君反问一句,温和的脸上带着平淡的微笑。
通常这个表情总能令伍伍觉得安心,但此时看在眼里,却令他感到有点难过。虽然不够聪明,但别人的笑容哪些是发自内心的,哪些又是出于勉强,他还是可以大略分辨得出的。
“我也不去。我要先到大天竺寺听拜忏,然后帮忙,还有……”他搓着大手解释,半低下头看着脚下。
柳兰君没有插话,耐心地听他唠叨,脸上笑意不变。
谈完自己晚上的打算,伍伍再次打量柳兰君几眼,犹豫了一下,这才压低嗓门说:“我刚才看到一千了,他好像正赶着去舞会。”
笑纹僵在嘴角,柳兰君抬眼注意地望着他,漆黑的细目中倏忽闪过一道微光。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伍伍又搓搓手,再东张西望一阵才开口继续说:“一千这次回来,性子变了很多,我担心他可能会出什么差子。你……千一,对不起,你能不能去找他谈谈?你知道,他最听你的话。千一,你去找他吧?”
柳兰君没有回答,将脸扭向大天竺寺的方向,轻声说:“拜忏好像开始了。”
伍伍忧心忡忡地打量他,待要再劝他去开导一千,却又找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继续逗留片刻后,他拍拍柳兰君的肩膀,无言地随鬼群走向大天竺寺。
目送伍伍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远方,柳兰君转身朝着与阴阳广场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迟缓,却一刻不停地一直走下去,中间没有停顿过。
走到那条水果斜街路口时,他站住了,回头望向来路。
街道两边的屋檐下挂满了应节的鬼火灯,五颜六色的火光跳跃着,令旁鬼看不清柳兰君此刻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异常明亮,比周围那些鬼火还要亮上几百倍。
遥望着阴阳广场,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最后在路鬼的频频打量中猛然开始往回走。
这一次,他的步伐没有丝毫犹豫和踌躇,仿佛终于做出了某个决定。
在距离阴阳银行不足十米远处,临时搭建了座用绸布制成的巨大帐篷,从门口可以看见里面紫白相间的天棚下飘着一团团气球,气球下则坠满了各色彩带、礼物和闪闪发光的鬼火灯。
一众鬼魂戴着面具、身穿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服装正在棚内狂欢。有的在畅饮美酒,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高声谈笑,还有的随着欢快的乐曲翩翩起舞。
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和自己把臂言欢的对象是否是认识的朋友,所有鬼魂都躲在假面下扮演着另一个在平日渴望尝试、却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实现的角色,毫无顾忌,自鸣得意。
站在门口观察着这个肆意乖张的场面,柳兰君犹豫了一下,但又很快鼓起勇气准备进去。谁知,两名把门的服务人员礼貌地将他拦住了。
“对不起,先生,不戴面具不能进去。”一名服务人员伸手一指旁边另一座标明“更衣室”的帐篷,“请去那边选个面具。”
扫一眼另一名同样西装笔挺面戴笑脸假面的服务人员,柳兰君慢慢走进更衣室,向里面的接待人员要了个最普通的绅士面具。
戴上面具后,柳兰君微讶地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居然有点放松了,可心里却新生出丝怪异。总之,他很不习惯脸前有个东西挡着。下意识地再次整理一下那个用硬纸板做成的假面,他走进帐篷,开始四下寻找一千。
找了一阵,他才发觉想要在成千的鬼魂中找到某个特定的对象是件异常困难的事情。这些挤在一起的鬼魂不仅戴着假面、穿着平日绝对不会穿的奇装异服,还在不停地移动,再加上震耳欲聋的舞曲及喧闹声,都使正常的判断力降低了好几个等级。
就在遍寻不着,准备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时,他的视线却忽然顿在了一个角落。
在那个角落里,有一座高高的香槟酒塔,成百只高脚杯一层层垒在一起,透明金黄的酒液在鬼火下闪烁着碎光,令人眼花缭乱馋涎欲滴。一群鬼魂站在酒塔周围痛忺,五六只装扮成小丑的鬼魂正相互追打着乱跑,还不时吹响小喇叭制造出更多刺耳的噪音。
小丑们都穿着同样肥大的条纹灯笼裤,头戴开花分支棉帽,妆是直接画在脸上的,还安了枚夸张的大红鼻子,这让他们远远看去几乎一模一样。
注视着其中一名矮个子的小丑,柳兰君感觉自己的心脏奇异地跳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里面迸出来。他抬手按住胸口,目光却仍在追随着那个小丑。
那名小丑有着瘦长结实的四肢,闪躲间动作灵活多变,往往能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其他小丑的追逐。在众鬼的惊呼声中,他忽地钻过酒塔下的矮桌,还顺手牵羊抢了杯香槟倒进自己大笑的嘴巴里。
众鬼边鼓掌边观赏那个小丑做出的更多惊险举动,还有鬼魂掏出钱夹将硬币抛在地上,作为对他表演的奖励。欢笑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鬼魂,包括那些正在舞池里大跳特跳的舞客,每只鬼路过酒塔时都会感兴趣地打量小丑几眼。
小丑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站在鬼群中开始抛掷那些拣到的硬币。
只见他双手快速挥动,用不同的手法将硬币弹向半空,然后再接住弹回。那些硬币闪烁着金光,有的后发先至,有的先发后落,没有一枚能脱出他的控制,帐篷里仿佛下了场耀眼的金钱雨。
围观鬼魂纷纷掏出更多的硬币丢给他,以期能看到更加精彩的表演。而小丑也不负众望,果然将硬币抛得越发花样百出惊险无比,惹来一阵阵疯狂的叫好。
得意洋洋地将那些硬币全部塞进腰包,小丑正正帽子准备走开,却又突然顿住了身形,然后小心翼翼地扭过头看向柳兰君所在的位置。
四目相对的刹那,小丑那张可笑的花脸凝固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柳兰君无法再动弹。
柳兰君分开众鬼走向小丑,步态从容坚定,面具后那双眼睛闪烁出奇异的光芒,仿佛现场满目的鬼魂都不存在了,此刻在他心中眼里的唯有那个站在酒塔旁发呆的小丑而已。
快要走到酒塔时,小丑像是忽然清醒了,猛地掉头钻进鬼群。腰包里的硬币被甩在脚下滚了一地,他却根本不予理会,只顾拼命推开挡路的鬼魂,躲柳兰君胜似逃瘟疫。
柳兰君紧赶几步,一把抓住了小丑的一只手腕。小丑剧烈挣扎着试图摆脱他,柳兰君毫不妥协地更加用力,将对方的手腕牢牢地抓在手里。
两只鬼的争执仅引起少数客人的注目,随后他们就将注意力转到令自己更加感兴趣的方面去了,没有谁真正关心这两只在舞会上也闹不愉快的鬼魂是谁以及为什么。
僵持一阵无果后,小丑放弃努力,抬眼望向柳兰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柳兰君手上减轻些力量,但仍没有放开小丑,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
在不甚明亮的鬼火灯下,小丑眼仁的颜色是一种黑煤晶核般的清黑,眼白则纯白如雪,看不到一丝毛细血管,一双干净到极致的眼睛。他定定地看着柳兰君,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异样地沉默。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柳兰君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今天第二次跳了一下。他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摘下小丑的帽子,露出下面亚麻色的短发。
因为刚才的运动,这些头发是汗湿的,还紧紧贴在头皮上,以致对方的整个头形看上去很滑稽。柳兰君丢了帽子,伸手去梳理这些发丝。他更习惯看到这些头发乱蓬蓬的状态,此刻它们有些过于老实,因此都变得陌生了。他想要确定,这个仍旧是……
“为什么?”
一千摆头避开柳兰君这个过于亲密的举动,然后继续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眼睛眨也不眨。
硕大的红鼻子令他的这个询问变得稍许含糊,但并不妨碍对方听得一清二楚。柳兰君怔了怔,目不转睛地回望他,眼神带上丝困惑。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认出我?”一千再次问,唇角轻扬,似乎对此感到很有趣,“如果我对你是无足轻重的,为什么会在这么多鬼里找到我?三百和五六七刚刚过去,他们就没认出我。”
说完,他将脸凑近柳兰君,眼神专注地凝视着他,每一条表情肌都在鬼火灯下显露出期待。
柳兰君完全怔住了,默默看一千片刻,扭头避开这个注视,抓住他的手也松开了。
“为什么呢?兰君?”一千不屈不挠地跟过去,贪恋地盯住他的侧脸,“让你承认喜欢我就这么……”
“小千。”柳兰君回头打断他的话,面具后面的眼睛恢复了宁静,“你知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今天来,是打算和你好好谈一谈,彼此做个了断。”
一千的表情肌僵住了,贪恋的目光却未能及时收回,这让他的脸显得很怪异。柳兰君眼中闪过丝歉意,但并不出言安慰。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千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柳兰君,脸上带着怪诞的表情。像是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慢慢垂下头,无言地后退一步。
误会了这个动作,柳兰君急忙再次抓住他的手腕并跟上前。
但一千并没有走开。因此,两只鬼魂就毫无预兆地,自酒吧骚乱后第一次亲密地贴在了一起。柳兰君立刻就要抽身,却被一千飞快地抱住了。
“不,别走。”他哭泣般请求,两条胳膊用力搂紧怀里这具冰凉却亲切的身体,“兰君,我,……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
准备推开他的双手顿在了半空,柳兰君低头注视着胸前那团亚麻短发,面带忧伤。
“……兰君,我们真的不可以在一起么?从前我们在一起时不是很快乐么,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是我的错么,爱你有错么,想要得到你的爱也有错么?兰君,你告诉我……机要室太静,一点都不适合我,我想要回去。可是,好像已经回不去了。我不知道,兰君……”
柳兰君闭起眼睛僵直地站在原地,不去打断他的倾诉,但也没有回应。直到对方的话最终淹没在呜咽里,他才缓慢却坚决地扯下那两条缠住自己的胳膊。
不去管脸上哭得乱七八糟的彩妆,也不去理会四周诧异的目光,一千看着仍紧闭双眼的柳兰君,嘴角哆嗦着抽动一下,又是一下,随后竟然咧开嘴笑了。
“嗯,就是这样:给我点希望,跟着就是绝望。既然这么勉强,为什么还要一次次来找我,老死不见岂不是更好?”
“不许说死!”仿佛受到某种刺激,柳兰君猛地睁开眼睛低吼。只这么会儿功夫,他的眼白上已经布满了红血丝,令原本温和的鬼魂看上去有些凶神恶相,“小千,我不允许你再说死,再去冒险,再拿自己当儿戏!”
一千安静地回视他,并没有为这些可以有多种解释的命令动容。或者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让他动容了。
看到他的这种反应,柳兰君胸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气,还有一丝奇怪的失落感。他上前一步,距离一千极近地站定,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碰面前这只小鬼。
“理由?”一千轻声问,视线下移停留在柳兰君那双攥紧的拳头上,眼内流淌过一抹异光,“你凭什么这么命令我,应该有个充足的解释吧?”
柳兰君将双手握得更紧,语气生硬地回答:“没有理由。”
“没有?”一千抬起眼帘,眸子里的异光隐去,剩下的唯有冷淡,“既是这样,恕不奉陪了。你慢慢玩,我先走一步。”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回身就走,一面将脸上那个可笑的红鼻子摘下来丢掉。
“小千!”
背后响起柳兰君焦虑的声音,一千本想不去理会,却仍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同时在心里大骂自己窝囊。然而,在接触到柳兰君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后,他就忘记了一切,只管定定地回望对方发呆。
那个眼神太复杂也太深情,不是柳兰君往常看他的眼神,倒像是和回忆起原泉时有些相似。但现在这里没有原泉,只有他,柳兰君看的是他……
他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正准备奔回柳兰君身边,帐篷里的音乐声却忽然停了,所有鬼魂都将目光转向临时搭建的一个小舞台。
舞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手持话筒的男鬼,他扮成游侠,腰悬长剑,一只耳朵上还戴了枚钻石耳钉。他环视挤在台下的鬼魂,扬手示意他们靠前。
鬼魂们涌向舞台,有的还打起口哨,场面变得有些混乱。柳兰君和一千被鬼群挤得站立不稳,一时谁都走不到对方身边,彼此间的距离反倒因此被拉开了。
“女士们,先生们!马上就要放焰口了!那么,本次舞会也即将进入尾声。现在,请你们告诉我:最后一个节目是什么?”主持人亢奋地
举起话筒。
“亲密时刻!”有鬼魂回答。
“和甜心亲热亲热!”说这话的鬼魂用力搂了搂怀里的舞伴。
“不会真有这个节目吧?”有鬼魂失控地尖叫。
……
待鬼魂们回答得差不多了,主持人摆了摆手,示意大家收声。
“好吧,既然最后一个节目这么受欢迎,那么——”他伸手一指鬼群,提高嗓门宣布,“尽情亲吻你的意中人吧!倒计时开始:十……”
随着主持人的倒计时,鬼魂们都匆忙开始寻找对象,还有鬼魂想避开这个节目,也有帐篷外的鬼魂专等着要凑这个热闹。一时鬼头攒动鬼声哗然,棚内棚外乱做一团。
柳兰君没有动,一千也没有动,不顾周围的混乱,他们只是安静地凝望着彼此。
“九!”
“八!”
“七!”
……
这时,在距离柳兰君及一千不远处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鬼魂们四下闪避,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那人身穿白休闲装,戴白色“能乐”面具,负手傲然立于这群装神弄鬼的阴魂间,眼神冰冷。